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之后,围在车边的保镖无声自动让出一条道。
他的神情莫测不明,锋利森冷的轮廓半没在夜色,显得几分晦暗不明。
过早学会走路的小孩子,长大之后晕车的概率会很大,沈温瓷现在胃里一阵翻涌,强撑的镇定在他面前瓦解。
她趴在他肩上,身子娇软在他怀中轻轻颤抖。
手臂紧紧搂着他的腰,额头贴在他的肩胛骨上,眼睫煽动的湿意甚至将他的肩头都给濡湿了。
平日那双冷清又平静的杏眼,这会儿随时都有彻底决堤的可能。
她的脆弱,只有宋栾树看得见。
只见他在她耳边轻抚着,动作柔情,眉间却阴鸷,语气隐隐含着怒意,那双黑沉眸子看得人脊背一寒,沉声道:“阿达,你留下来处理事故。”
阿达应声,马进煊不知道这个来历不明的男人是谁,但沈温瓷对他如此依赖,还能使唤得动沈温瓷的人,就一定不是个容易摆平的。
他们追车的原意,只是想找和沈温瓷谈话的契机,起码马进煊最初是这样想的。但今晚是马进雅开的车,她眼见跟丢了才兵行险招。
阿达拿出手机报警,马进煊见事态发展失控,有预感可能再有没有见沈温瓷的机会了,只能连忙道歉:“姐姐,对不起。我本意不是想引起事端,进雅她年纪小不懂事,她不知道……”
他还没说完,便被宋栾树打断,忽然抬眸,望了过来。
宋栾树站在了她的身前遮挡了所有人的视线,还是惯常那副从容不迫的样子,耷拉着眼皮就掌控了局面,睥睨一切的感觉袭来,好似是抬举,更似一种冷淡的施舍。
“道歉的话,让你家大人来说。”
言外之意,你要和我对话,不配。
马进煊握着伞柄的手,指节泛白。
而那一刻,沈温瓷就明白了,这个男人对待他所掌控的事情究竟已经到了一个怎样游刃有余的地步。
这只是宋栾树见马进煊的第一面,他就已经知道了他的底细,甚至连她和马家的事情都已知晓。
人间游戏场,他跟别人玩的东西不一样,谈判桌上谈钱,谈判桌下谈情,宋栾树永远有气定神闲的资本。宋栾树为人,并不复杂,他要做的事,一定会百分百握在自己手中。
上了车,风雨被隔绝在外。
她还赖他怀里不离开,手臂紧紧攀上他的肩头,下巴抵在其锁骨处,侧眸看他,清亮的眼,洇着一抹红。
“康逸说你喝醉了,你怎么还开车过来?”
“康逸开车。”
宋栾树接了那个电话,下一秒连手机都拿不稳了,那种感觉说凌迟处死都不为过。他懊悔自己偏听康逸说的胡话,自己的矫情,虚无的安全感,才让她陷入险境。
可宋栾树动了气仍然是宋栾树,他时刻明白自己要成为她的依托,而不是变成累赘,于是把康逸喊了下来。
一路狂奔,别说红绿灯,连车轮都是飘的,也就是康逸这种长年开快车寻求刺激的人才受得了宋栾树的催促,安全到达,换做别人,宋栾树可能直接不管不顾的把人踢下去自己开。
“那还好。”她低声呢喃。
宋栾树手臂收紧,“不好。我快要被你吓死了。你今晚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我也不用活了。”
“……”
“旁人都说谈恋爱最美好的事情就是暧昧不清、你追我赶的状态,可是我不是这样,我想要时刻知道你在做什么,是否开心,是否安全。你说不让我窥探你的行踪,可是我才一天没有过问,就出了今晚的事情。”他的心在独根钢丝上走了一遍,既害怕又自责,“比起你的不喜欢,我更害怕你不安全。”
“……”
“你明不明白?”
“我想吐……”
第66章
来不及出去,车子停下刚打开车门,她就探了出去,吐得稀里哗啦。
宋栾树在她身后替她抓住头发,拍背,抽了纸巾给她擦嘴,动作一气呵成。
用过的纸巾盖在她吐出来的污秽上,又打开储物箱,拧开矿泉水给她漱口。
沈温瓷直起腰,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水,才慢慢缓过来。
宋栾树替她收拾掉秽物,面容上看不出什么大的情绪起伏。
相比于生气吵架闹矛盾,对于他而言其实更多的是自责这种情绪,他会将所有的问题怪到自己头上,他抿唇沉默的时候,其实心里的心疼和自责一波胜过一波。
很心疼。
真的心疼……
沈温瓷坐回原位。
他的手用来照顾她不得闲,松开她的头发,指尖从脸颊划过,勾着头发,划到耳后整理得漂亮,要将她看得清明。
“好点了吗?”
她点点头,身体望他那边倾斜过来,宋栾树顺势抱住她,把水放下。
“还有哪里不舒服?”他的声音柔和,还夹杂着浓浓的担忧,“我们去趟医院好不好?”
“不要。”她低声,头往他怀里挪了挪,一副粘粘腻腻的样子。
宋栾树纵着她,把她抱上了车。她身上穿着件米白色长袖薄衫,看起来随意简约,偏浅偏软的色调都很挑人,一不小心就显得邋遢,她穿起了却慵懒自得。
他觉得她的衣服太薄,骨节分明、瘦削修长的手指包裹住她的双手,凉凉的,轻轻的,声音听不出起伏:“那两个人是谁?”
“你不是知道吗?”
“我的意思是,你需不需要为他们求情,不然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
沈温瓷停顿了一下,宋栾树也不着急,只是担心她夜里受凉,升上了车窗。
没了冷风灌进来,车内暖了了不少,沈温瓷整个人都松了松,良久,微微叹了口气,“如果非要叫,他们应该算是我的弟弟妹妹吧。”
宋栾树没有插话,等她继续说。
“我让周游把怀表都还回去了,其实,我大概可以感觉出来他们为什么来找我。知与发展到如今这个体量,我出手帮一回并不是难事,但我要考虑沈家……”
未说完的意思,宋栾树也听出来了。沈家养她、育她、扶她、立她,对一个子孙所有的好都给了,而这一切并不是为了让她回头扶持抛弃她的人的。跟紧要的是,这些人的出现也不是为了所谓的真情。
索性沈温瓷也不是十分在意,今天这一遭,反而引得她厌烦。
她还想说什么,只听他淡淡得声音忽然响起:“那我自己看着办。”
她抬眸,看进他的眼底,倏忽轻笑出声。
这人看着冷血又高傲,其实他最心细最胆小。古人常说一语成谶,口生业障。那个马家,千不该万不该都占了个生恩,沈温瓷如果真的开口让他打压,反而徒增怨怼。
他是怕世人谈起她不占理。
二十几年光景走过,直到如今,直到此刻,沈温瓷才真正体察出,原来宋栾树是一个人如此温柔的人。
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她的无情,也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无情对自己也不例外。
但他毫无顾忌。
沈温瓷看着眼前人,清楚的意识到一个事情:宋栾树的有情,已经深到令他可以忽略自己的无情。
面对他,她忽然感觉惭愧。
这样的宋栾树,沈温瓷毫无招架之力了。
感情两个字,即便她再一次抽身,宋栾树也不会让她如意的。
她照旧窝在他的怀里,眼神有些涣散,“宋栾树,你要照顾我一辈子吗?”
“你愿意的话。”
他的回答没有犹豫。
不再像当初沈温瓷一遍遍问自己喜不喜欢他一样避重就轻。
当初沈温瓷出国留学,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宋栾树的判断标准。
老爷子的青睐和重视一度让他很有压力。十几岁对人生还没概念,但身边的人容不得他去想什么人生概念,他的人生,前程远大,只要按照既定的路线走,云程发轫,尽头一定会是繁花似锦。
没有沈温瓷出现的日子里,宋栾树反复在想的就是:自己应该拥有这样的人生才会满意。
他至今没有答案。
今晚生死一刻,他得到的结果是,没有沈温瓷的人生他无论如何都不满意。
他望着沈温瓷,把问题抛回去:“你愿意吗?”
有时候沈温瓷确实很享受被照顾,比如现在。
沈温瓷自从冰库那次之后,就落下了病根,每次风一吹就会头痛。医院也检查不出原因,要么说抵抗力差,要么说心理压力造成的。
她每次头疼都很遭罪,坐着躺着趴着都很疼,疼到怀疑人生。疼得受不住了,就吃止痛药,止痛药不管用就闭上眼装死疼昏睡一天。
人生病的时候可能真的会格外的脆弱,身体脆弱,内心脆弱。是宋栾树每次都守在床边,喂她吃药,喝水,喂她吃饭,反反复复和她确认是否有事。
用他的紧张打消她的委屈,让她觉得就算生病也没有那么糟糕。
年岁渐长,陪伴的意义变得越来越重要,时光就像筛子留下最真的人。
“那如果有一天我们不在一起了,你还会愿意照顾我吗?”她声音轻柔,终究没敢提分手两个字。
“……”
沈温瓷搂紧他的脖子,轻轻的开口,像是知道自己在提一个无礼的要求般,想了想,又改口:“你爱我吗?你没有对我说过,我总觉得你只是想要一个随意掌控的洋娃娃,如果哪一天,我要跳出你的手心,你应该也不会允许吧。”
这样的话,换做平日,宋栾树听了肯定要不高兴的。
可她今晚被吓坏了。
宋栾树不能把她的无心之语当真,因为即便她嘴上说着要离开的话,双手却紧紧的抱着自己。
他稍凛眉,看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喉间发出一声不明地笑,“温温,我不至于连你爱不爱我都看不出来,不要担心,不要慌,我在这里。”
微微愕然,良久,她才说话:“如果全世界都觉得我们不应该在一起呢?”
“哪个全世界?”
她一怔。
他的模样,不可一世,好像只要她说是谁他下一秒就可以灭了他一样,她笑了出来,觉得他可爱。
而在她笑出来那一刻,他忽然圈紧她,环抱着她的纤细的肩,以一种温柔到极致的姿态。
“温温,绝对的圆是不存在的,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事情。”他的语气很淡。
话题仿佛又绕了回来。
两个人都借着说假如,好像意有所指。
他告诉她不要着急下定论,还有其他可能性。
沈温瓷被他抱着一动不动,直到双手不禁有点僵麻,愣愣地眨了好几次眼睛,才张口:“没关系吗?”
所以,所有人都觉得他们不该在一起也没关系吗?
沈温瓷从小令人省心。
在沈家,沈明霁不会拒绝她的要求,沈灏清尊重她的选择,沈老爷子也由着她,说好听一点沈家上下都宠着她,事事都自由。
实际上,选择意味着担责。沈温瓷过早明白选择权意味着什么,才会为了一个选择瞻前顾后,甚至自寻烦恼。
“因无所住而生其心。”他指了指窗外,“你看那绿化带的草,被风吹,被雨淋,好像正在经历苦难,可是风雨会消失,有风的时候吹风,有雨的时候饮雨,那些本不是草可以把握的。
她嗓子里空咽了一口风雨带来的湿气,看着眼前的宋栾树,不明白他说的不可把握指的是什么?
宋栾树摸摸她脸颊,温声说:“没关系的,你没有把握的话,还有我。”
绵长的呼吸如雨落在他肩窝,昏暗里,沈温瓷仿佛失去了光亮:“如果我没有把握的事情,是和你在一起呢?”
他眼睫垂落一瞬,很久没说话。
雨声滴滴答答。
他转过她的身子,让她面对着他,云淡风轻:“那有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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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越居,灯火通明。
沈明霁在一楼大厅坐着,手机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往下滑到底,又滑上去重新看一遍。
指针过了零点,宋栾树抱着人走了进来。
刚刚下车的时候,沈温瓷不愿意走,她身上的裙子单薄,宋栾树用自己的外套把她裹住,把她抱了进来。
“怎么了?”
安保过去接应时,沈明霁刚好在家,本来是回来拿几分文件的,一听这事,就一直在家里等她回来。
沈温瓷没什么精神,窝在他怀里,只留给沈明霁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宋栾树和他使了个眼神,沈明霁只好让路。
她低着头,背靠在他怀里,所以她看不到旁人,她也不打算抬头去看,索性当只鸵鸟。
回了她的房间,宋栾树坐在她的床上,柔声说:“先去洗个澡换件衣服,好不好。”
“不要。”
“洗完了,我给你唱摇篮曲,哄你睡觉。”
她忽然倾身抱紧他,埋首在他颈窉处,直摇头。
前所未有的主动,透着那么明显的慌乱,好似受惊小兽。
虽然沈温瓷粘着他令他很受用,但他却顿了顿,眼神透着晦涩难懂的意味。
宋栾树静默了一秒,像是不忍心,他抬手轻拍她的背,“那别洗了,我不嫌弃,你不嫌弃我臭就行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