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她同样也在余光里瞥到武侯的身影,是往他们这边来的。
便接着秦淮舟刚刚的话,做出嗔怒的模样,“那裴郎自己说说,若不是今日碰巧被我抓住,你是不是又要把我一人丢在府里,自己出去逍遥?”
“冤枉啊,我在和一个波斯商人谈生意,这笔买卖要是谈成了,足足能赚这个数――”
秦淮舟随手比出一个数字,注意到武侯已经距离他们更近了,继续往下说道,“你不是说,看中一套宅子,打算买下吗?等这笔生意成了,我就替你买下那套宅子,以后我们的孩儿出生,一家人便住在那里,好不好?”
苏露青听到这话,这才转怒为喜。
“裴郎君,”这时候武侯也走上前来,“你们的田在那边。”
秦淮舟诧异道,“真是对不住,这田地乍一看都长一个模样,多谢小哥儿提醒。”
见那武侯板着脸点点头,转身似是要给他们带路,又自身后叫了那武侯一声,“敢问这位小哥儿,今日怎么没见张武侯?”
“哪个张武侯?”前面的武侯没有转身,只有声音传回来。
“就是一位老哥,住在这坊里,他家里有两个儿子,前不久他家小儿子刚刚成亲。”
“啊,他啊,”引路的武侯语气里没什么变化,硬邦邦的说,“回老家探亲了。”
两人的目光对上,彼此换了个眼神。
之前听张武侯说话,得知他就是长安人,一直在开明坊里住,如今这武侯却说他回乡探亲,结合开明坊内无故失踪十余户的消息来看,张武侯已是凶多吉少。
“你们和张武侯相熟?”忽见引路的武侯停下脚步,回身看着他们。
秦淮舟思量一瞬,“之前说过几句话。”
那武侯没什么表示,只漠然盯着他们看了半晌,“你们的田快到了,这边走。”
又走了一段路,终于来到他们的这片田边,田地左右分工明确,一边种麦子,一边种花生,花生的秧子比麦苗要矮一些,在开明坊成片的麦田之间,格外好认。
田间的人都打扮做农人的模样,卖力的忙活着。
苏露青站在天边,从中找寻王逢的身影,底下的一名亲事官看到她来,连忙上前,“大娘子,有什么吩咐?”
另有人拎了个胡床来,让她坐下。
见那武侯看向别处,苏露青低声问,“王逢呢?”
亲事官张望一会儿,不着痕迹指了个方向,“在那儿。”
然后给那边的人使了个眼色,不多时,王逢就被带着,自然的出现在田边,等候安排。
跟着又道,“坊内各处都探查过,没有发现张武侯的踪迹,那几户失踪人家也不曾发现什么踪影,如果不是被带离开明坊,就是在山腹之内。”
苏露青略一思忖,“山腹呢?现在是什么情形?”
“有人把守,比之前那次更严密,而且这些天,一直都有武侯监视我们。这些武侯都被换过一遍,没有一个是熟面孔,而且看他们的反应,似乎打算一直监视下去。”
“苏都知,”亲事官谨慎看了看周围,再次压低声音,“看坊内的情形,属下等怀疑,这里藏有私兵。”
“消息可靠吗?”
这句话刚问出,目光不经意间与带他们来此的武侯对上。
她几乎是在瞬间就换上属于“阿昭”的神情,好奇打量这一片花生田,然后再做出一副,刚刚注意到武侯看向自己的样子,点头示意一下。
接着,她叫来不远处的秦淮舟,献宝似的让他仔细看自己负责的这片花生田。
“裴郎快看,这些花生长得多好呀!”
秦淮舟在她身侧半蹲下来,又朝身后示意,立即就有仆从送了水囊上前。
他打开木塞,不知从哪里变出个小木碗,倒了半碗水给她。
苏露青眸中飞快的闪过一抹意外,接过小木碗,接着喝水的动作做掩饰,道,“不愧是大理卿,连做戏都会举一反三。”
“苏都知过奖。”
喝过水,秦淮舟又让人递上食盒,里面装着一碟蜜酥,旁边另放着一双小箸。
她看着蜜酥,没有动手。
“不喜欢?”
她眸光一转,极为自然的说,“裴郎,我累了,不想抬手。”
身侧的人从容拿起小箸,夹起一块蜜酥,递到她唇边,“……尝尝。”
她坐着,秦淮舟半蹲着,身形高度错落的明显,所有的动作都会一览无余。
她于是俯身低头,秦淮舟顺势抬高些手臂,刚好挡住武侯投过来的视线。
过近的距离,无论从哪边看,都透着一种亲昵。
察觉到武侯渐渐不再凌厉的注视,她才道,“这里的人都被换过,武侯警惕性很高,现在要想从这里带个人出去,不太容易。”
而后她顺势咬下一口蜜酥,慢慢直起身,细细品尝蜜酥的味道。
嘴角忽然多了一抹巾帕的触感,转头见秦淮舟拿起帕子,正在替她轻拭嘴角沾到的酥屑,同时话音也隐秘的传过来,
“这几片田里的人,看上去不太像寻常农人,举止与坊内这些武侯相似,应该都是受过训练的兵卒。”
“的确,坊内有私兵,如今还不确定这些人听从何人指令,若想顺利离开,就不能被他们发现任何端倪。”
她又被秦淮舟喂着吃下半块蜜酥,见武侯看过来的神色逐渐懈怠,低声道,“秦侯可准备好了?”
“苏都知请便。”
话音落,苏露青忽然捂住自己的小腹,眉头紧皱起来。
“阿昭?阿昭?怎么了?”
秦淮舟迅速进入状态,手里的点心碟子直接丢开,接住摇摇欲坠的人。
苏露青抬眼飞快的扫过那边的武侯,就见几名武侯被动静吸引,全都往这边走来。
她紧紧攀住秦淮舟,似是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痛苦的大喘着气,只堪堪摆出一个口型。
角度刁钻,刚好能被那些武侯关注到。
“快,把马车赶过来,大娘子动了胎气,得立刻回去找郎中来看!”秦淮舟急声吩咐。
最近的那名亲事官立即拉上王逢,准备离开。
“等等,”武侯赶来这里,见一群人风风火火离开田地,伸手拦人,“你们去哪里?”
“我家大娘子动了胎气,得立刻去找郎中,我们去把马车赶过来,再抬个担架,送大娘子上车!”
“怎会这么巧?”武侯仍是面露狐疑。
“人命关天啊!你老拦着我干啥?”
亲事官嚷嚷起来,“我家大娘子要是真出了事,你给做主啊?”
武侯还打算再看,另一边的秦淮舟已经把人抱起来,面上满是惊惶。
一边往马车的方向跑,一边急声道,“阿昭,你撑住!我们这就回府找郎中了――”
春日里,衣衫已逐渐单薄,任何变化都会轻易被注意到,是以等两人越来越近,武侯也一眼就注意到苏露青裙裾似有血迹,不疑有他,立即让开路。
亲事官趁乱将王逢推上马车,与另几个亲事官一起将马车赶到田边,几乎是在马车停下的瞬间,便将苏露青也送上马车。
秦淮舟紧随其后,途中不忘与那武侯打过招呼,一行人就这样风风火火离开开明坊,拐进另一处街巷。
一上车,苏露青恢复本来的状态,匕首从袖中划出,抵在王逢的脖子上。
锋刃带着凉意划在脖子上,王逢没敢动,僵着身子在车厢内,嘴唇动了动,像是要开口说话。
苏露青见状,威胁意味十足的道,“闭嘴。”
王逢立刻闭紧嘴,连眼睛也闭紧了。
好半晌,马车坊外偏僻处停下,有人等在这里,三人换过车,一路拐进义宁坊。
行至大理寺的后门,尹唯正等在那里,他按着事先的安排,自去将王逢带回牢房。
车内,苏露青懒散靠在车厢边,“此番将人完璧归赵,大理卿可以放心了?”
车里光线昏暗,两人都避开光亮坐着,彼此看不清眼中神色。
她目光落向秦淮舟处,打量他的反应,却只听到他淡淡道,“人虽回来了,但水,也被苏都知搅得更浑了。”
“怎么会?”她作势诧异,“大理卿如此说,是打算过河拆桥?”
秦淮舟摇摇头,将这些天的事,缓缓道出一遍,“靳贤的案子,表面上刚刚结案,苏都知就选在这个时候借大理寺的公堂审万年县上报的旧案,此案与乌衣巷医官联系紧密,医官又曾给大理寺某人送药,以致靳贤服药发病,避过问询,最终自尽缄口。”
她听到这里,笑了笑,“所以呢?这个人,不也是你一直在查的人?”
“是,”秦淮舟向她看过来,车内的光亮落在他面上,她看到他眼里的探究,“此人与靳贤自尽之案息息相关,但当着刑部的面,你并未提过。”
“你不是也没有?”她同样带出审视,“既然你也提防李闻今,这股浑水,你敢说,你没做过手脚?”
秦淮舟叹出一声,“李闻今刚走,大理寺就爆出内应,加上你我又去了开明坊,背后那人总会有所察觉,你手上还有天子仪仗遇刺的案子,你就不怕那人对你下手?”
“那又如何,兵来将挡罢了,”她往车内阴影处又挪了挪,“时候不早,你还不下车?”
车厢昏暗,但落在她裙摆处的目光,还是轻而易举就捕捉到。
她眉头微挑,“还有事?”
对面的人伸手,虚虚指向裙上那些乍一看惊心动魄的血迹,“还有,之前排演时,你没说有血。”
“你说这个啊,”她解下腰间一只小小瓷瓶,抛给他,“鸡血。”
瓷瓶稳稳落在他手上,拔下瓶塞,能闻到从里面冲出的一股血腥气,瓶口处残留着血色,里面的东西早已经在开明坊倒掉了,现在只剩一只空瓶。
他握着空瓶,没说话,半晌忽然一掀车帘,招呼也没打一声,就下车走了。
苏露青撩开侧面车帘,也只来得及看到一道颀长背影,很快隐进后门里。
她挑着车帘的手顿了顿,看着远处那道疾步渐远的身影,指尖在车帘上点了点,眉间略蹙。
他突然发的什么疯?
第79章 第79章
苏露青回到乌衣巷时,已换回一身乌衣皂靴装束。
之前在开明坊耽搁半日,此时已过午后,春光慵懒,引人生闲,衙署院内却仍是一派冷寂,值勤的亲事官在各处巡视,看到她回来,纷纷退避行礼。
梁眠跟上前来,先说过刑部结案后的动静,而后便说起天子仪仗遇刺案的进展:
“……西市一直没有什么动静,这些天渡口码头还是船来船往,那里的武侯全都听说刺客操纵的应该是一部小型投石车,探查的目标也都是能存放这种投石车的地方。”
“……属下派人将码头一带的仓房顺势探查一遍,里面没有栗缨,我想,这些栗缨不是被销毁了,就是全部被转移了。”
苏露青听他说完这些,在心中思索一番,又问,“阆国府呢?如今什么反应?”
“自从寿宴上闹出刺客,整个阆国府闭门谢客,如履薄冰,看这架势,刺客一日不落网,国公府大门就一日不开了。”
宁苡奉寿宴那日,前来祝寿的宾客众多,本该是宾主尽欢的一天,却因天子仪仗突然遇刺,如今不光阆国公府脱不开嫌疑,甚至连参宴众臣都提心吊胆,生怕自己被指控与刺客有关。
而且,宁苡奉因受惊病重,已经往朝中告了假,近几日都没去参加早朝。
“寿宴那日损毁的华盖,还有那块石头,如今放在何处?”她问。
梁眠飞快回想一番,“在公廨后面的厢房,今早宫中将东西送来以后,属下已经按吩咐,派专人在那边值守,没有专门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接近。”
“去看看。”她说着,当先往公廨后走去。
厢房里原有的东西都被搬走,如今这里只放着被损毁的仪仗,和那块刻有谶言的石头。
梁眠又递来一叠供词,“苏都知,这些是出事那日,所有宫人的供词。”
苏露青接来看过,供词几乎没什么出入,
这些宫人跟随元康健从宫里出来到阆国公府的一路上也不曾遇到异常,只有当他们进入阆国公府以后,才突然遇到天降流火,目睹流火砸中天子仪仗。
看过供词,她走到仪仗处,查看那个被流火砸中的华盖,口中问道,“如今这些宫人都在何处?”
“暂时都安置在禁苑梨园之内,现在可要将他们提来?”
“不用。”
苏露青看过华盖烧毁处,目光略顿,转而拿起那块石头,在平整的那一面敲了敲。
石块被敲击的声音,听上去与平常无异,但她敲过一面以后,又换了一处地方,继续敲了敲。
“苏都知,这石头有问题?”
苏露青起身,拿着那石头往地上砸去。
喀嚓一声,石块不堪一击,整个被摔成碎块。
一旁的梁眠瞠目结舌,“这石头碎成这样,难道是因为之前被烧了太久,烧坏了?”
苏露青拍了拍手上沾到的灰,示意梁眠,“你看看那碎块是什么东西。”
梁眠蹲在碎石块边,捡起一小块碎石块,眼中从狐疑转为怀疑,他手上使力,一撵,尖锐的触感在指尖炸开,但那种感觉绝不像是普通的碎石块。
这时候再去看碎开的东西,碎末很少,碎裂的东西很规则,更像是作坊里做出来的什么东西。
他眉头皱得几乎能拧起来,有些不敢置信,“这竟然是……陶做的?”
这时候再去回想寿宴那日,因是晚上,周围虽点起灯火,到底不如白昼,看岔了也情有可原。
加上这看上去像石头的东西,当时烧得通红,根本无法用手触碰,之后又被即刻当做证物收起,送进宫中,中途鲁忠揽走差事,如此又搁置了几天。
如果不是被摔碎了,恐怕任是谁都只将它当做一块普通的石头。
虽然想明白这些,梁眠依然带着疑问,“但如果是陶,那晚砸上华盖时,这东西应该就已经碎了才对。”
苏露青拿起那些供词,随意往掌中敲了几下,“现在,可以去提人了。”
亲事官去禁苑梨园提人,去了许久,却是空手回来。
“苏都知,梨园的人对不上,那晚持华盖的宫人,不在里面。”
“……属下去查问过,当晚出宫的所有宫人都有记录,事后这些人没有再回立政殿,而是直接被送往禁苑梨园,听候查问。”
“……鲁使君揽走差事后,并未将人带离,只将差事交给探事司。探事司是在梨园问的话,如今总衙掌握的这些供词,全都是探事司那边送来的。”
“探事司也没单独提审过什么人?”她问。
“没有,”那名亲事官摇摇头,“梨园进出都有腰牌,按名册核对,梨园的管事女官十分肯定,送进梨园的人,绝没有离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