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以一种壮士扼腕的心态规避了永久的掣肘,而又收获了京中一众世家的暂时好感。
毕竟,这钱若是那些商贾不出,就该由世家出了。
陶谦审时度势地将这份功劳送给了沈明昭,抵了他在江南的那堆烂摊子。
原本,沈明昭在江南惹得京中动荡,又半途没看住放跑了女犯,是大失职,要丢官的。陶谦说是沈大人的拳拳之心打动他们,故而愿倾囊相助。这才将革职改为降职,并发去了隐喻十足的苍州。
圣上亲开金口,称赞洪州所出的西山白露,赞其“天下第一”。陶谦也如其所愿,成为了名噪一时的“天下巨富”。朝廷的褒奖给浮云茶庄带来了远胜从前的巨大收益,京中世家在皇家的支持下,几乎人手一份“浮云茶”。
如今谁家若还喝从前的大叶片,而不是浮云庄的茶,谁就要被其余世家所耻笑。
在这出江南大戏最终落幕时,沈明昭得到了圣上的信任,陶谦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名利,而宁不羡拿到了金钱。
人人都得偿所愿。
“我确实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东西。”沈明昭垂眸望着她的眼睛,“但可惜并不是你想的那些,你知道是什么吗?”
“……”宁不羡忍笑,盯着他。
“是你。”
她失笑:“越来越会说情话了,沈大人。”
“情难自抑,无可奈何。”沈明昭低下头,靠在她耳边,低哑着嗓音道,“不愿同我去苍州,总该有些回报吧?”
“……你真斤斤计较。”
室内火烛吹熄,月光淋在垂落的幔帐上,映出闪烁着的一双人影。
一声闷哼过后,有手自幔帐中伸出,攥紧了粗糙的布料。它微微颤抖着,像是在承受着什么极致的欢愉。
幔帐被手指揪得不住上下摇摆,月光碎在了手背上,摇曳着沙沙的树影。
破碎的鼻音如蚊呐一般从内里传来,跟着一个压低了的不知羞的闷笑。
“别咬那么紧……”
随后是羞愤的:“沈明昭!”
“我说的是你的嘴,咬坏了我的手指,就写不了字了。”闷笑声顿了顿,“你以为……是哪里?”
“……我要踹你下去了!”
许久,帐内的声音才渐消下去,她的发丝被汗水黏在面上,精疲力竭地靠在他怀中。
他半闭着眼:“在京中,照顾好自己,还有……”
少和那个陶谦写信。
可惜,沈明昭的话她只听了一半。
……
“姑娘?”阿水伸手晃了晃,“你跑神了?”
“哦,有些想念明昭了。”她回过神来,坦荡地回应道。
阿水捂住嘴,促狭的笑意从她的眼中泻出。她打趣了一句:“您啊,可算是有点良心了。”
这话宁不羡就不高兴了,她扬眉道:“什么叫有良心?我喜欢他我就该随时随地捧着他、念着他,全身心在他身上吗?那他为何不对我这样?若他心中有旁的追求,那我为何不能有?他日你若是嫁了谁,谁敢那般对你,告知于我,看我不拿鞭子抽他?”
阿水撇嘴:“……您可别祸害我未来的郎君。”
她无奈地摇摇头:“走吧,不早了。”
第一百三十章 代售之权
假山傍着潺潺的流水,细瘦的竹筒子被水流冲得上下摇摆点头,周遭漂浮着几瓣春日的落红。花瓣打着旋儿沿着竹筒落下的细流顺延向下,直到被一根矜贵的,抹着丹寇的指甲绊住,抖落干满身的水珠。
“宁大人看本宫这丹寇做得如何?”女子炫耀的口吻般自池塘中捞起一瓣花,两手纤纤,比在宁云裳的眼前。
粉嫩的指甲衬着绯红的落花,宁云裳温和一笑:“与殿下甚配。”
女子笑了,手指一松,碾碎的花汁和着烂蕊一并跌回池塘中,泛起带血色的涟漪。她松手轻拢起自己的衣领,浅笑地望着她:“宁大人前朝为官数载,甚是辛苦,如今看来,终归还是同咱们这些姐妹在一起更为融洽……对了,你和小国公的成亲礼定在什么时候?”
宁云裳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但也只是面色淡然地点头笑着称:“回殿下的话,不出意外的话,就在年末了。”
“年末?”女子掩唇一笑,“那还是晚了些,小国公这些年好等,耐不住老国公夫人相迫,这才纳下两房妾室。国公府与东宫并无不同,太子殿下身边也有不少莺莺燕燕,你将来嫁过去,还是得多学学你二妹的手段,哪怕是……”
遥遥一个带笑的声音打断了她:“参见太子妃娘娘,妾身有失远迎。这比赛还得好一阵子才没开始呢,您就来了?”
宁云裳惊喜回身:“不羡?”
宁不羡手提着一个波罗格子款款而来,身后跟着阿水。
如今已贵为太子妃殿下的杨姝华笑容满面地朝她望了过去,眼中却包裹着无形的刀锋:“我也不想早来,奈何太子殿下奉圣上之名来主持这新春的第一出茶会,我这太子妃自然该陪伴在殿下身侧,时刻为殿下分忧。”
宁不羡含笑点头:“娘娘果然深明大义,将来贵为国母,必成天下女子之表率。”
杨姝华和气地称是道谢,心内却有些不喜。
她的族兄侍御史杨况,在洪州时,可是被眼前这女子给折腾得够呛。她假死脱身,导致杨况弄丢女囚,同去的侍郎于敏之有沈明昭说话作保,夜间又好好地待在自己的车内并未出来,而被洪州府兵目击到夜间出来的杨况就倒了大霉,几乎是一人承担了弄丢女犯之责。
杨姝华是绝对相信杨况的说辞的。
当日在她与秦萱中横插一脚,令她难堪的就是这位改名换姓的“陶娘子”。
如今“陶娘子”已失踪,普天之下,再没人能证明那洪洲城内八面玲珑的商妇与病愈回京的沈少夫人是同一人了。
说回杨姝华,当初她与秦萱争敬王妃之位不成,却在之后咬牙嫁与当时已有正妃的太子殿下。堂堂顶级世家一脉的直系嫡女,居然委屈自己做一名太子侧妃,太子自然对其万分爱重。不成想,杨姝华居然如此好运。她嫁过去仅仅不到一年,原本的太子妃便不慎染了寒疾。
寒冬腊月的天,偏巧又赶上冬至日祭祀,太子妃陪着太子殿下在寒风中跪完了全套祭祀礼,病弱的太子没事,可太子妃等到结束的时候,骨头都快跪木了,没几天便撒手人寰。
自那之后,文官们便上书说日后再选太子妃,必然得身强体壮,否则于国于民都不吉利。
而杨姝华便也由此,顺势由侧妃上位太子妃成功,还得落一句家世如此,原该如此,当初令其在一介空有虚名而无实权的言情书网女子位下,实在是委屈了她。
杨姝华自成太子妃,与太子情深义重,身体力行地向太子证明了自己这个太子妃绝不会虚有其名。
此次赛事乃是由朝廷和洪州茶商盟会一并举办,京中各家茶铺、茶庄,以茶技论高低,竞争次年洪州茶叶的最高代售资格。赛事交由户部与平准署一并参办,平准署主理,户部协理并监管,其实就是露个脸,不算是什么好的差事。
太子在前院与茶商一并观市议价,太子妃便在后院慰问与赛的茶娘。
沈明昭被贬后,新上任的顾尚书乃是原先礼部的侍郎,为人古板严肃,最是看重体统。男人出官任仕,女子相夫教子,这才合乎天地人伦,怎可有前朝女官一说?
他甫一上任,就把宁云裳从原先的职位调开,坐了冷板凳,如今还被他打发来给这茶商的赛事当监工。也是他上书请旨,说宁女官年岁已大,朝廷出于体恤,应当放其回家成亲。宁云裳虽不喜,然而此事宁家与毅国公府都乐见其成,圣上和皇后想管,也不便掺和臣子的家事。
宁尚书在宁不羡婚内出走一遭后,便对宁云裳的婚事更加上紧,唯恐他这个大女儿也学了二女儿的荒唐样子。若是原先对她的婚事尚可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便是极为上心了,三天两头将她召进书房说教。宁云裳这般懂事好脾气的,都受不住躲在官署内不回去了。
而她的烦心事,似乎也无处可诉。
她曾对秦朗抱怨过几句,结果秦朗却警觉地怀疑,她是不是想要作废婚约。
“顾尚书原就想让我离开,若是此时成亲,我怕是再也回不去朝堂上了。”
可秦朗却不以为意:“不回去就不回去,做我的娘子,国公府的女主人不好吗?”
好?还是不好呢?
宁云裳很头疼,她似乎心中打好了主意,可却仿佛被一团看不清的炭火所包裹,连带着心中确定的念头,也变得模糊不清了起来,连着几日,就连夜间休息的时候,也在想这个问题,白日的精神,也变得愈发不好了。
此刻,宁云裳正在翻看刚刚平准署的人递来的与会茶娘名单。
她的视线自上而下扫过去,忽然,定在了一个名字上。她讶然地叫住了一旁的宁不羡:“你也要参赛?”
参赛名册上,宁不羡的名字赫然在列。
她原本以为,这比赛借了宁不羡新开的茶庄办,是因着当初浮云庄的陶庄主给她做过掌柜,陶庄主念旧,故而给原来的女东家一个面子,没成想宁不羡居然打算自己上场和那些茶娘们一起斗茶?
跟着她讶然的话音,不光是宁不羡,就连杨姝华也转过了头。
“对啊。”宁不羡倒是自然,“这可是争取浮云茶的京城代售权,一年收益可观得很,我怎么也得争取一下吧?”
杨姝华笑道:“刺史夫人这是生意做久了,真把自己当成那些商妇了?”
她说着故意盯着宁不羡的眼睛,想要欣赏她眼中被人刺破隐秘时的慌乱。
然而,宁云裳却开了口:“殿下此话差矣,此次赛事可是为了远在西北前线的战事筹银所办,商户们为国捐银,做的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可不该如此说。”
杨姝华尴尬一笑:“宁大人误会了,我说这话是好意。这刺史夫人若只是玩乐逗趣,实在是不必同她们一并比赛。今日来赛的茶娘、茶工,都是京城内颇有名气的茶铺所荐,少说也有个十来年的手艺。刺史夫人这一上,不免既失了身份,又落了下乘。”
宁云裳道:“没关系,参赛人员并未设限,起先是我大惊小怪了。不羡,想试就试试吧,不必顾忌她人的眼光。”
她说完,偷偷冲着宁不羡笑了一下。宁不羡就明白了,宁云裳是在特意为她回的杨姝华的话。方才杨姝华缠着她,少不得阴阳怪气、冷嘲热讽,她全都置之不理,唯独说到宁不羡身上,她才回嘴。
宁不羡的心中一时间涌起一股暖流。
宁云裳,终究是她亏欠了的人。
她可以唾骂秦朗,但却不能指责宁云裳。宁云裳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反倒是她,总是给宁云裳造成困扰,哪怕如今,也是被她的任性所连累。
正说着,那头传来一声:“太子殿下到。”
第一百三十一章 斗茶大会
众人齐齐跪下。
一双描金刺龙的深黑色布靴缓缓跨过了后院的门槛,视线往上是一套朱红色混绛色绸子所编织成的长衣,腰上勒着画云纹的锦缎腰带,无任何珠宝挂饰坠绣其上,只是这锦缎的质地宁不羡开了多年布庄,认得它,是名贵的蜀锦。
朝中传闻,太子殿下自幼体质孱弱、善良温和,虽为中宫所生,却一向并不为当今陛下所喜爱。他本人也多次向圣上上书,自己身体如此,实在难堪大任,求陛下将自己的东宫之位废除,惹得朝中无数清流老臣大为感动,直说太子仁孝,重情重义。
宁不羡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五年前宁云裳与叶铮自西北逃回时城墙之上的惊鸿一瞥。隔着数丈城郭,她只能勉强看清一个身形,直到今日她才算是真正见到这位皇嗣继承人。
太子殿下接连如传闻中般,咳疾又犯了,他连着咳嗽了数声。一旁的杨姝华几步上前,扶住了他,轻轻拍打着他的背,面色忧虑得十分真诚:“殿下?”
太子微笑着摆了摆手:“无碍,风大了些,就好了。”
随后,他站直了身子。他的面色倒是看着尚好,并无久病之人的灰败之色。
他扶着杨姝华的手,望着跪在地上的众人温声道:“诸位免礼,请起吧。”
宁不羡跟在宁云裳后头,起了身。
太子冲着宁云裳微点了下头:“宁大人,可以开始了吗?”
宁云裳躬身:“请殿下宣布开始。”
太子点了点头,由杨姝华扶着,坐上了高位。
高台上的那个座位是宁云裳安排的。太子怕风,所以跟前需要遮挡,可又不能直接拉个厚帘子遮挡住看比赛的视线,于是她命人在两侧各打了一栏木屏风,设在背风的屋檐下。既不遮挡视线,又能保护太子不被风寒侵袭。
而平准署和她自己的座位,则在太子的正下方,亦在木制屏风的遮挡范围内。既不僭越,又得了保暖庇护,几位平准署的官员也挑不出她什么纰漏。
宁云裳行事,一向无外乎四字,周到妥帖。
这四字是好处也是坏处。
好处是她行事面面俱到,很难让主官挑出大错将她逐出朝堂。坏处便是落了一部分同僚口中“果真是女人行事”的口舌。
士大夫们一向乐意给女子列上温柔如水、娴静细致的说法。他们嘴上夸赞着女官们的细心,实则却是打着以细心之名将其从更需要担当与智慧的前朝事务中驱逐出去的主意。
既是女子细心,男子粗心,那么女子便生来就只该干那些男子不愿意干的琐碎的活,如管理脂粉,算计家业,打理生活起居。女官们也是因此只能屈居于后宫之内,因为士大夫认为她们不具备男子所具有的,大格局、全局观念的独家品格。
宁云裳也是如此。
宁郎中官居五品,任职以来建树不少,可即便如此,落在同僚眼中,也不过原罪一个“女”字。
可这红袍的女官,与他们同巾同服,坐于一处,却根本看不出任何的区别。
太子落座,众官就位。平准署下东西市令,捧着足有两臂长的红纸,宣读与赛名单。
“西市,毛家茶铺。”
毛家茶铺的茶娘与铺主人一齐上前一步,向众人见礼。堂下登时掌声如雷,平准署的官员们也忍不住跟着点了下头,想来应当也是主顾之一。
毛家茶铺耕耘西市,靠着一手馄饨茶汤令人拍案称绝。他们家原先本是挑担子卖馄饨的,铺主人是位煮馄饨汤的好手。
毛家的馄饨汤,色清如水,不搀一丝油腥却甘美可口。吃过馄饨,再叫主人以馄饨汤入茶,茶水亦是清香扑鼻,唇齿生津津。不光百姓们喜欢,甚至不少朝中的大人们,也甘愿冒着当街而食,被御史台记一笔失仪的风险,光顾铺子。
后来,浮云茶风靡京城。毛家茶铺的主人是西市头一个以浮云小叶替换原先大叶茶入茶汤的。小叶茶香重味不辛辣,杀青过后不涩口,极适合入汤。毛家的浮云馄饨汤大获成功,成为新的招牌,便更其馄饨铺名为“毛家茶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