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甯听了这话,一怔,白嫩的耳垂不免红了红,看来当真是她多事了,这位程家大爷到底不是世族后嗣中那些凭借祖荫上位的酒囊饭袋,昨夜崇华宿在她房中,这么大的事,他当然早就知道了。
心中已然有了成算,偏她今早这样冒失闯过来,倒有些班门弄斧了。
嗯了一声道:“我知道了,日后不会了,我,我先回去了。”想了想,又道,“天冷了,大表哥等下出门子,让程彻在车驾中点了泥炉烧盏热茶,不喝,拿来捂捂手也是可以的。”
他听着很是受用,只不好露出太多情绪,仍旧是往日间那种淡淡疏离的样子,颔首道:“知道了,另外,这些话你同我一个人说便罢了,万万不可再同旁人提及。”
少甯啊了一声,心道,是说茶水吗?
就见面前萧萧肃肃的男子翘了翘唇,含了几分揶揄,“崇华郡主毕竟未受帝邀,暗中来访,此刻还未由暗转明,若被好事者拿来做筏子,定你一个私通外敌的罪名,那程家也护不住你,你可晓得?”
少甯脸色一红。
面前人端正自若,那定然是自己想多了。
她颔首称是,“这些话外露本也不妥,我知道了。”
出了墨砚堂,回栖梧阁途中。
宋嬷嬷望着小姑娘乖静的样子,有些欲言又止。
少甯自站定望着她道:“我同大表哥真的没什么,宋嬷嬷你别多心,就是昨夜蒙他相救,心下感激的很,特意致个谢,待回了栖梧阁,你让刘管事再去一趟驿站,估摸着,王三表哥和表姨母就要到了。”
宋嬷嬷只得点头应下。
她回了寝室,累到不行,昨夜本就睡得不够,只因心中挂着事,这才硬撑着起了身,目下事情办完,她一放松,困意来袭,连朝饭也没吃,直接爬到床上睡起了回笼觉。
厨房的下人却在这时送来了几碟子腌菜,一小碗熬得稀烂的红枣米粥,放了白糖,搁置成正合适的温度,“姑娘,姑娘先别睡,一日未吃东西了,多少吃一些再睡。”宋嬷嬷一面轻轻拍着她,一面在她耳边轻声漫语的哄着。
无奈,少甯纵使已经困得睁不开眼,却仍是爬起身,在宋嬷嬷服侍下吃了一小碗,之后才缓缓睡去。
而这时,朝会方散。
皇帝自出了大庆殿,便留了程之衍、庞统、谢君澜三人到垂拱殿对质。
对于谢荣启这个侄儿,谢君澜自是极其看不上眼的。
大哥方让人用谢家密路传了书信回来,他此刻正为了叶赫之事焦头烂额,岂料竟于于昨夜听到了那不肖侄儿的死讯。
要说有多伤心,倒也不至于。
谢家暗桩报于他时,他略一思忖,便明白过来。
山水庄子是早年先帝还在位时便赏赐下来的皇庄,本这种地方也不适合谢家私下的经营,一言一行都在禁中的耳目中,是以赏赐下来后,大哥和他便没怎么放在心上,只让府里的管家时不时地带着人到那庄子上打扫一番,不至于房屋凋敝,落得个不敬官家之名便好。
谁知道,这不肖侄儿竟重新培养了一批人手,暗中铲除了禁中的耳目,换成了自己的人手。
陛下初初御极,这些个早年经由先帝之手赏赐出去的庄子林子,哪里还会再上心,谁成想,竟成了那不肖侄儿白日宣淫的龌龊之地!
哼!这个小畜生。
谢君澜为保住他的性命,已然将手中的差事交出去大半,如今在六部中也只挂着个虚差,过些日子交接完,也是要彻底退下来的。牺牲至此,竟还是留不住这畜生一条性命。
色字头上一把刀,果然古来良言。
他也不存什么为该子求个公道的心,只为了谢家的颜面不得不问,不然日后人人蹬鼻子上脸,都跳起来往谢家人脸上踩,那还得了。
当即一跪,攘袖擦了一把风泪,道:“陛下,老臣的侄儿死得冤枉,今日清晨,那旁指挥使带着老臣前往城外的山水庄子,老臣一时竟不敢信,我那好好的侄儿,身中数刀,连头颅都被人强行砍下,死状凄惨可怖。京城之地,天子脚下,有人竟敢行事如此狂悖,对臣工之子嗣先斩后奏,下如此重的手….”目光往程之衍和庞统二人身上打了个来回,匍匐着身子,磕了几个头,哽哭着,“求陛下为老臣做主。”
老臣,又是这个年纪的老臣,脸面自是要顾的。
乾德帝当即让江问行扶了他起身,问向庞统道:“怎么回事?那谢家三郎听闻死在了御赐的皇庄中。”
庞统瞥了地上之人一眼,嘴边起了一个弧度,看着有些冷,道:“回陛下的话,昨夜那谢荣启确然死在了山水庄子上,但他乃是为山匪所杀,人证不止一人,程大人手下殿前司的弟兄们都看到了,谢大人方才说先斩后奏?听着像是对我等起了指责之意,实在怪异至极。”又笑说,“对了,我还听到个说辞,说是那庄子起先遭了匪患,可咱们谢小郎君竟那般巧,正正掐着时间,带了自家院子里的奴仆去救人,如此说来,当是小郎君高义才对,至于说到他身中数刀,”正直无私的庞指挥使刮了下鼻梁,“想来是他勇气太炽的缘故,我等军中之人尚不敢深夜只带几个随从便斗战悍匪,谢小郎君勇气可嘉,勇气可嘉呀!”
这话,就差指着谢君澜鼻子说他侄儿不自量力了。
谢君澜一把年纪,越发黢黑的老脸上竟一阵阵泛起了白。
乾德帝也听明白了些,问程之衍道:“三郎为悍匪所杀,仵作可验过尸首了?”
程之衍垂眼,“是,那几剑都是那一行山匪惯用的器具,且用那剑也杀了几个娘子,仵作比对过,留下的剑口一致,倒是无错的。”
乾德帝拧眉,“女娘?那庄子上怎么会有女娘?”
程之衍方欲回答,门外便响起了内侍的话,听着有些着急,“皇后娘娘,陛下正在面见朝臣,您不宜此时进去。”
可想来是那小内侍没能拦得住人,转眼间皇后便进了垂拱殿。
一袭凤袍,雍容端丽。
“陛下!”一开口便带出了一长串眼泪,哭得婉转哀切,“三郎他死得好惨,求陛下为臣妾的侄儿做主。”又夸赞谢荣启,“三郎那孩儿是陛下您看着他长大的,最是聪敏不过,平日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紧着他的姑父姑母孝敬,可如今竟落得个这般收场,有些人还要在他死后,诋毁他的名声,陛下,臣妾便算是死,也不能让我谢氏一门受这般大的屈辱。”
她方才在殿外站了片刻,里面声音虽然断断续续,但还是听了个大概。
这庞统二人,带着那般多的禁军前往剿匪,到最后竟带回了国舅府嫡子的尸身,目下又在暗示这侄儿品行不端,实在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即便经了昨日之事,她对这侄儿的品性可算看透了,可堂堂国舅府,岂能被这二人联手,便唱和着打了脸面?
打了谢府的脸,便是打了她的脸,打了她的脸,便是不将太子这个未来储君放在眼中。
太子是她的命根,这如何能忍!
乾德帝最怕女人哭,尤其在臣工们面前,堂堂一国之母,哭哭戚戚,成何体统。
当即沉脸让皇后先起来,又点她,“后宫不得干政,朕体谅皇后你失去骨肉至亲的一番心痛,但这垂拱殿也不是后宫尔等可以随随便便就能进来的,你身为大晔的皇后,这般行事,岂非是给全天下的女子做了不好的表率!”
皇后却道:“臣妾知道,此行定然是不合规矩,只怕惹了陛下不悦,之后还要遭受言官指责,可陛下,臣妾虽是皇后,也是您的妻子,更是谢家的女儿,臣妾的侄儿因冤被杀,是国事不假,可更是咱们的家事,臣妾便算是来听一听,也是人之常情。”
谢君澜一听这话,当即便觉得不对。
果然,皇帝听后,不但愠气未减,脸色更沉了几分,“更是谢家之女?朕的皇后是在告诉朕,朕的妻子的位置,大晔的国母之位份,在你心中竟是比不上一个谢氏贵女的派头,是吗?既如此,皇后还穿着这身凤袍做什么?”
皇后当即脸色一白,吓得手忙脚乱跪到地上道:“臣妾一时失言,实则并非此意,求陛下垂怜,求陛下圣断,臣妾,臣妾…”
还是谢君澜反应更快,当即砰的一声,将头重重磕在了花砖上道:“陛下,实乃那起子小人阴谋阳谋,为的便是离间你我之君臣情义啊!我谢家一门忠君,为陛下即便是战到仅剩一人,也定然要托枪上阵,去为陛下固守国门。皇后殿下亦是此般忠心,绝无慢待皇家之念,只因那孩子父兄此刻都在西北,如今横尸不明,这才乱了分寸,口不择言,若陛下真要同我等起了生分,岂非是正正中了那帮人的离间之计?”
皇后也捂着胸口哭得梨花带雨,“臣妾一时失言之举,求陛下宽宥,臣妾只是瞧着那孩子实在可怜,若哥哥来日为陛下退了敌兵,凯旋归来后,却发现心爱的儿子没了性命,可是何等伤心,臣妾也是为人母的,自是最能明白那种剜心之痛。”
乾德帝脸色这才好了些,让二人起身,又嘱咐皇后旁听可以,只莫要再哭哭啼啼,不成体统。
皇后应下,便小声问道:“敢问程大人,方才你说那庄子上有女娘,本宫猜测着,许是那些个山匪从一些良家子里抢来的,那庄子也有些光景了,平日里只谢家几个老仆打理着,他们杀了老仆,便将这些劫掠来的小娘子安置在那里供他们凌虐,本宫的侄儿恰巧经过,意欲相救,这才打斗起来,引了你们过去。”又转向乾德帝,目光哀戚,“臣妾一个妇道人家,也不知说得对不对。”
庞统哈了一声,大大咧咧道:“殿下所说有理,只是臣有一事不知,不知殿下和谢大人可否解疑?”
第38章
谢君澜同皇后交换一眼,道:“你问。”
庞统右手指尖勾了勾下巴,做出万分不解的模样,“臣赶到时,那些个活下来的女娘都打包好了东西,泪眼婆娑说要家去,臣还乐善好施,送了她们一城,据她们交代,说是已在这庄子上住了不少日子,有的甚至长达两三年之久,那些个山匪是有多大的门路,竟能在当朝骠骑将军的门上,淫辱这些少女多年,实在是令臣百思不得其解啊!”
若说方才还对那看着长大的谢家三郎有几分疼惜之情,这会儿听了这几句话,乾德帝也回过味来。
只怕是这畜生,仗着身份,强抢了那些小娘做外室,因昨日黄昏城外发生了械斗,他怕禁军寻味过去,这才先下手为强,引了山匪想将那些女娘给除掉,不料中途被这两位爱卿搅了局。
乾德帝一张脸已经难看到不能再看了。
这个畜生!
不过是老子有几分薄功罢了,竟敢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来。
皇后维护娘家的心,又岂是这区区一个疑问能击垮的,当即道:“那些女娘们都失了名节,恐惑下失了神志也是有的,本宫听闻,有几个小娘,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记得了,她们的话又如何能信?”
程之衍朝她叉手拜了拜,这才道:“皇后殿下所言甚是。”又转向乾德帝,“臣赶到时,虽说女娘们已经死了泰半,但还是有七八个幸存下来,只凭她们之言确然不足可信,所幸,当时臣自那些惶惶的奴仆中擒获了一名嬷嬷,姓崔,她自称是谢家之人,彼时,她见到臣的人闯入门内,惊慌中,竟欲以簪穿喉,好在臣的下属机敏,一脚踹去,将人生生给救了下来,臣就好奇,那谢家三郎莫不是上阵杀敌也断不了奶水,怎么临去救人,还带着个老妈子打前阵,这可真是一件奇事了。”叉手,低垂着头,恭谨道,“但皇后娘娘说得对,谢家毕竟是当朝国舅府上,手握重兵,处尊居显,那谢三郎死得蹊跷不得不查。不若由陛下做主,宣召那老嬷嬷进得殿来,届时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便可见微知著了。”
皇后身子一软,幸好被后面嬷嬷扶了一把,这才在这殿上保持住了皇后的威严。
崔嬷嬷,她自然是知道的。是她那位好大嫂的陪嫁,只早几年便解了她的身契,听说是放出府去了,不曾想,竟是被谢三郎那个小畜生给暗中培养起来,做起了这等子腌H事。
若那嬷嬷当真给宣召进宫来,只怕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在陛下威仪下,屈服招了,那谢家郎君逼良为外室便做实了,那更是国法难容,死有余辜!要么便是念着谢家和大嫂子的恩情,守口如瓶,只说那些女娘是山匪带进来的。
只是如此一来,便又回到了原处,那些山匪是如何在谢家人眼皮子底下,竟能将那些小女娘们藏了三年之久的。
谢君澜亦是脸青唇白。
他今日,多年股肱之臣的老脸算是丢尽了。当下,再不敢为这小畜生寻什么公道,也不再念着找回谢家的排面,只想尽快将此事了结,跪下结结实实磕了个头,道:“臣的侄儿,的确是许多不周之处,但依方才两位大人之言,他勇斗匪徒却是事实。也算是为陛下的江山略尽了绵薄之力,老臣常在家中相教子女,身为谢氏一员,肩负责任重大,是外戚,更是臣工,要为陛下,为大晔,抛头颅洒热血,肝脑涂地,在所不惜。故此,老臣舔着脸,想请陛下为他褒奖,风光大葬。”
谢家是太子外祖家,保全了谢家的颜面,便是保全了太子这个长子的颜面,乾德帝自然明白谢君澜话中的深意,当即便准了他所求,封那谢荣启为开国乡男,赐衣冠殓衫,着礼部操持葬礼,风光大殓。
一旁在墙根站着的江问行,打了拂尘上前哈腰道:“恭喜皇后娘娘,谢大相公,令侄豪勇忠义,今得以封诰,谢氏一门双爵,实在是咱们大晔朝建国百年来头一桩幸事,老奴给二位道喜了。”
这话,任谁听了能不气?
好好的人,不明不白地死了不说,还被人家兜头恭喜,可你还不能拉脸子,这爵位可是皇帝金口玉言,亲封的。
只说是封爵,食邑三百户,实际人都死了,不过让内侍到府上走一遭,传个旨,给谢家这樽灰头土脸的大佛脸上贴贴金罢了。
这爵位虽可世袭,可那谢荣启并未有后代留下,也就是刚授爵,便要被朝廷收回了,未加实封者并不食封,又为十二等爵位中的最末等,说白了,就是图个一门双爵的名声好听而已。
实际上,屁用没有!
皇后被这封诰弄得直眉愣眼,当即站起身抹了一把泪,“陛下――”
一抬头见自家二哥正对着自己挤眉弄眼,让她住口的意味不要太明显。
“皇后可是对朕的旨意还有不满?”
这句话含了隐怒,当即把皇后给说呆了,她到口的话顺着肺管子流到了胃里,直愣愣给咽了回去。
他们夫妻二十载,她以为已深深摸透了这丈夫的为人,只道他最是重情不过,没想到冷心冷肺起来,竟是字字诛心。
又忍不住一阵悲从中来,这会儿却早已不是为谢氏,而是为了自己。
若这丈夫还肯如同以前那般给自己颜面,便无需自己开口,也要坚决些,重惩凶手才对。可如今这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竟全然不把她这位皇后的脸面放在心上了。
她想,果然无情最是帝王家。
这皇帝位即是夫妻冢,当初两人那般缠绵恩爱,如今却也有了隔阂,渐行渐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