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面上挂起了愁容,“您那些难以启齿的话……定然与臣女的父亲有关吧?”
她状似纠结地咬了下唇,轻叹道:“若是臣女之前请求您做的那件事,竟让您为难至此……还请殿下忘了我们之间的协议吧。”
季楠思缓缓俯身,弯下背脊,庄重地行了一礼。
“臣女会另寻他法,绝不继续为难殿下。”
这道泠泠之音不带任何情绪波澜,没有责怪、没有怨怼,落在皇甫临渊的耳里,却听出了几分平静的失望。
皇甫临渊的心中五味杂陈,他好不容易才与楠思拉近了距离,并不想在此时功亏一篑。
“殿下,夜深了,您该回去了。”
季楠思的声音很轻很淡,似乎下一秒就要飘摇远去。
皇甫临渊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刚刚的那种话,你以后莫要再说了。孤既然已经答应了你,便会尽力做到,不会受任何事影响。”
受影响?
季楠思琢磨着他藏在话茬里的关键信息。
所以在那个接风宴上,皇甫临渊从皇甫临风那听说了什么,或许还因此动摇过保下国公府的想法。
季楠思假意忧虑道:“可是……您今日不过是去赴三皇子殿下的接风宴,悸症就犯得如此严重,定然是陛下让三皇子殿下给您传了什么话吧!”
她顿了顿,瞅着他的面色,“这话……还与国公府有关吧?”
皇甫临渊诧异地抬眸,语重心长道:“楠思,有些时候,女子太过聪慧并不是好事。尤其是将来在后宫,你要学着装傻,莫要像现在这样露出锋芒。”
这番话是提点,也是警告。
楠思是他真心爱慕的女子,他不介意耐心教会她如何在深宫中待人处事。
可皇甫临渊不知道的是,他苦口婆心的一番话,季楠思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冷不丁的,她周身气息一凛,激动地握紧袖口,字字铿锵,“事关国公府的存亡,您让臣女如何装傻?”
季楠思微微仰着下巴,眸光十分坚定。
两人就这么对峙了会儿,最终是皇甫临渊败下阵来。
他叹了口气,“孤知道你是在套孤的话。”
起初他可能还沉浸在楠思关怀自己的喜悦当中没反应过来,可静下来仔细回味过后,很容易就能够看出端倪。
今晚楠思的话异常多,面对他时表现出来的情绪也异常丰富,就像是带着某种目的。
他原本可以装作没看出来,陪她逢场作戏,但……
“孤与三皇弟今晚确实提到了关于国公府的处置问题,不过事情尘埃落定前,孤不能向你透露任何信息。”
既然他都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季楠思也就不装了,悄然往后退了几步。
“我父亲和苏淮卿勘查水患时遇到的凶手,是三皇子殿下的人?”
不能问有关国公府的处置问题,那问问之前发生过的事总可以了吧。
季楠思作势洗耳恭听。
“是。”这次皇甫临渊并未犹豫太久,直接答了这话。
季楠思追问道:“不仅如此,三皇子殿下接下来还要与您联手除掉我父亲?”
皇甫临渊别开脸,但从他躲闪的眸光中可以看出来,这样便算是默认了。
虽然早就猜到了这点,季楠思这会儿还是难免心潮澎湃。
陛下就这么急着赶尽杀绝吗?
她那对朝廷忠心耿耿的父亲,还在想着如何赈灾,如何应对先皇暗部,如何稳定社稷!
她稳着自己的声线,冷静道:“如若只是这样,您不会犯悸症。”
陛下逼皇甫临渊对国公府动手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他没必要作出这么大的反应。
季楠思隐隐想到个可能性,心跳也变得快了些。
“您还从三皇子殿下那得知了某个……骇人听闻的消息吧?”
而那个消息,说不准就与先皇遗腹子有关。
皇甫临渊被这个发问戳到了痛楚,呼吸再度乱了几分。
他抬手捂上心口,悲伤地看向季楠思,一瞬间没忍住,卸下了心防。
“楠思……十几年来,我虽一直认为父皇待我过于严苛,在某些朝政上的事也处置得不够妥当,但……”
他呼吸一滞,止住了话,平顺好微喘的气息,再度艰难启齿。
“但我从未质疑过他身为君主的资格,直至今日。”
季楠思眉眼微动。
这句话的分量极重,听起来……他似乎对他父皇彻底失望了。
为什么?
还不待季楠思细想,皇甫临渊紧接着的话如一道惊雷,轰入了她的脑海中。
“孤从未想过……临州水患,竟并非天灾!”
皇甫临渊满眼复杂,似是自己也不愿相信刚刚脱口而出的话。
不是天灾,那就是人祸了。
他对陛下失望至此,莫非是因为陛下和临州水患的成因有关?
季楠思僵直着眸子,直勾勾地盯着皇甫临渊,等着他的后文。
皇甫临渊却骤然反应过来自己都说了什么,趔趄地往后退了几步,剩下的话也如石子般卡在了喉间。
“不……不是。”
他顾自摇了摇头,没再看季楠思。
“孤方才因为悸症而乱了心神,你莫要将那胡言乱语放在心上。”
“夜已经深了,你早点休息。”
话音刚落,皇甫临渊狼狈地转过身,逃也似地绕出屏风。
季楠思无意识地跌坐在了床榻上,反复琢磨着方才的对话。
推门声响起,皇甫临渊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门外,随之而来的是两道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两个纤细的人影双双出现在了季楠思的余光中。
“主子?您没事吧?”凝霜弯下腰,关切地对上季楠思的视线。
鸢桃则是立在凝霜的边上,默默瞥来。
季楠思回过神来,“你们在门外……没听见什么吧?”
若是皇甫临渊后知后觉自己说出了此等骇人听闻的话,或许会将听到的人都灭口。
她倒是不怕皇甫临渊会在此时灭了她,但凝霜和鸢桃这种婢女就不一样了。
凝霜不解地摇了摇头,“我和鸢桃出门后,太子殿下身边的齐统领便强行带着我们退远了不少,屋内的动静我们是一点也没听见。”
季楠思又不放心地看向鸢桃,得到了她肯定的一个点头。
既然自幼习武的鸢桃都没听见,那外边的人应当确实都没听见了。
季楠思松了口气,站起身,“我要去寻父亲一趟,鸢桃,你给我带带路吧。”
她早些时候就吩咐鸢桃将刺史府的格局给探好了,现下让她带路正好。
凝霜面露犹疑,却没有出言阻拦。
主子深夜去找国公爷,行径可疑。但主子这么做自然有她的道理,看来是遇上了十分棘手的事,她们做旁人的,可不能在这时候添乱。
“主子放心,奴婢会留守在房内,以备不时之需。”
季楠思微微颔首,看向鸢桃,“带路吧。”
鸢桃却并未动身,“主子,您这会儿不能去国公爷那。”
季楠思挑了挑眉,示意她说下去。
鸢桃回想着刚刚门外听来的话,道:“太子殿下离去前,曾对齐统领提起要即刻去找国公爷,凝霜的耳力没我好,所以没听见。”
皇甫临渊离开后直接去找她父亲了?是想从她父亲口中了解有关临州水患的情报吗?
季楠思垂下眼睫,“既如此,你们回去休息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凝霜看出了她神色的不对劲,“您……打算彻夜不睡吗?”
主子现在的样子,就和之前她每一次想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被难题所困的模样,如出一辙。
“奴婢去给您准备茶水和点心。”
这个时候若是含巧在就好了,主子最是爱吃她亲手做的桂花糕。
凝霜很快否决了这个想法:就算含巧在,一时半会儿也搞不来新鲜的桂花花瓣……
季楠思微微点了点下巴,“去吧。”
鸢桃并没有随着凝霜离去,一直立在原地。
季楠思察觉到她似乎是有话想说,看了过去。
鸢桃抱起拳,“主子,国公爷晚间回府时,身边带着的那几个人,不太正常。”
早些时候她按照主子的吩咐去探听太子殿下和三皇子殿下的谈话,徒劳而返。主子便让她在刺史府内四处探探,国公爷回府时,她正好在府门附近。
“我父亲身边带着的那几个人?”
季楠思回想着刚才在那个小院中遇见父亲的情形,那时他分明是孤身找来的,没有带人。
鸢桃点了点头,“国公爷回府后第一时间想去找您,奴婢怕主子不在房中的事情暴露,便现身同国公爷说了您的行踪。”
“那时候奴婢近距离观察过国公爷身边带着的那几个人,他们的身上带着杀意。甚至……”鸢桃的眉宇间起了几分凝重,“奴婢还察觉到那份杀意好像、是冲着国公爷去的。”
季楠思的瞳孔骤然一缩,声线也扬了几分,“他们现在人在何处?”
鸢桃如实答道:“国公爷听了主子的行踪,决定去找您,转头同那些人说了几句话,那些人就退下了。”
“他们对我的父亲有杀意,还愿意听我父亲的话?”
鸢桃垂首道:“奴婢看到的就是这样。”
她的眼尾耷拉了下来,“奴婢本想追上去瞧瞧那些人的去处,奈何国公爷让奴婢带路。”
后来她将国公爷带到院子前便离去了,却在刺史府中如何也寻不到之前那些人的踪影,只得回去向主子禀报接风宴结束了的消息。
季楠思看出了她的自责,柔声道:“没关系,你做得已经很好了。”
那些人既是跟着父亲回来的,她明日去找父亲的时候一道问问便是。
眼下最紧要的,还是整合一下今日所得到的信息。
何大人的暗部被一网打尽,虽然还是没能找到前世构陷国公府的那名东宫暗部,但构陷国公府的大半物证皆已被拦截,应该够用了。
可父亲哪怕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还是不愿意带着人回丹阳到御前对峙,非要留下来同先皇暗部周旋……最不济的情况下,或许真得由她回去一趟了。
但一想到皇甫临渊不经意透露出来的话,季楠思还是觉得不太放心就此离去。
临州水患并非天灾,而是人祸。陛下倘若要动国公府的执念已经强到了不惜伤害无辜百姓们的程度,她实在无法想象这之后还有什么后手。
种种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在季楠思的脑海中翻腾而过。
她不知不觉坐回了床边,鸢桃也不知何时退了出去。
月光如水,透过窗棂洒在她沉静的侧颜上,却没能照入她深邃的眼底。
凝霜去而复返,挪来一旁的方凳,从食盒中取出一盏茶和一叠糕点。
一丝淡雅的芳香窜入了季楠思的鼻尖,引得她侧眸看去。
“桂花糕?”
从丹阳启程后,季楠思便没再吃过桂花糕了。
她喜欢用新鲜花瓣做出来的桂花糕,但在西丹,桂花树的花期大多在秋季,入冬后便开始凋零。
过去一个月中他们急着赶路,没想过也没有那个闲功夫去寻还在盛开的桂花树。
季楠思盯着那盘还在冒着香气的桂花糕,眨了眨眼。
干花所制成的桂花糕,不会有这种香气。
“是父亲让厨房备着的?”
凝霜牵强地笑了笑,默默将盘子往主子的面前推了推。
季楠思没再多问,捏起一块桂花糕放到嘴边。
细腻的口感中夹杂着桂花独特的香气,混合着糯米的醇香,软糯中带着丝丝韧性。
香甜的滋味融化在舌尖,季楠思纷杂的思绪也随之清晰了不少。
她顺势接过凝霜递来的那盏茶水,抿了一口,顿住了动作。
若是到这时候还想不明白,那就显得她愚钝了。
她爱吃用新鲜花瓣做出来的桂花糕,这事除了国公府的人知道外,还有一个人也知道。
凝霜故意沏了这盏‘有悔’,就是最好的提示。
季楠思垂眸,视线在茶水和桂花糕之间流转。
“听说……”凝霜犹疑着开口,几度张合唇畔。
“说吧。”季楠思淡淡道。
“苏世子请来了城中最好的糕点师父,还亲自去城郊的暖谷摘桂花,回来的路上一直将桂花焐在胸口,生怕冻坏了花瓣。”
这些都是送糕点的青帆特意提起的,他还说那暖谷地势险峻,寻常不会有人靠近。
季楠思默默听着,盈盈的睫羽盖住了她眼底的情绪。
她捏着那块咬了一小口的桂花糕,手臂顿在空中,迟迟不再有所动作。
凝霜等了会儿,察言观色道:“主子若是不喜欢,奴婢这就撤了去换新的茶水点心。”
说着,她就上手要去端那盏茶。
“不必。”季楠思出声打断,顺势又咬了一口桂花糕。
“你退下吧。”
“是。”
凝霜的心中百感交集,但眉眼中还是不自觉含起了浅笑。
*
另一边稍早些时候,苏淮卿正和他的‘好兄弟’皇甫临风喝酒。
推杯换盏间,两人一口一个‘老弟’,一口一个‘老兄’,相处得很是亲昵。
“主子……主子……”
送完糕点回来的青帆借着倒酒的机会,凑到苏淮卿的耳边,悄声道:“太子殿下刚刚去找了季小姐,两人关在屋里一直没出来!”
转眼的功夫,苏淮卿嘴角的弧度垮了下来,眼底瞬间恢复了清明。
第115章
刺史府坐落于安城的正中心,占地面积极广,广到这里并不像是一座地方官员的宅邸。
寻常有权势的大家族,人丁再兴旺,顶多也就住到五进五出的宅邸。譬如国公府就是四进院落,而永安侯府是三进院落。
刺史府中的布局之复杂,已经无法简单用几进几出来衡量。硬要说的话,这里更像是某个亲王的府邸,而且还是地位不一般的亲王。
纵览整个刺史府,其中有若干座大大小小的院落,在各个角落还设有花园、观景池塘、靶场等建筑。
府中大致被划分成了三个区域,公办区、住宅区、休闲区,正门设在了南边,其他的三个方位也都另外设有可供出入的侧门。
与正门连通的三进院落是临州刺史及其下属日常公办的宅邸,再往里走上一段距离就来到了连通其他区域的中庭主院。
皇甫临风入住了最西边的二进院落,今晚为皇甫临渊所准备的接风宴也设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