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老夫人平日里便喜欢方氏多一些,嫌江氏太小家子气,这句话又说到了她心坎上,不免更是高兴,笑着点了头,“你既愿意下手,那就去厨上转转,只一样,凡是动动嘴就好,自让下面丫鬟婆子们去做,你身体才刚好,切莫让油烟熏了自己。”
少甯含笑应下。
正在这时,有女使站在廊庑下报,说是门上观察使家的大娘子来了。
程老夫人迟疑了下,对江氏道:“我要是没记错的话,苏娘子大归不久,还没过了一年的孝期吧?”
观察使家是江氏母族的旁支一脉,其女苏文英算起来是她的表甥女。
江氏说是,“自苏家举家迁至杭州,儿媳同他们便不大往来了,逢年过节也没通过书信的,”又绞着帕子问站在花厅里的大女使红萼,“是大姑娘一个人来的,还是有苏太太陪着?”
红萼出去问了那报信的小女使,回来道:“说是苏大姑娘一个人来的。”
嫁了人又大归的,孝期都没过,一个人跑到别人府上便有些欠妥了,但人既到了,又沾亲带故,倒也不能往外推,程老夫人让江氏亲去迎了人进来,一进门便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口中道:“英儿是特意来同老夫人和姨母道喜的,听闻三表弟改说了齐节度家的二女,不知可有此事?”
这苏文英有一双琥珀深眸,似风眼一般带有强大的附着之力,让人望之即醉。
少甯想起上次法宁寺之行,这位苏娘子曾大胆求爱,已过多日,也不知她与大表哥有没有什么进展,想到这,不知为何,心中竟生出些淡淡的愁绪来。
唉,哥哥总是要有嫂嫂的,也不知这位苏娘子性情如何。
她抿着唇,乖乖望向上方。
程老夫人说:“苏大娘子有心了。”又睃了一眼方氏,见她兴奋溢于言表,心说,一个嫡女换了一个庶女便让这儿媳在小辈面前失了礼,岂不闻‘齐大非偶’的道理?
她虽对程之乔这个孙子不如长孙那般疼爱,但到底是自小在自己眼皮子下长大的,他的婚事,自是得稳稳当当的。
想了想,程老夫人便开了口:“喜不喜的,说这些都太早了些。”
方氏一愣。
苏文英也有些赧然。
江氏原本正走着神,闻听此话,手中绞紧的帕子一松,也抬眼望了过来。
就听程老夫人说道:“那齐家只说了是想将三女换成二女,也告诉你,是二女的原定夫家守了大孝,你可去信到福建好好打听过了?”
齐家一共三女,长女和二女都是嫡出,唯三女是庶出,二房的程之乔虽也是嫡出的公子,但到底身上只有一个秀才的功名在身,且程二老爷在宗正寺领的不过是个闲差,所以早先能得这样一门亲事,于二房也算是不错了。
现在听说是二女原定在的夫家治丧,那家的儿郎要守孝三年,不忍耽误人家小姐大好的年华,便主动提了退婚。
原本这样的情况也是有的,好些个心疼女儿的人家,怕女儿白白熬大了,也会在明面上补偿对方一些银钱,都是好聚好散的。
只听程老夫人这一开口,却像是另有隐情。
方氏一凛,“母亲?”
程老夫人道:“旁的我不知道,倒是我有个闺中的老姐妹,同我提过一句,说是那齐家二小姐之前的庚帖曾使过银子,让司天监占卜过,说定要得出上上大吉的卦象才可。两家都是望族,又都在福建任上的,高门高户的,做什么非要闹到燕京来合算八字?测吉问凶,哪里寻不到好的风水师?若福建那夫家当真对这二小姐满意,为何没有坚持在亲人去世前,先将人娶进门?听闻那齐老太爷是被病痛折磨了一年多才去的,即便是寻个冲喜的说法,也好过这会儿退亲吧!”
方氏脸色一变,静了片刻,这才喃喃道:“是儿媳大意了,儿媳这就想办法去封信到福建,问问清楚,好在咱们程家之前曾在那里任职,还算有几分可用的关系。”
程老夫人点点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就是盲婚哑嫁的,又离得这般远,凡事多打听打听总没坏处。”
正说着话,红萼挑了帘子又进来通报,道:“老夫人,门外又来了客,说是李姑娘在苏州的表亲,想来给您磕个头。”
少甯闻声一怔。
程老夫人望了过来,目光略略停滞了几息,只点头让孟管事将人先带进来。
不多时,一母子便相携走了进来。
那女人穿墨绿圆领衫子,嘴边两道深深法令纹,不笑时带着几分}意。
郎君穿月白青色团花底纹的圆领长袍,生得倒是眉清目秀。
那郎君甫一进门,视线很快便落到旁边站起的少甯脸上来,眼神一亮。
少甯征怔望着眼前的母子,好半天才回过神,刚欲开口,便看到妇人朝自己走来,一下子抱她个满怀:“我可怜的甥女,这几年可是苦了你!”
就连此刻心不在焉的江氏都蓦的一怔,捏着帕子喃喃了一句:“甥女?”
妇人以袖掩面,哭得悲从中来,“....想当年,我那可怜的表妹为妹夫险些哭瞎了双眼….我这次进京也是打定了主意要来给姨母您好好请个安的,多谢您这三年悉心教养我们姐儿。”
待王太太拖着哭腔,将两家关系讲清楚,连同程老夫人在内的几人这才反应过来,江氏道:“这样说起来,王家同李家竟还是定了亲的亲家?”
王太太说是。
方氏回过头,下意识去看自己婆母。
程老夫人笑了笑,神色如常道:“既是亲家,便也算是我们程府的贵客,二媳妇,你去让人收拾出一间院子,让王家母子先安顿下来。”
却听厅上异口道:
“不必了!”
“多谢姨母!”
王家母子二人同时开了口,王珏余光瞥见一旁的小姑娘,只见其清丽姣好的面容彷如晕染的芙蓉花瓣,眉目沉静地垂首站在一边,但若仔细看,还能看到女孩雪腻耳垂上一点点朱砂似的红。
他闭了闭眼,头一次起了违逆母亲的心思,“老夫人,蒙程家照料表妹,王珏感激不尽,小子不才,还要准备明年的春闱,不宜在程家多番叨扰,待有金榜之日,定三媒六聘,亲来迎娶,届时,还望老夫人能允准。”
“这孩子,还跟你外祖母客气,姨母,这孩子就是一贯脸皮薄。这硕大的程府难道还缺你那点饭钱不成,你这孩子。”
王太太这一口一个姨母叫得少甯很是不悦,即便是祖母还活着,也不过是程老夫人旁支的姨表妹,王家同李家沾亲带故,但跟程家却是八竿子打不着,况且二人一路冒失进府,也未提前知会自己,少甯绞着帕子臊红了脸。
偏王太太还嫌她不够难堪,抬脚自厅间转了一圈道,“啧啧,都说这京城物华天宝,如今一看,果然如是,咱们侍郎府不愧是豪门望族,这一代代积累下来的,瞧瞧这紫竹屏、百宝阁,还是嵌着碧玺的。”
苏文英插话笑道:“王太太好眼力,这紫竹碧玺坐地屏虽算不得价值连城,但在这燕京也是罕见的珍品,选用的是打南面水运来的龙鳞竹,再佐以上乘的刀工,慢慢削刻而成的,成千上百根里才选出了这么一根,胜就胜在精细二字。夫人自南面来,不知这北方硕阔天朗,就是要用这种庄重的色泽才能压得住这蠢蠢欲动的邪风。”又低头沉吟,朝程老夫人道,“程祖母,如今天气凉爽起来,这紫竹屏虽雅致,但却有些轻薄了,英儿那库里还有一架,是琉璃玉制的,牙雕了三阳开泰的,正适合这个节气,改明儿让人找出来,孝敬程祖母罢!”
第41章
没见过世面的王太太张大了嘴巴,“琉璃玉制的,那得多少银子?”
江氏诮笑道:“这王太太可着实有趣,一口一个富贵,一口一个银子的,咱们不过是尚书门第,区区二品,你是真没见过那真的富贵窝哟,”将手朝自己头顶比了比,朝众人道,“昨日韩夫人家的簪花宴,廊亭里四角都种着一人多高的金桂,修剪好了栽在盆中,光这盆景,一盆就要上百两银子呢!”
程老夫人睃了她一眼,淡淡道:“各家有各家的活法,便是那家世单薄,人品却贵重的人家,即便买不来几百两一株的金桂盆景,也可活得霁风朗月。心里的富足、精神的愉悦远比守着金疙瘩日日愁苦强得多。”
又朝苏文英说,“苏大姑娘的心意,我心领了,只这樽屏风跟了我不少年头,已习惯了,你正值孝期,便烦劳你翻箱倒柜,总是不妥,还是好好守着,待日后寻了机会再孝敬自己的尊长一二吧!”
苏文英怔了一下,随即坦然笑道:“是,程祖母。”
“郎君有此宏志,”程老夫人转向王珏,“倒可见是个难得的好孩子,那老身便提前祝你明年荣登恩客,金榜题名。”
“谢老夫人。”王珏俯下身,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程老夫人低头吩咐几声,秦嬷嬷转身去了内室,不多时出来,手上端着个朱漆刻青竹的承托,托上放着一个缠枝花底边绣了一圈云纹的荷包。
“程家向来都有资助年轻人卷资,区区钱帛不成敬意,万望莫辞。”
王珏刚想拒受,便被母亲快速抢先接过了荷包,笑容满面道:“那就多谢程家姨母了,珏儿还不赶紧跪下给你外祖母磕个头。”
青年的脸陡然涨得通红,睃了母亲一眼,咬着牙关,微微垂眸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个头,“谢程老夫人。”
程老夫人既赠了卷资,江氏、方氏、苏文英并少甯自是不能落于人后,也各自吩咐了身边的下人回去各取了三十两纹银。
几人又围着说了一阵子话,王珏便开口请了辞,程老夫人笑着颔首应下,又拍了拍少甯的手,“菀菀,替我送送这表甥女二人。”
少甯点点头。
一路引着二人往外走,王珏走在后面,几次三番想开口说话,又鉴于母亲在场,不好说别的,只轻声问:“表妹,这几年在程家过得如何?”
少甯自是无有不好的,恬静笑着回他道:“一切都好,老夫人待我如同至亲,老爷和夫人,几位郎君和小姐们也待我很好。”
王珏瞧了瞧身旁,压低了声音道:“到底血缘有些远了。”又转头看向自己亲娘,“我们原是该早些过来,也好将你早早接回自家去,虽日子清贫了些,但至少自在,偏我实在是愚笨,之前的举试考了两次这才通过,母亲也不欲委屈表妹,只说待中了举子才好来提亲,便一直拖到了现在。”
王太太却道:“我儿不好这样说的,菀菀受程家恩养三载,你这般说,岂非是伤了人家的情分?再说,血缘这种东西,远不远近不近的,有什么打紧的,关键是人要机灵,嘴巴要甜,哄得了人开心才是真的。”她瞥了一眼一旁同行的少甯,见其纤弱无依,眉眼沉静似水,也不像是爽利大气的性子,不免有些不满,因酸道:“瞧瞧咱们菀菀这通身的打扮,这气度,若是跟咱们留在江南吃苦,能有今天?我儿你是脸大,可别扯上你老母,这等子金尊玉贵的养法,你娘我可没这本事。”
王家虽也算官宦人家,但主君早过世多年,母子三人早几年也不过看着几个叔伯妯娌的脸色过活,后来又因争执,另立出来单过,家中一应开销都靠王太太娘家周济和王太太自己经营着几亩薄田过活,只后来王珏中举后,又有了朝廷补贴,日子这才松泛开来。
王太太心中也有计较,方才在厅内,她看得清楚明白。这小甥女那眼色,怕是嫌弃咱们母子呢!
明知道自己这个姨母同表哥初到燕京,正是亟需人脉帮衬之时,竟只在一旁站干岸,程家是什么门第,尚书府,堂堂二品大员,若能由人引荐着同程尚书攀上关系,不知能省去将来官场上多少应酬的力气。
可这丫头片子,任由自己使了几次眼色都没接收到,呆头呆脑的,也不知为自己的丈夫多争取重助力。
她又偏着头打量,这丫头走起路来,软腰轻步的,实在不是什么好生养的身子,不免更是有些打退堂鼓。
三人一路出了垂花门,到了门前,王珏掀着车帷朝王太太道:“娘,您先上去,孩儿有几句话要同表妹讲。”
王太太瞪他一眼,不情不愿由下人扶着往车边走,“且快些,毕竟还没成亲,大庭广众之下,传扬出去你还要不要省试了?”
王珏反驳道:“那有什么,反正在我心里,表妹早就是我妻子了。”
王太太被噎了一下,忍不住心里翻了个白眼。
说来,这个儿子自小到大没让自己怎么操过心。她年纪轻轻便丧了夫,既当爹又当娘将他们兄妹二人拉扯大,儿子也一向对自己十分孝顺,自小到大,从无一事有所违逆,唯独在这亲事上。
她想到这,不免就想起一路照料他们进京的那名苏州富商之女,独独一个嫡亲的闺女,家财万贯不说,还长的端丽秀美,性格爽利,一看就是好生养的苗子,人家一路也是对自家儿子嘘寒问暖,意思透露的不要太明显,可这榆木疙瘩,偏偏就只认准了这一头。
除了一张楚楚可怜的脸,还有什么?
一个孤女,还摆阔头,端着娇滴滴的架子,要她说,都这样大了,早就该主动写信求王家娶了自己过门。
嫁妆也不知道有没有货,就动不动总摆出一副矜持大小姐的样子。
死了爹妈的,成日穿青着碧,也不嫌晦气!
王太太想到这,便忍不住一阵心火上升,瞪了自己儿子一眼,随手招过一个丫鬟,照着腰间软肉就是一拧,口中厉呵道:“你眼瞎吗?还不快扶太太我上去。”
小丫头被拧得嗷嗷直叫,躲闪着扶王太太上了马车。
少甯脸色很是难看,勉强笑了笑,仰着色欺芙蓉的小脸,糯糯开口道:“三表哥。”
王珏视线扫过面前小姑娘柔柔软软的红唇和一双雾蒙蒙的明润眼眸,蓦的低下了头,一丝红云爬上脸颊,道:“表妹,你..我方才说的都是真的,在我心里早就当你是我妻子了。”
少甯不知他脸红什么,但这门亲事,她还想再多加考察一段时日,因道:“你一路舟车劳顿,实在辛苦,今日天晚,不宜多说,菀菀就送到这了,对了,我在燕京为你和姨母租的宅子已经选好了,虽地段不比程府这边,但不临街,不会吵闹到表哥你温书的。”
说着便让素瓷递了个荷包,“一应赁契和钥匙都在里头了。”
王珏并不知道自家妹妹信中同少甯写了什么,还当是表妹细心,记挂自己这才提前打点好了一切,更是痛下决心,定要好好温习,明年定要一举中榜好早日迎娶表妹过门。
二人又说了几句,方欲分手,便见迤逦的巷口驰进来一驾马车,马车外打远跟着几个军士。
为首的郎君生得萧萧肃肃、清朗端和,身穿紫色圆领官服,腰间系白玉镶绿宝石的革带,雪白的冠插入发中,脚上蹬着黑色皂靴,浅金色的日头斜斜打在他肩头,仿若给脸颊镀了一层玉色,连半个毛孔都看不见,若瓷一般。
王珏一怔,心中恍惚升起日后自己高中后入朝的情形,也不知是否能有这位郎君这般威风。
他晃神的片刻,少甯已然行完了礼,笑眸闪耀着,“大表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