“为父在临州,还有极为重要的事得办。”
季楠思心下很急,却在电光火石间想到了他们父女两之前在丹阳的对话。
她犹疑道:“您是指劝降先皇暗部的事吗?那完全可以等回到丹阳处理完最棘手的事之后,再行……”
季梁骤然打断了她的话。
“眼下最棘手的,就是先皇的那群暗部!”
季楠思眨了眨眼,从父亲沉稳的语调中听出了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
“您这是何意?”
季梁紧抿着唇,思忖了片刻,似是在纠结该不该将接下来的话告诉女儿。
他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般,重新抬起眸子。
“思思……你是女儿家,为父本不愿让你牵扯到这些复杂的阴谋诡谲中来。”
他多想让女儿像寻常贵女一样,在无忧无虑的环境下安然长大,然后在合适的年纪嫁个如意郎君,度过美满的余生。
可现在……
季梁的眸中含起歉疚,“事到如今,你已身处旋涡的中心,脱不得身了。”
季楠思脱口而出道:“女儿曾经就说过,我也是国公府的一员,我也想为你们分忧,我也有能力参与您的筹谋!”
她的指节被攥得发白,声音中透着坚定,“女儿从未有哪一刻想过要独善其身!”
重生以来,她最大的念想就是保下所有的家人,眼看着父亲母亲安享晚年,眼看着兄长娶妻生子,眼看着没有英年早逝的苏淮卿……会度过怎样的快活人生。
季梁沉吟了片刻,终是道:“既如此……那便由你带着何家的那些人回丹阳吧。”
季楠思错愕地眨了眨眼。
让她带着人回丹阳?
父亲的话接着传来,“你刚刚说的那个举措确实对国公府有利,你身为国公府的嫡女,由你将人带回丹阳到御前对峙,成效也不会太差。”
话虽说的没错……
“那父亲您呢?”
季梁又是沉默了几息。
“你有所不知,为父已经与先皇的暗部取得了联络。他们前几日下了最后通牒,为父必须留在安城同他们周旋。”
先皇暗部?周旋?
季楠思暗暗琢磨着这些字眼。
所以父亲不能在这时候离开临州,除了放不下受灾百姓外,还因为先皇暗部的威胁?
但那些人不是都听命于苏淮卿吗?
她之前跟苏淮卿回据点的时候,亲眼看见那些人将苏淮卿奉为少主,十分恭敬、顺从。
那若是真有什么事,直接让苏淮卿从中搭桥回缓不就行了?
季楠思急急开口,“苏淮卿不就在屋内吗?与先皇暗部周旋一事,不能交由他来做吗?”
没成想,季梁听闻她的这话,惊得瞪圆了双眸,面上的线条也肉眼可见地僵硬了几分。
他喃喃出声,“你、你怎知淮卿他……”
季楠思摆了摆手,“我怎么知道的不重要。”
“重要的是此事能否交由苏淮卿去回缓?另外……赈灾钦差一职本来就是他的,安置受灾百姓们的工作也可交由他接手去办。”
“不如您就安心将所有的事情交给他,亲自回丹阳去吧?”
“不行!”季梁一口回绝。
“为什么?”季楠思听得一头雾水。
季梁瞥了她一眼,这次什么也不愿再多说,“总之就是不行!”
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季楠思也起了犟脾气,“您若是觉得拉不下老脸同他主动提起这事,就由我去跟他说!”
言毕,她抬起脚,作势就要往屋门的方向走去。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闪了出来,挡在了她的跟前。
鸢桃抱着拳恭敬道:“主子,太子和三皇子的接风宴结束了,您得速速回去了。”
季楠思眉心微拧,看了一眼屋门的方向,又回头看向季梁。
“父亲,女儿刚刚说的事,您再好好考虑考虑吧。”
季梁只默默凝视着她,看起来还是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仍旧固执己见的模样。
季楠思咬了咬牙。
皇甫临渊赴完接风宴之后或许会去她的房间找她,今晚与父亲不了了之的那些话……只能明日再谈了。
她的视线最终落回了鸢桃的身上,“带我回去吧。”
“是。”
季梁一边目送着女儿主仆俩的身影,一边朝屋门的方向走去。
临到门前,他停了下来,抬手敲了敲门。
“方才我和思思的对话,你都听全了?”
屋内,苏淮卿环抱着双臂、背靠着门,睫羽低垂,凤眸中盈着几缕细碎的暗芒。
他淡淡应了一声,“嗯。”
季梁:“你放心,这事是由我造出来的孽,不会交由你来承担。”
又是一阵沉默。
良久后,苏淮卿缓缓启唇。
“季叔,无论如何,您都不能离开临州。”
季梁颔首道:“我知道,我会留下来收拾之前种下的孽果。”
“不是因为这个。”
季梁诧异地抬眸,只见屋门被打开了,苏淮卿站在门后,沉静地望来。
“只有您坚持不离开临州,思思才会带着那些人回丹阳。”
揭发何大人所犯之事是个先声夺人的好机会,思思不会轻易放过。
倘若她劝不动季叔,那便定会如季叔所言,亲自带人回丹阳。
这是目前能够明确逼思思离开临州的最好办法。
换句话说,倘若思思劝动了季叔,她可能不会乖乖跟着季叔回丹阳,而是会找机会留在临州,要么探查有关先皇暗部的秘辛,要么探查那些流向东桑的信件……
总而言之,要是季叔选择回丹阳,那思思千方百计留在临州的几率就会变得极大。
如今临州时局不稳,思思待得越久,越有风险。
“还有……”苏淮卿抬步凑到了季梁的跟前,“您刚才说错了。”
“当年之事,您并不是在造孽。”
“在我看来,您这辈子造过的孽,唯有一个我。”
“所以……”苏淮卿的唇角浮起了一抹浅笑,“您无须太过苛责自己,那些事,理应由我与您一同承担。”
季梁闻言瞳仁微颤,翕动着唇畔,内心感慨万千。
他凝视着眼前的苏淮卿,迟迟没能接过话。
苏淮卿笑得愈加轻松,“您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依我看,思思估计明天一大早就会来缠着您继续刚刚的话题。”
季梁终是满眼复杂地颔首道:“好。”
……
院外,青帆听到了推门声。
他弓着腰将季梁给送走,转眸就看见主子步向院门而来。
“这么晚了,您这是要去哪?”他疾步迎了上去。
苏淮卿并未打住脚下的动作,“听说那接风宴结束了,我去寻寻皇甫临风。”
“您要去寻三皇子殿下?”青帆挑起了眉峰,“就不能明天再去吗?”
“明天再去的话,哪能显出我对他的重视?”
他之前费了那么多功夫才与皇甫临风结交,如今到了关键时刻,可不能在这时候生疏了与那厮的情谊。
苏淮卿突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步伐一滞,“你莫要跟来,我正好可以趁着夜色同他喝喝酒,套套话。”
他的心中尚且还有几个想要同皇甫临风打探的事,今夜不失为一个好机会。
但青帆若是跟着去了,皇甫临风难免会心生警惕,到时候什么都问不出来。
“好吧……”青帆嘴上虽然应下,但是并未停下。
苏淮卿加快了步子,不想让他继续跟着。
“主子,您先等等!”青帆又在后边追了好一会儿。
苏淮卿回过身来,蹙起眉,“你还有什么事?”
只见青帆正气喘吁吁地弯着腰,臂弯处搭着那件原本被他披在身后的裘衣。
他平复着气息,将裘衣递了出去,“更深露重,您多少再加件外衣吧?”
青帆自幼随侍在苏淮卿的身侧,习惯性照顾他的生活起居,轻易发现了他这会儿只着了里衣出门,并不妥当。
苏淮卿伸手接过裘衣,三两下披在了身后。
他摸了摸鼻尖,不自然地别开眼,“谢、谢了……”
*
鸢桃带着季楠思从窗台而入,回到了原本的房间。
凝霜听到动静奔来,满脸焦急,“您可算回来了!”
她都已经让人添了四五桶滚水了,正常人哪会儿沐浴这么久?
季楠思抬手绕过后脖颈,将身上的裘衣取下,“齐焰可有起疑?”
她之前曾逢场作戏,答应了皇甫临渊不再与苏淮卿有所接触,今夜的行踪还是得瞒着点。
凝霜摇了摇头,“他见主子还在沐浴,便一直退在远处,没敢靠近门边。”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接季楠思抱在怀中的裘衣。
季楠思并没有立刻松手。
凝霜面露茫然,“主子,可有什么不妥?”
季楠思垂眸看着这件裘衣,低声道:“没什么……”
凝霜观察着主子的面色,接过裘衣。
她绕到了床脚,将裘衣收进了其中一个衣箱当中。
另一边,鸢桃伺候起季楠思净面、洗手。
季楠思脸上的水珠还未完全擦干,皇甫临渊的声音就从门外传来。
“楠思……方便同孤说几句话吗?”
凝霜和鸢桃的眼底同时闪过一抹不满。
她们的主子明面上还在沐浴,太子殿下这会儿径直找来门外,还说了这样的话,有些不合礼数。
季楠思却从这短短的一句话中听出了点端倪。
皇甫临渊的这个语气,听着……有些像是之前在马车当中,他犯病时候的语气。
一想到这,季楠思踱步到了门边,推开房门。
甫一对上视线,她敏锐地捕捉到了皇甫临渊眸中转瞬即逝的惊惶。
季楠思心下了然,他果真是又犯病了。
而且他不管不顾地找来这里,情况应当很是严重。
季楠思转身看向凝霜和鸢桃,“你们都出去。”
那两人毫不掩饰自己面上的不情愿,磨磨蹭蹭地没走出几步。
季楠思厉声催促道:“快出去!”
凝霜和鸢桃这才挪着步子三步一回头地出了门,并在主子的吩咐之下,不情不愿地将门给带上。
门被关上的那一刻,皇甫临渊就像泄了气一样,整个身子贴着墙无力地滑落。
他抬手摁着心口,胸腔急促地起伏着,鼻尖发出细微的喘息声。
季楠思默默将这一幕收入眼底。
皇甫临渊不是去了皇甫临风的接风宴吗?怎么突然犯病了?
据他之前所言,近一年来他的悸症已经好了许多,只会在被陛下逼得紧了的时候犯病。
季楠思的眉眼微动。
看来在那个接风宴上,他们两兄弟不仅提起了陛下,所提及的事情还给了皇甫临渊很大的压力。
“楠、楠思……”皇甫临渊虚弱地唤了一声。
季楠思收回思绪,踱步走了过去。
才刚靠近,她的腕间便被一把扣住,随后袭来的是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
她顺着那股力道跌入了一个强势的怀抱当中。
皇甫临渊就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贪婪地将季楠思圈入了怀中,下巴抵在了她的肩上。
季楠思蓦然睁圆了眸子,这个怀抱与苏淮卿的截然不同,近乎是一种侵略性的占有,让她觉得很不舒服。
她近乎本能地将他给推开了,心头狂跳不止。
方才凑得极近的那一瞬间,季楠思嗅到了独属于皇甫临渊的气味,让她很是恶心。
她跌跌撞撞地跑进了里间,坐在床头一阵干呕。
那股气味让季楠思又一次回想起前世的某段记忆。
那是个深夜,失去了耐性的皇甫临渊径直闯入了她的房间,意图对她用强。
那晚她激烈反抗着,情急之中取下簪子以死相逼……
想到那些画面,季楠思没忍住,又干呕了一声,身子也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第114章
季楠思弯着腰坐在床边,一手撑床,另一只手则捂着自己的胸口,脸色苍白如纸,额间也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她恍然间从回忆中抽离,抬眼瞥见屏风外那道逐渐靠近的模糊身影,定了定心神,强压下那股持续上涌的不适感。
皇甫临渊已经平复好了自己,方才见季楠思那个反应有些担忧,这会儿正踉踉跄跄地朝里间而来想要查看情况。
绕过了屏风,他看向端坐在床边的季楠思,除了面色有些苍白之外,看不出其他端倪。
还不等他开口,季楠思抬眸望来。
“臣女今晚吃坏了肚子,方才失了仪态,还请殿下见谅。”
言毕,她起身施施然行了一礼,看起来十分乖顺。
“……”皇甫临渊狐疑地瞅着她低垂的眼睫,终是没再多想。
“孤让御医来给你看看。”
“殿下……”季楠思出声制止,“臣女无碍,倒是您,身子好些了吗?”
她打量着皇甫临渊的面容,暗暗思忖该如何探探他这次因何而发病。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这句随口关心的话落在皇甫临渊的耳中,让他很是受用。
他的眼眸亮了几分,心中如同春风拂过,悸症残留的不适也在刹那间一扫而空。
“孤没事,孤之前就说过,你便是孤的良药。”
季楠思别开眼,抿了抿唇,“您不是去赴三皇子殿下的接风宴吗?怎会突然犯了悸症……”
此言一出,皇甫临渊大约是回想起了什么,眉峰紧紧蹙起,呼吸也乱了几分。
满室静谧,季楠思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到他的回答,遂将头转了回来。
“殿下?”
皇甫临渊满眼复杂地迎上她的眸子,暗暗握拳。
“楠思,你知道吗……孤活到现在,从未有哪天像今天这般混乱过。”
这没来由的一句话,让季楠思的眉眼微动。
她瞥见皇甫临渊几度翕动的唇畔,心中起了猜测。
看来他是今晚受到了极大的震撼,潜意识想找人吐露一二,却又在强忍着那种冲动。
季楠思垂眸掩饰眼底的暗芒。
既如此,那便加点柴,添把火,让他忍无可忍!
“殿下……”季楠思的声音温柔似水,融于夜色当中,飘入了皇甫临渊的心底。
“您若是一味地将苦楚憋在心里,臣女唯恐您会再次犯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