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之衍其实也未睡着,脑子里思索着明日该如何到皇帝面前同谢家人分辩,这件事于他而言,无疑是目下最紧要之事了,可奈何注意力总是不集中。
秋夜凉爽,偏车厢内生着炭炉,暖洋洋的,闭塞的空间更易敛收气味,淡淡的梨香充斥着四周,在人鼻尖下潆绕不散,惹得人躁烦异常。
他蓦然睁眼,把正在舒张的少甯吓了一跳。
“大表哥。”少甯忙抿出个笑来,“可是要喝茶?”
少甯见他盯着自己不动弹,眸中有情绪翻涌,一时怔住了,低头瞧了自己衣衫,是凌乱了些,但方才他未上车前,已经让云萝帮着整理过了。
发髻也重绾过了,当不至于太失礼才是。
遂望着他发亮的瞳眸小心问道:“大表哥可是有话要同我说?”
程之衍道:“上次祖母寿宴之上,你遇到了何事?”
少甯面色一紧。
车驾左右顶端悬挂着两盏风笼,寒灯白煌,程之衍将她神情尽收眼底,蓦然寒声道:“果然!我当日问你,为何不说?你的主意未免也太大了,是打算自己解决此事?你可知道,今日但凡你有个好歹,祖母她老人家该有多伤心。”
那次寿宴,自己于咏雪亭不远遇到她,彼时只她一人,他其实并未同谢荣启联想到一处,只后来查了宴客名单,知道谢荣启也在受邀之列,想着此人平日里行事乖张,便起了促狭捉弄的心思,让程潇暗中在他车驾上做了些手脚。
不曾想那日之后,竟会有今日这样大的祸端。
提起程老夫人,少甯不免红了眼眶,自己虽同她见外,但这几年在偌大的程家,她确然是自己唯一的依靠,正因如此,才更不肯让她烦扰。
她苦笑道:“大表哥怪我行事不谨慎,我自该受罚。可当日是老夫人的千秋,我实在开不了这个口,男女于这种事上,所受到的反噬截然不同,咱们平心说一句,若真的闹开来,大表哥觉得老夫人能否护得住我?大老爷,大夫人...”她抬起头,颊上仍是恬淡的笑意,只这笑意未达眼底,有些虚无,“谢家是名门望族,我若上门为妾,于程府也是一桩助力,不是吗?”
她不是程老爷的血亲,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表小姐,她没有做赌的勇气和资本。若话说分明,他们夫妻二人当真将她送上谢府,自己连个退路也没了。
“再者,我本也以为那谢荣启只是说说,不说皇后,谢家亦有长辈在,又岂肯容他乱来,既是没证据的事,我也不敢乱讲。只是未曾料到他竟是个疯的。”
程之衍望着她通红的眼睛,叹了口气,“即便父亲母亲不护着你,我同祖母也会护着你的。此番,错不在你。”
少甯抹了一把脸,眼角挂着泪,让原本清润的双眸更加明亮,“我知道,可我总盼着自己能强大些,能不给老夫人和大表哥添麻烦。还有,旁人总不能护着我一辈子,不管到何时,我总要自己拿主意的。”
程之衍突然有些怅然,见她泪水越流越多,伸手欲为她揩泪,指尖触及那冰冰凉凉的颊畔,温润的珠子一颗颗滑过指腹,只觉那瓷一样的滑腻触感似带了电流,经过小臂窜到心口,让他忍不住一阵眩晕。
两人对视片刻,突然回过神来。
少甯茫然张了张口,“大表哥。”
程之衍听着这声若蚊呐的绵软呼唤,心上一激,忙撩开车帷,扬声叫停。
下车后,同程潇要了匹快马,扬鞭一笞便驶进了无边的大雾中。
他这一走,少甯顿时完全回过神,胡乱擦干净脸上的泪,一时茫然起来。
云萝歪着头好奇道:“姑娘,大爷是不是瞧上你了?”
少甯美眸一瞪,胸口噗通噗通跳着,让她脸颊酡红,“胡说什么,大表哥是,是,是可怜我。我哭了,换做是其他郎君,也会安慰的,这是君子之风。”
云萝唔了一声,道:“奴婢知道了,只是人家不都说男女授受不亲,怎到了大爷这里就变成了君子了。”
说罢,望着少甯嗤嗤的笑,“奴婢倒是觉得,姑娘你嫁给大爷也不错,以后有人护着你了,也不用再出程府了。还能日日守着老夫人,多划算呀!”
少甯同嬷嬷和素瓷还能板着脸训诫,但云萝却不成,这丫头惯是口没遮拦,不过经她这么一闹,自己方才紧绷的身体反倒彻底放松下来,崴在车壁上休息,斥道:“回去后不准胡说。”
她今日也是累狠了,小眠了一会儿,待睁开眼已到了程府侧门外。
程家大爷办事稳妥,早吩咐人提前安排了心腹之人把守,递了披风给她裹严,让她早些回院,她行了别礼,便在云萝相伴下,朝着栖梧阁而来。
回到院中,见几个洒扫的小丫鬟都被赶去了睡觉,只宋嬷嬷同素瓷等在廊上,一见她便红了眼眶,口中喃喃叫着姑娘。
少甯含泪点了点头,拉着二人进内室,解了披风刚转到岫玉山水座屏后,竟看到煌煌灯烛前坐着一位鬓发花白的老人。
老人一见到她,便颤颤巍巍起了身,口中颤颤叫着:“菀菀。”
许是委屈到了极致,少甯一怔过后,胸口被翻涌的情绪搅着,竟唔的一声大哭起来。
程老夫人更加心疼,上前抱住她不停落泪,“粪缸里屎尿浇养大的狗贼,竟害得我的菀菀遭了这样的大罪。”
祖孙二人在这暗夜哭成了泪人,还是一旁秦嬷嬷怕动静太大招了人,这才强行将二人分开落了座,又让素瓷捧了茶和点心奉上,关了门,只留了二人叙话。
程老夫人看她净手,吃了一碟子点心后,这才细细问起经过。
少甯便从咏雪亭开始,说到今日被劫,末了红着眼眶道:“本想着有了晖缇长公主的金钗便万事可休,不料竟闹成这样。”
老夫人当即怪她道:“此事,你很该早些同我说,是打量我老了,便护不住你了。”
少甯跪下,说不是,“只我在程府这三年,受您教养之恩已是万幸,原不该再给您增添烦扰,谢家之人,云端高位,若因我之故,累得程家受辱,我便是能从此事中脱身,又如何当得心安二字?”
程老夫人亦是知道谢家势大,沉默半饷,拉她起身,道:“便算是我那便宜继子不肯因你而得罪国舅老爷,左右你还有我这老婆子为你拼命,你很该信我,他不出头,我便没法子了?去顺天府尹击鼓鸣冤,拦轿呈情,哪条不是出路?你如今闹到这样险之又险的境地,可想过一旦没能囫囵个了,下半辈子可该当如何?”又颇为羞愧,“我受你母所托,却教你遭了这般大罪,实在是于心难安,若你今日当真有个好歹,我便算是下去偿命,也难叫你母亲宽宥。”
听得少甯泪水涟涟,抱着她哽咽哭道:“外祖母,我知道错了,日后我再也不瞒着您了,我将什么都告诉您。”
程老夫人说好,又摸她脸,哭得不能自抑,“你得我照看三载,我知远不能代替你家人在你心中地位,可人活一世,不能只盯着过往。谨慎行事是好,可绝不要再为了免我烦恼而将自己置身这般险境,我这把岁数,一脚已入了阎王殿,又无儿无女的,还有什么好怕的。我既当初接了你来,便自信能护得住你,若当真这燕京留不住你了,我便带你回泉州老宅,左右咱们祖孙二人一头,天高海阔,只要心中富有,何处不可得一方安枕之所?你跟着我一日,我定不叫你活得战战兢兢,你且记住了,在我这,莫说名声,便算是名节都是个屁,世间万物,人能活最大,凭什么他抢男霸女的牲畜能活,你不能活!”
第35章
少甯听得眼睛又酸又胀。
其实方才甫一踏入程府,她便有些情怯。她害怕会有人等着抓她现行,又期盼着真的能有一人等她,那种感觉很复杂,自父母去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期盼过温暖了。
父亲当年出事前,也曾递了书信回家,大约是已经决心揭发那曹硕,信中只一味粉饰太平,说了大丈夫生于天地间的忠孝节烈,官家的圣名,百姓的仰赖,却独独没有提到她们母女的后路。
她到现在都记得阿娘后来收到他出事的消息时,一个人坐在烛灯下,痛哭流涕的模样。
她还记得小时候父亲教他筵作时曾说,女子要写一手好字,字即风骨,有了风骨,日后才能在世俗洪流中不被人轻视。可母亲偏偏要让她练习女红,母亲说人有风骨是幸事,但并非一定要宁折不弯才是英雄。灾荒时节施舍出的一碗稀饭远远比太平岁月里赠出去一幅名作更需要勇气。
她学会了作画,也练好了苏绣,可她的风骨没了,她的勇气也没了。
她的母亲,一个深闺里长大的娇弱千金,不得已在大事来临时操持起了全家的后路。
遣散奴仆,变卖家产,为祖母发丧后又写信求到程府门上,将她打发到燕京。
阿娘是柔弱的,她扛不起这样风雨飘摇的李氏,也无法面对父亲去后的闲言碎语,逃脱仿佛成了她唯一的选择。
她的家散了。
那时候,少甯从心里是恨过父亲的。
男人的心太大了,太平岁月里装着娇妻美妾,你不会是他的唯一,可一旦风雨晦暝,便什么也顾不得了,只奔着那一腔热血去了。
若朝廷后来没有为他平反,她难以相信,她一个罪臣之女,如今过的又会是怎样的日子。
程老夫人年纪大了,能撑到现在实属不易,又嘱咐安抚了她几句,便由秦嬷嬷搀着回了寒山院。
宋嬷嬷进来道:“姑娘,厨上做了几样小菜,也温着碧梗粥,奴婢端上来,您多少吃点。”
少甯说不了,“方才吃了些点心,现下也不饿。”又让嬷嬷准备热水,她要洗个澡。
宋嬷嬷道:“自入夜,厨上就留了炭火,水是一直温着的。”
同素瓷一道提了满满一桶进稍间,为她散了发髻,褪了衣衫泡在桶中。又另舀了些热水到小桶内,勾兑好了,轻轻为她浣发。
少甯:“入夜后,可有谁来找过我?”
宋嬷嬷将头发打湿,抹了香梨软膏上去,轻轻揉着,道:“酉时过后,老夫人便察觉到了不妥,大夫人遣了丫头过来问,奴婢按照老夫人吩咐的,只说,您由云萝服侍着去问诊了,酉时过半,老夫人亲自来栖梧阁坐镇,无论谁来,都说您已回府,只头疾难受着,谁也不见。老夫人亲自守着,又将四面都闭了门窗,关得死死的,倒也没人起疑,只后来戌时三刻时,大姑娘和三姑娘结伴来了一回,说是探病,老夫人留她们在正厅吃了盏茶,说姑娘你正睡着,将人强行给赶了去。”
少甯点点头。
圆桶内热水没过胸口,氤氲热气白线似的上升,先头散进去的花瓣已经铺满了水面,密密麻麻,滑过人的肌肤,有些发痒。
纤柔白润的女孩贴着桶壁,垂着头,看不清神色。
宋嬷嬷道:“姑娘,可是觉得有不妥的?”
少甯忽然伸出玉手,在水面上捞了两下花瓣,又重重将雪臂捶到水中。
银珠飞溅,在半空中划成数道弧线又重新滴落入桶。
隔着水光氤氲,宋嬷嬷见少甯脸色沉得可怕,手上一顿,“姑娘?”
忙放下梳篦,蹲下来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少甯眸光转至窗棂,“长公主殿下赠了一支累丝金钗给我,方才回府前,大表哥已派人自那庄子里寻回还了我,你明日拿了,寻个信得过的郎中,让他仔细瞧瞧这上面可有不妥?”
宋嬷嬷脸色一变,诧道:“姑娘是怀疑今日遭人设计了?”
少甯点头,“我身子虽算不得太强健,但也从未闹过什么头疾,今日刚受了这金钗,不过戴着同那宣平伯家的小娘子多吃了一盏茶,时机竟那样巧,当场便发作起来。”又道,“原本程家惯用的马车夫,外人摸不清内情,谁敢轻易出头收买?且程府的下人,身契无一不是在男君手中,或是在女君手中攥着,他即便见钱眼开,总也要想想自己家中其他人的退路。”
嬷嬷明白了,“姑娘是怀疑几位程家小姐?”
少甯说是,“我去赴宴最初是大姑娘开口相邀,簪花宴中二姑娘因魁首之事也对我十分不满,三姑娘更是一反常态,竟站在廊下便同我攀谈起来,以她往日为人,正是该哄着二表姐,同我疏远之时,为何热络更胜往昔?紧接着又发生这种事,实在是不能不叫我多想。”
嬷嬷点头,“您方才说,那宣平伯家的小娘子同您吃了茶?会不会也有可能是这茶有问题?”
少甯想了片刻,摇头道:“那小娘子我瞧着心无城府,倒不像是个会做这种事的,且我同她也没利益纠葛,你不知道,今日,不对,已是丑时,是昨日,昨日宴上不知为何,长公主突然抬举了我,连带了那镇国公家的张夫人也对我另眼相看,赴宴的几位娘子,脸色可不怎么好看呀!”
宋嬷嬷想了想,脑海中倒是勾勒出了那种画面,“我们娘子貌美,几位夫人喜欢也是应当的。”
少甯摇头,“齐大非偶,长公主是谁,抬举谁不是抬举,为何偏偏是我?这里面定然是有咱们不知道的缘故在里头,白白惹了人眼,祸事便会接踵而至,我不喜欢。”
嬷嬷道是,说:“那天亮奴婢便寻个借口出府,拿着这钗子寻个郎中好生问问。”
少甯说好,又道:“也保不准,没准还真是那杯茶的事,只是目下,这茶咱们肯定是查证不了了,我昨日近过身的外物,便只剩下这么一支金钗,总要查过我才能放心。”
宋嬷嬷说好,为她舀了水冲洗干净头发,又伺候她出浴,穿好衣衫返回内室。
坐到妆奁前,用干布巾子一下下为她绞着头发,眼眶却有些发红,“若夫人还活着,知道娘子遭了这样大的罪,该有多心疼。”
两人正说着话,不妨听到些声响。
宋嬷嬷还道是素瓷,浅声朝岫玉座屏外喊话:“姑娘这里有我伺候着,你也累了一日了,且去睡吧!”
却没传来回话,紧接着又是咚咚两声,似是拿手指敲击木作家什的声音。
宋嬷嬷皱了眉,“这丫头,姑娘你去床上躺着,奴婢去瞧瞧。”
少甯方想说好,却突然若有所感,起身绕过她便朝外走。
因刚沐浴出来,怕她着凉,宋嬷嬷随手解了桁架上的披风,罩头将她围上,“姑娘,你慢着些。”
雾更浓了些,一眼望去白惨绵密,让人心里发慌。
外间烛灯摇曳,煌煌白光。
少甯方迈出内室,便见外间朱漆官帽椅上多了一个少女,身材高挑,体型纤朗,一身异衫。
初见时满头的乌色卷发已经编好,自两侧盘至头顶,起了一个高髻。
她右手的中指正轻轻捶打着桌案,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但见高鼻深目,容貌十分出众。
少女站起身,眼睛一亮。
少甯先出声,“是你!”
少女翘唇一笑,噔噔跑过来,清越道:“方才我混在你们队伍后面,待人都走了,这才敢翻院墙进来。说好的,我救了你,你要留我一宿。”
宋嬷嬷瞪大了眼,“我方才明明锁了门窗的。”
少女自豪笑,“这些个小玩意哪里能锁得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