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怕她不相信,起身过去,一一打开,顿时,华美服衫和珠宝金饰尽皆露了出来,一片绮丽灿耀。
崔嬷嬷很有信心,这个年纪的小娘子虚荣得很,就爱这些,先头这几日闹上一闹,日后尝到了鱼水相合的妙处,再用好物件耐心哄着,不愁她不跟你连心。
岂料这小娘子竟有些异类,连闹也未闹,只目不转睛盯着那箱子半晌,青着脸问她道:“方才我迷迷糊糊中听到你们在议论主子,叫他做三爷,可是谢家那位?”
崔嬷嬷不欲同这些小雀儿们说的太多,以往那些,便是听到她喊,也猜不出来是哪家的爷们,不成想这位竟是知道,她心里咀嚼着先头府上派人传过来的话,说三爷本是有意迎她进门做贵妾的,只大夫人去了一遭宫里,皇后娘娘却发了好大的脾气,不到晌午便将三爷急匆匆宣了过去。估摸着,当是事没办成,爷这才出此昏招。
既是上了心的,日后说不得也会带回府里,多知道些底细也无妨,便同她说是,想了想,也不能一味宽纵,故,肃着眉目恐吓道:“便是你知道了,也逃不出去,你最好老实一些,莫要想什么歪的斜的,这屋子里尖锐的东西,我已让人都收起来了。娘子正是风华正茂,莫要走错了路。”
说完,拍了拍手,屋内应声进来两个穿鲜衫的女婢。
崔嬷嬷道:“我去看着厨上弄桌席面来,你们在这盯着人,一步也不准离开。”
女使们道是。
“我的婢女呢?”少甯挺着身子,吴侬软语似的话音里隐隐透着惊惧,“我不惯让别人侍候的,求嬷嬷,还是让她过来吧!”
崔嬷嬷见她温声软语,想着当是个糯米芯子,软茬瓤子罢了,这外院养着护卫,角落和房顶上蹲着暗桩,两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还能翻出天去不可,便随手指了其中一个道,“你去,将人带进来。”
云萝是被人绑着进来的,一进门便捺了嘴角,“姑娘!”
少甯为她松绑,使劲捏了捏她的手心,同监视她的婢女们道:“眼看天就要黑了,这屋子里太暗,我心里瞧着不受用,你们且去多找几只烛台来。”
两个丫头面面相觑,到底不敢违背,便弯着腰去山水座屏后的柜子里踅摸烛台。
少甯牵着云萝进了内室,问她道:“怎么样?可受伤了?”
云萝摇头,眼睛里直冒泪:“没有,就是奴婢太没用了,没护好姑娘。”
少甯说不怪她,又同她说了谢荣启之事,云萝听得眼珠几乎要迸出来,怒声道:“这、这也太无耻了,这人是八辈子祖坟头上冒黑烟,这才蹦出他个猪狗不如的下贱玩意,是没人要了还是怎么滴,竟这般猖狂得非要劫了别人做外室。”
云萝是农户出身,那年因乡里大旱,家中养不起,这才卖了李家为婢,到李家时,已十岁了,骨子里尚留有乡下人的泼辣,骂了一通后这才想起正事,“姑娘,咱们得逃呀!”
少甯说自然要逃的,“待会儿我寻了机会引开人,你想办法躲起来,趁人不备逃出去报信。”
“奴婢引开人,姑娘先逃。”
“不成的,多少双眼睛在我身上,若一个闪失,你我都别想活了。”
初始的恐惧震怒过后,少甯此时已经冷静下来,想着方才那嬷嬷的话,只觉荒谬,自己虽说是死了爹娘的孤女,可到底也是官女,那谢荣启大约是人脑子里长出了狗脑子,这才做出这种疯狂而偏执的事。
她掐着指尖,一小撮嫩肉险些生生被她薅下来,这才让一颗砰砰乱跳的心平静下来。
逃!这是她现在唯一的念头。
可怎么逃?
刚才那嬷嬷说,这里是皇庄。
大晔对于有功之臣向来有赏赐皇庄的习惯,可这些都是私密之事,她也没办法凭借内帷中的消息判断出这庄子的具体位置。
但既然是皇庄,那平日里应当也没什么人敢来查,指望京畿附近的巡逻队发现她们是不可能的,所以还须自救。
她环顾了室内一圈,突然俯身将樟木箱中的珠宝抱出,弯着柳腰塞到了床底,云萝尚有些呆滞,喃喃叫她。
少甯:“别闲着,快些。”
待主仆二人一口气将箱子腾空,崔嬷嬷人也到了,诘问那两名女使:“不是让你们贴身侍奉着。”
跟在她身后的,还有三四个婆子,个个膘肥体壮,滚圆腿粗。
少甯气喘了片刻,压着声音平静道:“我不惯外人侍奉,这屋里太暗,这才想让她们二人去取烛台。”
两个女使被解了围,颤颤将手中烛台摆在几上,又去点了三四盏明灯。
崔嬷嬷道:“奴婢服侍娘子用膳吧!”
少甯不让她近身,由女使捧着木盆,净了手,踅身到外间坐下,舀了几勺碧梗粥,忽然抬头道:“我平日里原是不吃这些的,你让厨上煮几道白灼小菜来,再让她们做一道糖醋鱼,我要活的,新鲜的鲥鱼,多浇饴糖和醋汁。”
第32章
崔嬷嬷哼了一声。
这几年陆续被带到这里的娘子少说也二三十个,刚开始,无一不闹着寻死觅活,可日子久了,见家人寻不到这来,要么死心好好服侍郎主,要么终日唉声叹气,行尸走肉一般。如面前这女子一般,恭默守静,甚至还要吃喝的,实在不多。
她不禁又看了少甯一眼。
瞧着平静得很,不像生事的样子。她心想,莫不是在家中是个不得宠的,遇到这种事还能看开。
既能看开,倒是也省了她的口舌,躬了躬身,便出去吩咐厨上另做膳食去了。
有女使上前,抻着素手要为她添汤。
少甯道:“放着吧!我目下没胃口,你二人且去门口站着,有事我自然会唤。”
女使却不敢,只说自己二人不出声,不会扰了她。
少甯知这尾巴甩不掉,便说自己要休息,转身回了内室,只让她二人守在外间。
初秋不比夏日,当黄昏最后一道光斜打在窗牖,空气便凉上来了,晚风习习,两个女使抱了抱肩,心里想着这样见不得人的日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忽然鼻翼下嗅到一丝烧灼之气,转头一瞧,只见山水座屏后云霞一片,似起了大火,这火还不止一处。
再去瞧那直棂窗,发现不知何时被打开了,涌着外面晚风席卷进来,浓烟滚滚,很快将内里烧成了火海。
“是那烛台!”两人对视一眼,急推门唤人,却推不开,门扉从里面上了闩,一时情急站在院前喊人,崔嬷嬷很快闻声赶来。
沉着老脸唤小厮来救人。
火势越来越大,但见浓烟弥漫,铺天盖地朝着人面滚滚砸来。小院内聚集的人也越来越多,邻院娘子们也都披着衣服出来瞧,不大的小院一时逼仄,竟无处下脚。
崔嬷嬷怕有人趁乱生事,一咬牙,索性让几个暗卫从暗处转到了明处,也加入到救火的队伍中。
几个美娇娘抻着肩膀朝里张望:“嬷嬷,可是新来的姐妹看不开?”
崔嬷嬷哪里顾得上这群小蹄子,让女使赶着人回自己院子,可偏那些人谁也不走,崔嬷嬷只得又催促暗卫,“里面那个可是爷的心肝宝,务必将人给救出来。”
少甯用湿帕子掩住口鼻,弯腰藏在桌案下,只听砰的一声响,内室的门便被人踹开了。
这场火其实并不大,只是浓烟多了些,看着唬人罢了。她特意选了松软易燃的帐帷等物堆放在一处点着,又将家什等木作之物挪动得离明火甚远。
她被救到院中时,崔嬷嬷正在高声吩咐人往外抢救东西,便一把卸了头上的钗环,朝院外跑去。
不好,这小娘子当是被这大火激得失了心智,这一日一桩桩的真是让人心累,年过五旬的老嬷嬷咬着牙跺跺脚,推了一把旁边婆子道:“还不给我追。”
少甯却是脚下生风,一路跑着到了蒺藜丛生的夹道,这才被人强行抓住,扭送到了另一处院落。
崔嬷嬷火急火燎到了跟前,廊上恰有小厮过来回话,说是火被扑灭了,可这姑娘带来的那女使却不见了。
崔嬷嬷脸色一僵,这才反应过来,掐着少甯脖颈道:“贱蹄子,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小贱婢跑到何处了,还不说?”
少甯脸颊疼得厉害,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却真似疯了一般,瞧着那崔嬷嬷冷冷地笑,一句话也不说。
崔嬷嬷真想掐死这贱人,可偏偏又不敢。
只得转身出去寻人,将这庄子搜了三四遍,也没寻到。
她这才想起衾O阁内室那七八个樟木大箱,回去一查,其中一个竟空了肚,原本箱内的珠宝静静躺在床下,而在这时,大门外传来‘砰’的一声震响。
她被吓了一跳,一个哆嗦便朝外奔去。
待下了廊阶,便见谢荣启已纵马到了跟前,下马,沉声吩咐说:“将院子里的人全清理掉,立刻回府。”
“全?可连同今日那个?”
到底舍不得刚到手的新鲜,谢荣启咬牙:“带上她!”
今日一早,在他一再央求下,母亲终于进了宫。不料才刚同姑母起了个话头,便收到了父亲快马传回的密函。
密函中所言与西北叶赫小国有关。
叶赫地处西域入口,南临大晔,北接狄国,西面更是濒临河道,同数个西域小国形成了天然的架桥连接。早些年,大晔联合西域诸小国曾共抗北狄,之后便于橐驼口设了榷场,开市互贸。
叶赫王知道自己背后的靠山是大晔,因此这几十年间一直充当了大晔同北狄之间的缓冲和屏障。一方面既阻遏了北狄南下的入侵,另一方面又经过互市从大晔获得了各种民生所需之物。
可近日大哥带领的广捷军一路人马,却在榷场清查时抓到了几名羊马贩子,并自这些贩子身上搜出了细作专门用来传讯的特殊纸笺,这信笺需要用特殊药水浸过才会生出字来。纸笺中透露叶赫王已于近日派出了长子同北狄密谈,说要联合南下。大哥一时情急,便依据那笺中所言的地方设伏,想要截断叶赫王子的北去之路,将那王子带回广捷军中好好问问,为何背信弃义。
不料混战中那王子为流箭所伤,当场身亡。连同那几名羊马贩子一并自尽了。
显然是中了他人的离间之计。
待父亲武安侯收到消息策马赶至当地时,老叶赫王已督率士兵和百姓高筑了城池,扬言,要同大晔决一生死。
打就打,西北若无战事,还有他谢家什么事?
只曾经的盟友如今倒戈相向,父亲自然要有所反应的。倒也不慢,紧急派出了军中长史前往叶赫致哀并和谈。
可去时活蹦乱跳、深明大义的小王子,回来时竟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又有哪个做父亲的可以咽下这口气。
叶赫王在八部中威望极盛,当即发难,亲手斩杀了使臣,又召八部共议,直言要么手刃兄长,要么决一死战。
西北越乱,于谢家越是有利,父亲本也不惧,只将消息一概封锁,加紧操练士兵,当这件事从未发生过。
可前几日埋在西北的暗哨递来消息,说是那叶赫王麾下有名汉人天师,力劝那叶赫王的二儿子罢战言和,还声称大晔新帝初登,大王子葬送广捷军将军手中之事,定是被谢家囫囵隐瞒了,因此出了主意,让叶赫国再遣使臣直接进京面圣。
擅开边衅是重罪,父亲武安侯一收到暗哨带来的消息,当即便派了心腹爱将一路追赶那叶赫部的使臣而去,想趁着未进京前,要么同对方化干戈为玉帛,要么直接斩杀,将所有过错推到叶赫部头上。
不料那叶赫人十分狡猾,一路追赶进京,竟始终未得照面,直到今日黄昏,双方于城郊会晤,一言不合亮了兵刃。
谢家旧部薛绍方乔装领一百亲兵将对方逼得山穷水尽之际,也引来了殿前禁军。
更为棘手的是,重重包围之下,竟还是让一名拔都(勇士之意)逃了出去。
禁中当是还不知道此事,那薛绍方遁得也快,但京郊持械相斗是事实。这会子已下了令,决定于全城内外排查,寻找交战双方。一旦查到此处,于侯府又是一项重罪。
…
风停罢,月亮冒出了头,溶溶天光下,几丈宽的溪水中竟钻出个人来,是个身形娇小的女子,那女子极擅水性,俯仰间随着束流游至岸边。
待上了岸,拧了一把衣衫,便快步朝大路走去。流淌了上百年的松竹溪在此同鎏金汇聚成河,阗寂无声的山丘偶尔响起几句喁喁的野兽叫声,听着让人毛骨悚然。
云萝忍不住缩了缩肩。
咔嚓!
只觉耳后一凉,下意识回头,一把夹杂着血糜腥气的凌厉尖刀直直朝着她面门而来,在距离她眼睛三寸之地堪堪停住。
云萝吓得魂不附体,当即大叫:“别杀我!”
对面之人盯了她片刻,忽然问道:“你是官女?”
云萝那叫一个心窄,她本是躲在箱中,趁着她家姑娘引开了人,躲藏在水亭下,那些人大肆搜捕她时,她正闭着气闷在那水亭下面的小溪水中,本想着待他们人手松懈,便再出来伺机逃跑,哪知竟被那遑遑的流水冲到了这后山。
她从水里出来,见已出了庄子,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想着她家那苦命的姑娘终于有救了,不料却在这遇到了强梁。
也不知道这荒山野岭的,这强梁是想劫财还是劫色。
她心如刀绞之际,又想她家娘子命在旦夕,对着这明晃晃的长刀,倒也生出了几分无畏的气势来。
挺着肉肉的小身板道不是,说:“姑奶奶当真是流年不利,眼看着能逃出升天了,竟叫我遇到你,也罢,是我命中该有这一劫,你要杀我,我站着不动便是了,劫财也好劫色也罢,都由你。只我家娘子此刻遭歹人劫持,我这才赶着要去城里报讯,你杀了我之后,还望能去一遭城中,到宝禄胡同程侍郎府上,同我们大郎君说一声。他在殿前司任差,务必请他到前面的庄子去救我们家小姐。”
她紧紧闭着眸子,就等着着伸头一刀,岂料等了半天,那人也没动弹,她睁开眼,见那‘强梁’径直坐了下来,从身旁包袱里取出一卷细布,一圈圈缠绕在手腕上,又摘了头顶帽子,露出内里微卷的乌发。
溪边多雾,重重迷障中云萝只看清了她的大致轮廓,见其高鼻邃眸,似是受了伤。
竟是个颇有异域风情的女子。
那女子静静坐着,用手中血迹斑斑的长刀砍了一节干树枝,歪着头道:“你这小丫头倒是很讲义气,我们叶赫人最爱讲义气的拔都,用你们汉话说,就是英雄的意思。”她笑了笑,“不若这样,你可以骑我的快马去城中报讯,我先去救你们家小姐,不过事后我需要你们小姐的帮忙,要借你们小姐的阁室一宿休息,在我没摸清你们大晔各方人马鬼胎前,你们不准赶我走。”
“啊?”
异族少女站起身,个头竟比云萝高了一个头,直言道:“你们家小姐长什么样子,身边的女使是必须要穿成你这样吗?”
第33章
少甯听着衾O阁那边似传了人声,不多时,便有人将她门外的女使和婆子都遣走了,她到了门前,伸手拽动门扉,这才发现门自外面反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