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知那人叫什么?”
“这就更奇怪了,”亲事官说到这里,面上浮起一层古怪,“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属下按名册核查众人,发现这些宫人全都能与名册对上,每人负责什么也都有记录,但其中并未记录有华盖。”
天子出行,随行仪仗自有定数,宁苡奉寿宴那晚天子赐菜,随行仪仗虽从简,也会配有一队孔雀扇、一队方扇,有时还会再添上一队华盖。
但这次的名册里面并没有华盖,仪仗里又凭空出现一个华盖,的确有些突兀。
只不过天家威仪,寿宴当晚无人会直视,因此竟无人意识到怪异。
“……啊?怎会如此?”
元康健十分诧异,“咱家带宫人出宫时,明明白白点过一遍人数,一共十二人,六人捧御赐菜肴,两人孔雀扇,两人方扇,两人华盖,名册上怎会少了华盖?”
苏露青闻言,跟着又问,“元总管可还记得,华盖是哪两人?”
“嘶……是掖庭刚选上来的两个孩子,苏都知有所不知,这几日立政殿内事忙,人手不太够,这些宫人都是刚刚从掖庭选来的,要说名字么,咱家也不太记得,还得问问底下的孩子。”
元康健忽地又想起来,“哦,不过这两个华盖,咱家记得还是鲁使君送来的,说是他在掖庭看好的苗子,本来打算自己用着,这次听说立政殿需要人,专门给送来的。”
鲁忠送的?
她略一思忖,与元康健道谢,自行离去。
梁眠见她出来,立即上前,“苏都知,现在要怎么办?”
“鲁忠是回哪个宅子休养了?”
“好像是翊善坊,鲁使君这几日精神不济,接手案子没几日,就出宫静养去了。”
能让鲁忠都不得不出宫休养的病……
“医官局里是谁给鲁忠诊的脉?取他的脉案来。”
不多时,梁眠将鲁忠的脉案取来。
苏露青仔细看过脉案,上面记载的病症虽繁杂,但与鲁忠之前所患病症无二,她想到鲁忠前不久曾精神焕发过的模样,心中一动。
她阖上脉案,示意梁眠到近前来,低声吩咐他几句。
梁眠听后,恭敬应下一声,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张隐秘字条,“还有件事,这是方才收到的,上面说,账簿曾在灵妙观出现。”
她接过字条,看过里面内容,不着痕迹的将字条销毁。
“颁政坊里那座?”
“正是,”梁眠低声道,“未免打草惊蛇,眼下我们的人只在灵妙观一带观望,还不曾进观。”
先是玄都观,如今又来一个灵妙观,两者之间或许有些联系。
她想了想,“继续盯着,看他们都与何处来往密切。”
“还有……”梁眠观察着她的神色,不知道后面的话究竟该不该说。
苏露青顺着宫中甬路边走边想着事,见状扫去一眼,“还有什么?”
“查账簿的线索时,属下撞见过秦侯手下的人几次……”
秦淮舟一直也有密案在查,对于两边的人总会查到同一处的事,她并不意外。
却见梁眠揉了揉鼻子,含含糊糊的说了句什么。
她没听清,“什么?”
梁眠期期艾艾的道,“……就是,秦侯这几次都出入同一座院落……”
或许是线人,时常接触几次,并不稀奇。
“嗯……像是别院……”
线人不愿暴露身份,两边互通消息时,选个单独的所在,便于隐匿行迹,她手下的人也常常如此。
“……里面那个小娘子,与秦侯的关系似是不一般,听附近的人说,别院里住着的,似是……咳、哪位外室……”
梁眠越到后面,声音愈发的低,最后更是有些后悔,这种事……好像还是不说比较好。
他谨慎观察苏露青的神色,却见她好像并不受影响,正好这会儿有亲事官来秉,说安置在梨园的宫人已被带回乌衣巷。
经仔细询问,有人说出当晚的另一桩怪事。
“……我等出宫往阆国公府去的路上,我数过走在前面的人,不算元总管的话,共有八人;但被一众亲事官带回宫时,仪仗乱了,所有人都被围在一起走,我心中不安,又数了下人数,却发现周围似是多了几人。”
苏露青听后,奇道,“多了几个?”
这宫人是持方扇的,在仪仗里走在华盖之前,“好像多了两三个人。”
“什么样的人,能看得出么?”
“嗯……比常人要高,要瘦,看着就像在地上飘一样……”
这宫人越说越怕,加上地牢阴森,火把的光亮不时跃动,将一些阴影照出各种形状,他说着说着,竟直接晕了过去。
从地牢里出来,梁眠咂摸着方扇宫人刚刚说过的话,默默道,“苏都知,听那宫人话里的意思,他似是撞鬼了。不过,那晚我等带人回宫时,可没有见过他说的什么比人高、比人瘦,还飘着走的‘人’。”
她轻哂,“这世上本来就没有鬼。”
梁眠连忙跟着点头,“或许那两个华盖宫人就是趁夜逃的,他看到的身影,应该是那两人的伪装。”
此时日头已经西斜,她卷起那份供词,往翊善坊的方向看去。
余光里看到长礼带着两名亲事官前来,随手将供词塞给梁眠,“这几日,叫巡查的亲事官多注意坊间流言。”
梁眠会意,接下供词退至一旁。
另一边,长礼快步走来,神色看起来格外严肃,“苏都知,宫外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
长礼将在外巡查时得知的事秉明,“……就是这样,报案的是颁政坊灵妙观的都管,此人去泰王别院给世子送道家孤本,进门没多久,就听说世子死在卧房。”
泰王世子元融,受泰王元信的影响,自小对炼丹修行颇感兴趣。
他及冠那年,更是直接出家入道,这些年与其父一同编撰医书,很受寺观修行道人的称赞。
长礼接着又道,“事关亲王世子,长安县令不敢耽搁,立即上报宫中,此事原委尚不能确认,但世子遇害,其中定有内情,想来宫中会命乌衣巷接下此案,还请苏都知允下官同行。”
长礼自请查案,见她没有什么表示,又补了一句,“此事鲁使君并不知情。”
她闻言轻笑,“鲁使君统管乌衣巷事务,即便他不在总衙,你不说,就没有别人前去通传?”
“没有人会传。”长礼语气笃定。
这时候,有亲事官来秉,“苏都知,宫中来人了。”
宫人来传口谕,泰王世子遇害,命乌衣巷查清案情,缉拿杀害世子的凶徒。
……
颁政坊紧邻灵妙观的一座雅致别院,此时把守着几队衙差,看到苏露青等人过来,衙差让出路,其中一人跟在她身后,将别院中的情况说明。
“仵作来验过,世子大概是夜半遇害,致命伤在颈侧,看凶器留下的痕迹,像是簪子。”
苏露青神色一凝,“府中无人知晓?”
“府中管事说,世子每隔一段时日,就会在房中参禅,不许旁人接近,这期间除非他自己从屋内出来,否则,若有人私自进门相扰,会惹世子震怒,受到重罚。”
“今日世子没有出来,他们又是怎么进屋发现的?”
“是有人在府内发现半枚血脚印,管事担心府中出事,这才冒死前去世子房中,当时灵妙观的都管也在,他们二人一同进的屋子,也是都管先发现世子遇害的。”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走进主院,苏露青迈步走进屋内,却见里面有人。
听到动静,秀挺身形一转,往她这边看来。
两人目光相对,她挥退身后的人,走到那人近前,“你怎么在这儿?”
秦淮舟神色自然的道,“碰巧听说别院出了事,我与世子有几分交情,进来看看。”
“无端踏入命案现场,你就不怕,我治你的罪?”
“还请苏都知通融一二。”秦淮舟说着话,递给她一样东西。
她接过,见是一片衣料,从质感判断,应是外裳,深青的颜色,在没有光亮的时候,能轻易与暗色融为一体。
“在哪发现的?”
“窗下,”秦淮舟走到床帐对面的窗边,“跳下时,不慎被窗边勾住,此人应该是直接挣开的,这才留了一小片衣料下来。”
她捏着那片衣料,在屋内看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暂时停放在帐内的元融身上。
元融只着里衣,衣襟敞开,皮肤上留有一点浅色斑痕。
仵作验尸的结果是致命伤在颈上,元融被一击失了反抗能力,最终失血而亡。
她查验的结果与仵作一样,待看过尸身情况,结合屋内一切如常的布置,她目光停留在元融颈侧的血窟窿上,若有所思。
看过现场,又问询过别院众人,回府时又到深夜。
进屋见秦淮舟端正坐在桌边,她心中了然,“你今天突然到别院,不止是因为与元融有些交情吧?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说话间,她走到窗边矮榻,歪靠在榻边。
秦淮舟点点头,直接承认,“是有些事,想请苏都知帮忙。”
两人之间的距离有些远,桌边灯影摇曳,她以眼神示意,“不是有求于我?那就过来说。”
秦淮舟抬眼看过去,她身上穿着乌衣巷指挥使的常服,头上梳的利落高髻,此时随意歪靠在榻边,像暂憩于枝上的鹰,神色是从不掩饰的锐利,这样看过来时,有些睥睨。
迎向这样的目光,总让人疑心自己是无处可逃的猎物。
他在这样的目光里从容起身,同样坐到榻边。
见他过来,苏露青忽然开口问道,“看到元融的致命伤时,你似乎并不惊讶,是知道什么?”
“苏都知这话,是问询吗?”
“也可以是请教。”
秦淮舟笑了一下,开始回答她刚刚的问题,“我只是觉得,能留下那样的致命伤,不像临时起意。”
是熟人,她在看到致命伤的时候,曾这样想道。
她看着秦淮舟的神色,继续问,“你与元融相熟,可知道他平素都与什么人来往?”
“寻常友人,即使相处时再如何没有防备,也不会轻易让人近身,”秦淮舟意有所指,“更何况,咽喉最为脆弱,稍有察觉不对,无论是谁,都会立刻做出反击。”
“有道理啊。”她点点头。
“不过……”
忽然又猛然拽过秦淮舟的腰带。
“你――”
秦淮舟猝不及防被扯过去,又竭力撑在榻上,勉强半跪在她身侧。
气息因此忽地迫近,她趁他身形还不稳时,借力把他往自己这边再次猛拽一下。
玉山倾覆,虽尽力保持平稳,最终还是被她按于身下。
周遭景象倏忽颠倒,秦淮舟被按住的片刻,有些许的失神。
等视线重归平稳时,他望向上方的人。
臻首娥眉,眸若寒刀,危险与蛊惑并重……
而苏露青在上盯住他的眼眸,同时拔掉头上一根簪子,抵在他咽喉,是一个几近相同的位置。
然后接着方才的话,问,“如果,他是这样遇害的呢?”
微凉簪尖若有似无的抵着咽喉上的脆弱薄肤,带来一股本能的危机。
他谨慎呼吸几番,趁她注意都在自己咽喉处的时候,拧身使力,与她颠倒位置。
簪尖被他握住,危机解除。
他挑眉,调侃里还有挑衅意味,“苏都知的身手,似乎弱了。”
“大理卿还真是出其不意。”
她叹出一声,感受着簪尖处传来的阻力,并未与他在手上对峙。
目光落在他说话时随之滑动的喉结,心中已有打算。
察觉到他握住簪尖的力道略有松动,她忽然仰头,轻轻巧巧亲在他喉结。
果然见他浑身一僵。
她趁机推开他,起身,又居高临下回看一眼,一语双关,“软肋要藏好,尤其是,在我面前。”
秦淮舟只顺势倒在榻上,盯着她出神。
她起身时,衣摆还拖在榻沿儿,这会儿刚刚迈出一步,就觉出身后有一道相反的阻力。
秦淮舟不知何时撑身起来,轻轻一压衣摆,同样一语双关的回,“尾巴,也是。
第80章 第80章
烛影摇曳,春夜细润的风悄然席卷而过。
身后的*阻力依然在,苏露青步子受阻,干脆停下来,转身往回看。
乌色衣摆仍被秦淮舟压在掌下,衣摆在榻边绷起一个平直的形态,仿佛自混沌初始便生于他掌根,而她才是那个凭空打破平衡的人。
“怎么?”
她退回一步,重新坐回去,指尖在他手背上意有所指的点上几下,“秦侯还有指教?”
之前梁眠曾说,乌衣巷在追查线索时,撞见过几次秦淮舟的人,之后更是秘密追踪过几次,以秦淮舟带出的人的谨慎程度,想来这几次也都有所察觉。
两人都绝口不提此事,不代表事情就这么轻轻揭过。
她慢慢往回抽衣摆,目光仍笼在他眼上,以眼神无声催促。
秦淮舟回视她半晌,稍稍松了手。
衣料从掌下抽出,韧的纹理擦过掌心,他的话音在这时候响起,“那日进入开明坊时,除了在明处监视我们的武侯,暗处还有几支指向我们的弓弩。”
她并不意外,“既然有所防备,说明他们早就知道,王逢会被带进开明坊,查看这些农田。”
秦淮舟点头,“有所防备,说明他们本来的打算,是将人就地灭口,但他们没有。”
所以,答案不言而喻。
她就着坐在榻边的动作,微微倾身,往秦淮舟的方向侧去,像是感兴趣的催问,更像明知故问,“为什么?”
“因为,他们也想知道,这片水究竟被搅到了什么程度。”
听到这话,她整了整神色,仔细打量起面前的人。
即使是并不端正的姿态,由他做来,依然给人端正清雅的错觉,如暂时被灵禽驻足的竹枝,虽挺立不再,仍能想象最初的韧直。
大概是她许久没有给出回应,这次轮到他以眼神无声催促。
两人的目光交汇,她忽然笑出一声,“求人呢,要拿出求人的诚意,你再这样说一半藏一半,别说我没有给过你机会。”
忽听秦淮舟叹道,“说起来,这件事还是苏都知引来的。”
她闻言诧异,“我?”
“正是,”秦淮舟直起身,有意无意覆过她的气息,“若非苏都知忽然来借大理寺的公堂,开明坊也不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苏露青不怒反笑,抬手往他心口处虚虚点了两下,“你自己听听,这话有依据么?”
跟着又道一声,“大理卿自诩断案判案有理有据,怎么换到自己身上,就开始漫天胡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