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又是大笑。
隔着梅花洞窗,两位郎君稍稍抬眸,立于最前的几位小娘子,样貌和身形便跌入了他们眼中,却是双双一怔。
几位小娘子样貌无疑都是出挑的,但其中,尤以那位着彤色褙子的小姑娘更美,眉黛青颦,清眸润肌,如一株静静绽放的兰。端王倒还静得住,镇国公府的二郎君张,却忍不住频频望向窗内,惹得诸位夫人玩笑不已。
簪花宴,外男在此间逗留久了到底多有不便,两人既请了安,告了声退,便由下人引着出了韩府。
接着便是开席,吃了一会子后,主人家又备了下午茶和各色点心,在花厅四周不远的廊亭中悬了篾帘,置上烧水的茶具,让诸位在室的小娘子出去走走,亲自烹茶玩闹一番。
少甯便借此,悄悄退出了花厅。
“表妹。”
少甯回头,见三姑娘含笑跟在她身后,不免一诧。
程立姝一向以二姑娘马首是瞻,今日虽则无意,但确然是少甯在诸位娘子面前下了程立娆的风头,这三姑娘此刻当远远避着她、冷落她才对,不意竟跟着她走了这样远一段路。
周围人声已静,廊腰缦回,尽头方显,唯余墙角一支金桂斜斜探出头来,风吹枝动,影影婆娑。
少甯沉了沉嗓,笑着回她道:“三表姐!”
程立姝含笑点了点头,美眸顾盼到她头上的簪钗,竟露出几分艳羡之色,道:“表妹,长公主赐的这钗子好生别致,不知可否让三表姐也瞻仰一番福气。”
少甯不疑有他,含笑取下,递过去道:“三表姐请便!”
若非这簪子对她尚有用处,她其实很乐意赠与这位三表姐。
程立姝却没敢多留,用软帕轻轻绕着钗尖拭了拭,便又为她攒上了,一双丽眸中闪动着羡慕的微光,轻道:“妹妹貌美,攒这金丝钗很是相配,长公主和镇国夫人眼光也是极好。”
少甯坦然一笑,道:“三表姐知道的,不过是因我父亲之事,殿下和夫人们稍稍抬举罢了。”
程立姝垂首敛眸,又转向花厅,道:“我出来久了,恐过会儿二姐姐要寻,表妹一个人也别走远了,便在前面的廊亭略坐坐罢。”转过身后,又回头谆谆叮嘱,“虽是初秋,到底早晚有些凉了,表妹莫要贪嘴饮凉茶,若口渴,寻个韩府的女使煮些沸茶来喝吧!”
少甯很承她的情,颔首微笑道:“知道了,三表姐。”
目送程立姝离开,少甯这才转身继续,往最远处的廊亭而去。
今日入韩府做客,各家官眷都将下人留在了外院,只听用韩府自己的女使。韩家安排倒也体贴,便是连几个偏远些的廊亭都使了人手。
少甯沿着蜿蜒的石板路走,绕过两处洞门,便转到一处木作长廊上来,提了裙子向那廊亭走了几步,不料竟看到了一抹熟悉的倩影。
木廊的尽头是一八角琉璃亭,四面各角植了儿臂粗的金桂,用两人合抱的陶瓮覆载其中,树影婆裟,枝枝蔓蔓,斜斜探出廊亭四周,将两侧的去路遮挡着若隐若现。
一妙龄少女含笑而坐,手托香腮,含情带怯一双春眸,盈盈若雨露。对面且站一郎君,一袭暗紫色圆领锦袍,腰束白玉五蝠带,长身玉立,风采袭人。
因背对着长廊这侧,少甯看不见他的脸,只见其琵琶袖轻展,露出一截如玉的手腕。
腕口垂压在颤颤的香蔓上,指腹轻轻一捻,一串芳香四溢的金黄便递到了少女面前。
像她曾看过的瓦市中赶脚商人的戏法。
少女受了金桂花枝,颊畔顿时漾起甜荔似的微笑,秋风而过,送来少女银铃般的笑声。
少甯心里叹口气,当即转了身子,往长廊另一侧而去。
又走了不少路,终于寻到了一处清净所在。
入廊亭,坐下,唤了个女使点茶,忽听身后小声道:“李娘子!”
她转首,见石阶下方婷婷站立一女子,穿黄褐色牡丹花百迭裙,生得极是清丽。
少甯站起身,疑惑道:“正是臣女,不知姑娘是?”
小娘子眼睛一亮,如同一只小鹿般冲了上去,伸出软臂竟想要抱她,又在最后一刻强忍着将手背向了身后。
抬起头同那点茶的女使道:“这儿不需你听用,下去吧!”
待女使走后,小娘子似更激动了些,拉着少甯坐下,从怀里取出本书来。
靛蓝色的书封上拓着几个大字:狸仙与书生。
少甯大澹今日想来是流年不利,让她竟接连两次丑态毕露。
她支吾道:“这,这个,是,是――””
“是你写的对不对?”小娘子眼睛发光,“你莫怕,我乃宣平伯家的,我母亲同吴国公家的福康县主是姊妹,听闻我小姨夫的庶女吴三姑娘,近日同府上的二郎君定了亲,这样一算,你我也算是表亲呐!”
少甯将这弯弯绕绕的关系在心里过了一遍,这才回过味来。
可不是,若真厚着脸皮论,这小娘子尚要叫她一句表姨姐或表姨妹。
“竟是福宁县主家的。”
齐大姑娘笑着说是,又道:“我前阵子到鸿蒙书局,偶然间买到这本书,读罢只觉妙趣横生、回味无穷,便使了手段想让那董掌柜告诉我,这寒山居士的真实名讳,我也好亲寻,叙上一叙。可任我如何攀缠,那掌柜都不肯告知,我又实在好奇,便使了人手日日到那书局外面守株待兔,那掌柜见我闹得不成样子,便告知了我,此书乃是燕京一位闺中娘子所著,但具体何人,因他对你有诺,便不方便多说。我因太喜欢这本书里的书生了,直看了六七遍,今日来此做客,便让女使带了来,想着闲来无事再翻上一翻,不料方才在花厅,那镇国夫人询你,你说你平日喜爱志怪和游记,我便推测这书是你所书,是也不是?”
少甯听完这一长段,简直斗大如牛。
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便算是她,仅仅凭借她也喜爱看这类的书,便冒冒失失来问,显然这小娘子是爱这书到了极致,病急乱投医罢了。
自己方才也是心虚,让她看出了端倪,细想一下,根本毫无证据,自己便算是否认,对方也不知道。
但眼见小娘子神采飞扬,简直一脸喜从天降之色,也不想哄骗她,便迟疑地点了点头,又小声道:“齐娘子莫要说出去。”
齐大姑眼睛一亮,起身绕过石桌,一把抓住了她抚在膝头的左臂,又怕自己唐突了佳人,忙压着眉梢坐回原位,喜笑颜开道:“李娘子,你放心,我省的,闺阁女子著书艰难,我定然会保护好你的。”
少甯当真哭笑不得,她不过闲来无事,写了本小记而已,何以就说到了著书,且她自问也没出名到需要人保护的地步。
可她显然低估了这位书粉的热情,那齐大姑娘一直很激动,又是为她煮茶,又想为她捏肩。
少甯强忍着笑意道:“娘子也不必如此,你既喜欢,待日后我再写了新的故事,送你一本便是了。”
齐大姑娘却是信了,很是兴奋道:“当真?”又摇头说不,“还是先送到鸿蒙书局去,让他拓了版,拿出来售卖,你放心,我定然带头买个几十册,不,几百册。”
能够寄卖手作的闺中之人,手头定然是不富裕的。
少甯听着很是感动。
而齐大姑娘结交她的心可谓日月可鉴,仰着小鹿一样湿漉漉的眸子问她:“李娘子今年龄几,闺名为何?”又说自己单名唤一个萱字,让少甯唤她萱萱。
少甯笑回她,“萱萱,好名字。我名字乃是复称,取字少甯,乃是平安,安定之意。小名唤做菀菀,庚子年生。”
齐萱道:“我也是庚子年生人,乃六月初八的生辰,与你同岁。”又歪着头想了一下,郑重而笃定道:“你的小名很好,比我的好听多了。”
少甯问她的小名是什么。
齐萱扭捏了一下,这才合拢手放在嘴边小声道:“虎虎。”
少甯口中的茶险些咽不下去,强忍了许久,终于噗嗤一声笑出声。
“我就说,”齐萱拧着帕子,“也不知母亲当年怎么想的,竟为我取了这样一个乳名。”
少甯本想安慰她,虎虎生威,是好意头,不意瞳眸一黑,手中茶盏应声落到了地上。
齐萱吓了一跳,过来看她,“可是哪里不适?”
少甯揉了揉眉心,这头上刺痛却似铺天盖地一般,说疼便真疼起来了,她感到鬓角突突直跳,腔子里的心跳也快了很多,直如要跳出来一般。
只得勉强笑笑,让齐萱寻个女使去外院喊了云萝来,又请她扶自己去趟花厅,同长公主和韩夫人致歉,她想先行回府。
齐萱仗义无两,担忧道:“你都如此了,还过去致歉作甚,你先让女使带着去寻大夫,厅上我自帮你告罪去。”
少甯很是感激。
今日韩家举办宴会,若她在人家府中请了大夫来诊治,不免怕主人家忌讳。
齐萱也是个细心的姑娘,深知这一点,便未留她,只吩咐云萝好生照看她,又言待她好后,定登门去看她。
亲自送她到了程家车驾上,看着车驾转出了胡同口才作罢。
车上铺着厚厚的兽毯,又置了茶几,少甯头疼得厉害,耳边铮铮乱响,她也听不清楚云萝说了些什么,只觉得困极了,便趴在几上沉沉睡了去。
这一觉似睡了很久,又似只有片刻功夫,待她被外面的响动吵醒,鬓角头痛已然去了大半,勉强坐直身子,问道:“外面发生了何事?”
云萝因一颗心扑在她身上,倒也没怎么在意外面,现下看她醒了,脸色也稍缓,心下惴惴轻了几分,这才道:“说是前方有马车不慎倾覆,车夫已下去查看去了。”又道,“姑娘睡了这些功夫,脸色好多了。”
少甯也是奇怪,方才在韩府疼得去了半条命,可才这会儿却似完全好了一般。
正在这时,外面起了噪声,紧接着车身狠狠晃了一下。
第31章
云萝拉着脸,一面拍门,一面高声斥责:“不知姑娘正难受着吗?你怎驾的车?”
却不料那车夫似着了魔,只听得外面一声鞭响,车身陡然转动起来,直直一个大圈,紧接着竟狂奔起来。
内里二人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慌了手脚,被撞得七荤八素。
这还不算,片刻后,车子轩窗竟袅袅飘入了线烟,少甯小脸已成了青色,十根玉指死死抓着车壁,回过味来,怕是遇着了强梁。
她撑着身子同外面喊:“不知外面是哪位好汉,我乃宝禄胡同程侍郎府上的亲眷,若为财帛,咱们大可以坐下来好好说。”
并未有回话。
少甯便知道了,对方连侍郎的名头都不怕,根本不是为了钱财而来。
此时黄昏初至,天光尚浓,在燕京的地界上,又有什么样的梁匪能这般明目张胆的劫持官宦人家女眷?
定然是很有些背景的。
她脑子转得极快,知道一时逃脱不掉,索性放弃了挣扎,只吩咐云萝:“将帕子用茶水浸了,捂住口鼻。”
香不是普通的迷香,除却让人昏沉欲睡、四肢无力外,连嗓子也似被糊住了,任你使尽吃奶的力气,也喊不出来。
可马车乃是密闭的空间,即便主仆二人皆用湿帕子掩了口鼻,还是有些许流烟窜入了腔腑内。
不多时,便齐头倒下了。
门扉开启,飞快掠进两个人影,将二人挪上另一车驾,又吩咐先头赶驾的车夫,“将车驾一味朝城外驱使,越远越好。”
少甯昏昏沉沉的,许是方才头痛发得狠了,留有余韵,脑子里竟保留了一点清明,腔子里的心噗噗跳着,比今日簪花宴上的鼓槌震得还要猛烈。
她听见这话,便知道程府的车夫当是早被人收买了的,也不知自己会被带到什么地方。
她细心数着数,约是过了四五盏茶的功夫,马车才停下来。
周围并无人声,风也比方才大了些,刮过如玉的颊畔还有些生疼,当是离城很远了。
一座四方的小院,灰墙根底下种着秋桂,铺了满地的金黄,角落置了蔷薇花架,花朵正静静绽着,让这院子显得玲珑而雅致。忽有风至,一带帷裳轻起,拂过门前的落地纱罩,映出榻上若隐若现的女子娇容,当真若神笔画就,美似方外之物。
一小厮站在廊庑下,掖着手道:“嬷嬷可要将人看住了,这个同以往的很是不同,得来不易,是官女,三爷已让人传了话过来,他这会子正在中宫觐见,稍后便要来此处,还有些时辰,嬷嬷且好好教教她规矩。”
崔嬷嬷颦蹙,“以往爷怎么玩闹都行,不过都是些商女或民女,死了也就死了。这次弄个官女,万一…”又问,“后面可都处置干净了?”
小厮让她放心,又叹气,“爷喜欢的紧,惦记了有些时候了,咱们当奴才的又能置喙什么。”
隔着朦胧纱窗,少甯听不太清,似那嬷嬷在诘问他:“既喜欢,弄来主子便罢了,弄个小贱婢跟过来做什么。”
小厮沙哑的声音隔窗飘来,“本也只想弄一个来,偏那小女使忠心的很,吸了酥迭香小手也扒得紧紧的,分不开两人。况且时不待人,若当场杀了再留下痕迹,只得一并弄了来。”见崔嬷嬷蹙着眉头,便开解她,“左右这个地方离城远得很,院里也有护院和暗卫,逃不出去。爷的心肝宝,若能有个相熟的伺候着,不是也省了爷的时间安抚她。嬷嬷也不用忧心,这些年咱们几个干这个是惯了的,保准什么痕迹都留不下。且那程府的车驾已赶了至少几十里,便算府里尊长们知道了,也不敢明目张胆地相寻,只会当成被强梁劫掠了去。不过个把的穷表亲,名节都没了,谁还会宣扬出来,打自己的脸么。”
崔嬷嬷便不说话了,让那小厮出去,自己关了内院的门,站在廊庑下,定了半刻,这才抬脚进去。
少甯已经醒了,怔怔盯着月洞窗外。
外面的话,她自然听到了。
崔嬷嬷知道,小娘子遭遇这种事,心里定然是惶恐的,待日子久了,见家人也不寻来,慢慢也就死了心。她现在能做的,便是软硬兼施,让这丫头片子尽早明白自己的处境,知道未来的路该怎么走。
想了想,掖着手上前躬身,道:“娘子醒了,且起来吃点东西吧!”
少甯鬓角突突直跳,她蜷起腿坐在榻上,双臂环住膝盖,费了很大力气,这才让脑子清明起来,望了一眼室内,瓮声道:“这是哪?”
借着新掌的灯火,崔嬷嬷终于看清了她的样子,只见一张干干净净的鹅蛋脸,有着梳云掠月般的容貌,若春风中一朵娇艳欲滴的花苞,周身略带保护的气场,更是将这苞朵裹得紧紧的,让人单是看着,便会生出无限遐思来。
叹口气,想着书上说的,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饶是她家三郎那平日里智计百出的,竟也被这小狐媚子勾得上了心,做出这种险之又险的事来。
她搬来一把官帽椅,正正摆在她面前,踅身坐下道:“娘子莫怕,这本是一处皇庄,平日里鲜少有人来,院子里有许多同你一般大小的小娘子,日后你们或可作伴。你只要留在这好好服侍我们爷,我们爷定然也会好好待你。”又指着角落里七八口樟木浮雕大箱给她瞧,“这些东西,早前我们爷便让人抬来的,之前一直放在库里,今日娘子来了才好叫下人抬了来,可见我们爷对娘子你用心至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