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抵达李常卿的宅院时,已至黄昏时分,暮色渐浓,宅院四周分外幽静。
李常卿所居宅邸并非如凌月猜测的显赫世家那般崇阁巍峨,层楼高起。却是一处歇山顶的两进四合院,地处清幽之地,院内冷清异常,若非前方不远处迎上来一老者与一年轻小厮,凌月只当这处宅院无人起居。
李常卿吩咐那位迎上来的小厮前去准备晚膳,那老者则是李宅的管家,迎上前来禀告:“老爷,后院屋舍每隔两日便有人打理,随时可供留宿。”李常卿遂引着凌月二人穿过月亮门,行至内宅。
凌月跟在李常卿身后,方一踏入屋内,一阵刺痛于颅内与心口同时袭来,顿觉天旋地转。她倏尔遭受此番刺激,一时控制不及,一个踉跄往前扑去,直直撞上李常卿宽阔的后背。
紧随其后的阿兰惊呼一声,即刻上前扶稳凌月,李常卿倏地经受此番撞击,鲜少露出诧异,忙问:“凌月姑娘,这是怎么了?”遂又吩咐留在后院的管家,“阿文,快去请林大夫。”
然凌月双眸紧阖,早已人事不省,无力回应。阿兰早知她身中蛊毒一事,此时见她这般模样,了然凌月定是蛊毒发作。
待李常卿将凌月抱至床榻,阿兰方才斟酌着字词,同李常卿道:“李大哥,凌月素来有此恶疾,以往每隔一两月便会发作一次,前些时日经过诊治,病情逐渐好转。按理说应已痊愈,不知为何近日反而发作得愈发严重。”
阿兰言及此处,倏然顿住话头,心下拿不准是否要将实情告知于李常卿,若是有意隐瞒,恐错过为凌月诊治的最佳契机,倘若如实相告,又恐对凌月不利。
李常卿是个聪明人,见她欲言又止,却认为凌月身上有不便言明的旧疾,遂不再追问,安抚道:“阿兰姑娘不必过于忧虑,家父尚在时,邻里有一故人常居,尤善医理,待阿文请来相看之后,再作调养。”
阿兰听得此话,亦不便多言,唯有谢过李常卿。待对方告辞而去,她才回身坐于床榻边沿,替凌月理了理遮住眉眼的松软青丝。
李常卿差管家前去请的林大夫于一个时辰之后抵达李宅,林大夫替凌月悉心诊脉,施以针灸,行了一番基础检查。旋即起身对李常卿道:“常卿,老朽实言相告,此女身上并非恶疾,老朽亦对此无解。”
“林伯,此话怎讲?凌月身上若非恶疾,还能是何物?”
李常卿闻得林大夫言及‘并非恶疾’,又思及方才阿兰欲言又止的形容,此刻疑惑更甚,心下正猜测这姑娘身中奇毒,或无力救治。
正待李常卿思绪乱飞之际,林大夫同他解释道:“常卿,你莫要惊慌,此女身上并无恶疾,此乃益事。然――她身中奇异蛊毒,毒已入髓,蛊虫虽得以祛除,然蛊虫长期侵害皮肉骨血、乃至心智、大脑,且她身体内尚有蛊毒余留,存留于她体内的蛊毒失了母体的滋养,犹如失去方向的蝼蚁一般于身体内乱撞,故而蛊虫消灭之后,此女蛊毒发作的迹象愈发频繁,亦更为猛烈。”
阿兰听得林大夫这一番解释,全然捋清了凌月这些时日来蛊毒发作异常频繁的缘由,然不知凌月身体内的余毒何日方会消尽,遂询问林大夫:“林大夫,凌月身上的余毒可还有解?”
林大夫缓缓摇头,视线落在凌月那张煞白的脸上,沉声道:“老朽不才,无可解。然……”
他凝眸沉思片刻,继续道:“二位亦不必过于忧心,老朽虽无药亦无力可解此余毒,然只消悉加照料,静待其苏醒之际,正是余毒除尽之日”
阿兰闻的这番说辞,犹如晴天霹雳,颤声问道:“林大夫,您的意思是――只能等,只要她能清醒过来,余毒必然早已消尽。那……多长时日方可清醒?倘若一直昏睡,未曾醒来又当如何?”
林大夫语重心长,“姑娘莫急,治病救人何来定论,即便是世间少有的名医,亦不会轻易允诺何时能使身患顽疾者痊愈。依老朽之见,便只能等,此女身上蛊虫已散,终有清醒之日。倘若姑娘实在放心不下,亦可再寻名医名士前来查看。”
“然老朽有一言相劝,此女身上的蛊毒过于诡异,来历不明倒也罢了,恐源于那个地方,倘若此女身份特殊,倒是因着寻医问药而泄露了身份,恐得不偿失。”
林大夫一席话,阿兰与李常卿二人犹如隆冬天气里被人兜头泼了一身霜雪。
李常卿蹙眉思虑半晌,斟酌着问林大夫:“林伯,听您的意思,凌月身上的蛊毒恐与宫里的那位有所牵连?”
此言一出,阿兰身形倏地颤抖不止,似被异常恐惧之物所惊吓,抑或曾遭受过某类事物或某个人的恐吓而留有余症,此番再度听闻与其相关的言辞,一时承受不及。
李常卿察觉到阿兰的异样,关切问道:“阿兰姑娘,你可是身上有何处不适?”
阿兰连连摇头,额间早已冷汗淋漓,齿关死死咬住泛白的嘴唇,然发不得丝毫声音。
片刻之后,阿兰方才略微平复了心绪。她声线发紧、细弱蝉翼,回道:“李大哥,我无碍,只是路途劳顿,身上有些疲了,方才又听得林大夫言及凌月身上的蛊毒唯有听天由命,我……”
阿兰倏尔哽咽,泣声道:“我方才不禁细想,若是凌月一直不曾醒来,又该如何,莫非就这般躺在床榻上度日吗?”
林大夫闻言,连忙安抚:“阿兰姑娘,实在无须过度忧思,老朽方才所言,实则委婉之言,你待细想,可曾思及老朽方才所说――蛊虫已尽?此话意在告知二位,既然蛊虫皆已尽数祛除,说明凌月姑娘体内算得干净,不会再生出新的蛊毒。只需静候她体内的余毒与时逐日消散,直至除尽,便是她清醒之日。”
“老朽身为一介医者,自是无法向二位承诺――何年何月何日她可苏醒,此乃医者之大忌。方才老朽已详述一二,还盼两位勿要过于忧虑,只需每日为她盥洗、喂水即可。”
李常卿是个细致人,闻得此话,似有困惑之意,遂仔细询问:“林伯,盥洗一事倒是易懂,但这喂水……”
“此举更为简洁,只需使绢布或木棉等柔软之物沾温水后,擦拭她的口唇即可。”
第23章 、不识月(一)
◎醒了◎
“凌月?凌月……”
“谁在唤我?”呼唤她的声音,似来自悠远的穹宇,缥缈而未曾传入耳中,便又悄然散去。
胸口遽然生出钻心的刺痛,瞬息间涌向四肢百骸,激得她呼吸微颤。破碎的撕裂声从脊骨传来,承受不住挤压般被迫撕扯成碎块。凌月正欲张嘴呼吸,脖颈上那条猩红色细线开始灼烧,热流喷涌而在体内肆意冲撞。
周围的声音纷繁杂乱,却不能让她的注意力从细密的痛苦中抽离。凌月欲出声呼唤,或能消解一丝体内的痛楚,然她的口唇犹如被烙铁灼烧后粘合在一处,开阖不能自如。
凌月沉睡时听得林大夫言及她体内的余毒,此刻心神清明,意识到身上的异样与不适皆由体内存余的蛊毒所致。
那股冷冽气流奔涌至肺腑,胸腔内仿佛包裹着一团刺骨的凝霜。凌月欲伸手探向床榻前的人,然双臂僵硬、乏力,浑身似被禁锢般不得动弹。
凌月意识到她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遂试图睁开眼眸,眼皮却似千斤重,凭她如何使力亦无济于事。
情况竟比她预想的糟糕数倍,她口中发不出任何声音,双眸紧阖难以张开,全身如困兽般被无形桎梏牢牢束缚,难以挣脱。
凌月浸于一泓刺骨的深水潭里,胡乱挣扎,欲图将头探出水面,身体却一直沉沉落下,四肢毫无章法地四处乱扑,却寻不见可攀附的物什。
凛冽的凉意在她体内逐次生长,疾速加重,或已临至极限,直抵头顶亦无停住的趋势,最终超越了她有生以来感受过的任何彻骨的寒意。耳畔倏尔响起几道声音。
“林大夫,至今已过去十日,凌月仍无醒来的迹象,这可如何是好……”便闻一阵O@的抽泣声将方才的言语湮没。
“阿兰姑娘,老朽早已提及此事,复醒的时日不可预测,终究是看个人命数。”
“凌月虽未清醒,然亦不曾恶化,此番看来,不算坏事。”
凌月每日困于床榻,昼夜难辨,苦熬光阴。耳畔忽闻人声、鸟鸣,远近不一,或自屋内,或自后院传来。
丹秋已逝,寒冬渐退,仲春时分,李宅院落繁花吐蕊,味香气馥。
这日晌午,骄阳似火,翻烤着李宅院落,光芒穿过窗棂缝隙,铺洒在床榻上。凌月能感觉到那抹光线落在脸上,灼热而温暖。
凌月思忖道:自她踏入李常卿这处宅院,半年光景已逝。虽有阿兰每日为她盥洗更衣并活络筋骨,然她意识清明,无法动弹的痛楚甚是难以言喻。
她细致地感受久违的日光,一股凛冽的激流倏地涌遍全身,激起一阵细细密密地啃噬骨血的刺痛。那些痛楚逐渐转移方向,开始不停地自体内往外啃噬。
西山监牢里的那几人先行映入凌月的脑海,旋即她看见易容后的云飞翼在不远处等候,遂向她伸出一只手,待她走近了,倏尔惊觉眼前的人拥有一张同云飞翎相差无几的脸,她未尝退开,云飞翼早已深陷烈火化作余烬。
被焚烧于凌州大营的那几个神智俱损的傀儡纷纷朝她招手,动作神情竟与凌月有七八分相似……凌月记忆里与蛊毒或傀儡相关的人和事物接连而至,又悉数湮没于生命的荒野之中。
那是她的记忆,又并非全是,在凌州大营碰上的那几个傀儡虽同她身量相当,形容却并无相似之处。
凌月遽然呜咽出声,后背拱了起来,旋即在床榻上蜷缩成一团。
阿兰见状,即刻向檐外大声疾呼,“李大哥,凌月有反应。”
李常卿闻言,连忙吩咐阿文前去请林大夫,遂大步迈进屋内,便见凌月双眸紧阖,于床榻之上抽搐扭曲,神色痛极难掩,他似有不解,低声同阿兰道:“林伯曾说,凌月复醒之时,便是余毒除尽之日。如此看来,她应当恢复原本形貌才对。”
然已过半载,她未尝有何变化,莫非――如今这番形容正是她原本之貌?
阿兰无缘得见卿谣公主,只是在凌州大营听人提及当年那位卿谣公主年方十八,依此推算,她如今正值二十年华,绝非这般稚子模样。
然此番猜测须得有一个前提――凌月正是黔朝那位卿谣公主,阿兰也只是在惊云山庄时略有耳闻,后又听凌月言及大荣皇帝怀疑她是那位潜逃的质子。
“呜……”凌月口中倏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打断阿兰沉吟的思绪。
体内侵袭的刺痛早已附着于身体表面,凌月的指尖渐而泛起一点知觉,她勉力弯曲一下十指,正欲使力,最终软绵绵瘫软下去。
阿文引着林大夫奔波而至,林大夫额间汗珠淋漓,进屋时尚喘着粗气,“如何?今日可是有反应了?”
阿兰便将方才凌月身上发生的细微反应详尽告知于林大夫,唯恐错漏些许细节,又让李常卿逐一补充遗漏之处。
林大夫细致聆听二人所述,沉吟思索良久,似乎明了个中缘由,遂拿定主意,吩咐道:“常卿,拿利刃划破凌月十指指尖,老朽上了年纪,力道不稳,恐伤了她。”
阿兰与李常卿皆算得心思活泛,此刻听闻林大夫这般吩咐,便知放血意在排除凌月体内的余毒。
阿兰将凌月的两条胳膊抬起,在被褥上垫了一方巾帕,方才把凌月的手放回去。
李常卿自腰间抽出一把匕首,逐一刺破凌月的十指指尖,却没有血液从伤口流出。
“脖子?”阿兰轻声惊呼。
众人应声望去,便见凌月脖子上那条猩红色细线倏地变粗,颜色转为青紫,片刻后裂开成一条三寸长的豁口,汩汩黑血涌出,浸湿了外袍前襟。
黑血渐渐止住,撕裂开的伤口慢慢愈合,最后汇聚成细线,消失不见,脖颈上只余干涸的乌血。
李常卿凑近床榻,见凌月毫无复醒的迹象,不禁问道:“林伯,毒血已尽,凌月为何毫无反应?”
“毒血已除,若她原本不是这番形貌,不出五日,便会恢复常人之身。”林大夫解释道,“老朽未尝医治身中此类蛊毒之人,不敢妄言。”
凌月倏尔又在床榻上抽搐起来,脖颈微扬,露出皙白而脆弱的颈间皮肉,床榻前的三人未及反应,便目睹凌月直挺挺瘫在榻上,四肢摊开,一阵强似一阵的“咔嚓”声从她身体上传来。
脆响犹如骨头折断,凌月听清断裂的声音,更清晰地感受到体内每一根骨头在断裂,重新生长成型。
头骨与脊骨先行断裂又生长出来,约半个时辰过去,每一寸肌肤、每一根细小的骨头,悉数被撕毁,又重获新生。
床榻上躺着的人,形貌与惊云山庄当初传书与江凌安的那副画像相差无几,肤若凝脂,皓腕胜雪,青丝如墨垂肩,明眸善睐,风姿卓然。
只是榻上之人,形容稍显清减,虽几分憔悴,然风姿不减。
站在床榻前的三人目睹了凌月身体的变化皆惊愕不已,呆立原地许久未曾动弹。
凌月缓缓掀开眼皮,庭院内日头正足,花香、鸟鸣纷纷扑来。她从床榻上坐起身,浑身跟着“咔嚓咔嚓”响个不停。阿兰扶她下榻行至檐外,烈焰铺洒,涤尽满身寒意。
“凌月?”阿兰眸光微凝,“你可是想起什么来了?”
凌月闻言,回身面朝檐下众人,眉梢眼角尽显欢愉,眼眸中却雾气氤氲。
她行近数步,向三人深深鞠躬,言辞恳切,“再生之恩,凌月万分感激,日后必将倾尽所有,报答三位恩人。”
一语方落,遂双膝跪地,向三人行礼。
李常卿连忙扶她起身,“凌月姑娘,不必如此……”
祛除蛊毒与复仇,是凌月心中的执念。为免蛊毒侵袭,致使神智俱损,沦为他人操控的无知傀儡,她不得不暂时压下复仇一事,潜心寻人疗毒。
如今,蛊毒已解,恢复了常人之身,思及报仇二字――她却心生惆怅,一种难以言明的失落感瞬间袭遍全身。
昔日,她在凌州大营身陷囹圄之际,云飞翼曾悉数告知黔朝王室如何机关算尽,行非人道之事。掌权者与蛊毒高手狼狈为奸,将活人、甚至幼儿炼制成傀儡当作战争武器。
而她最敬爱的父王,便是这场阴谋的始作俑者。
父王、王叔……黔朝王庭中有多少人牵扯其中,凌月无从细想,亦不敢深思。唯有寻找机会,暗中潜入黔朝掌权者为沁兰山庄所建的炼制蛊毒与傀儡之地,才能因时制宜,逐一落实她心中的打算与思虑。
凌月沐浴在烈阳下,烈焰灼灼,却令她心神平和。既已尝尽蛊毒侵蚀之苦,便不会再有痛楚能击败她
“凌月姑娘,你好生歇着,在下先行遣人送信予大将军。”李常卿立身于檐下,凝眸打量凌月。
“大将军?”凌月遽然神思恍惚,心中诸般思绪却难以言喻。
“是的,在下每月便会寄信告知近况。”
“大将军……凌州大营可还安好?”凌月声线轻微,如蚊蝇细语。
“与黔朝军交战几次,傀儡损失惨重,逐渐不敌。上个月将军来信称,近日或无战事。然阿越国恐会生出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