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那官兵手指朝地面一指,遂问大婶儿。
大婶儿似为遮掩心中惊惶,故而大声笑道:“军爷,这就是普通的枯枝,民妇捡来作柴火用的。”
“我自然识得这些枯枝为何物,我问的是――这堆枯枝下面,藏有何物?”那官兵语气间略显不耐。
大婶儿慌了神了,勉励维持着面部表情,睁圆双眸,“啊?军爷,枯枝下头――自然是民妇家中院子的土地。”
那官兵懒怠同她继续纠缠,便要上前用腰间长剑挑开那几捆枯枝,他力道精准,三两下――用作掩人耳目的几捆枯枝尽数移开了位置,那方遮盖菜窖出口的木板藏无可藏。
凌月能感觉到对面的阿兰身形微微颤抖,然她除了屏住呼吸、勉励维持身形不动,什么也做不了。一股天地不应的无力感于心间倏然生出、蔓延,直叫她绝望。
头顶那方木板被人掀开,通天光亮猛地倾泻而入,凌月只觉日光刺眸,她偏头躲避,几滴泪珠悄然滑落。
“好啊!竟是藏在此处……”那官兵一语未落,身后屋舍内蓦然响起几声沉闷声响,似有肉-体骤然落地。
那官兵面上疑惑顿起,方一回头,乍见大婶儿身后――屋舍后门处一黑衣人倚门而立。
来人用一抹黑纱遮面,左眼覆以墨色眼罩,唯余一只眼眸清亮而幽深。
那官兵不及出击,右手方才搭上腰间剑柄,便被那隐面人劈手击中肩侧,重重摔倒在地。
凌月方一抬眼,正迎上那只朝菜窖内探来的幽深独眼,视线交错的瞬息,凌月顿觉手脚微凉。
“二人姑娘不可在此地久留。”隐面人言语冷冽,如缀霜雪。遂俯身将菜窖中的凌月二人拉了上来。
“多谢侠士搭救之恩。”
“二位姑娘无须多礼,在下李常卿,受人之托前来护佑,若姑娘欲离开荣朝境内,在下自愿护送你们一程。南行数十里,便是云观镇,至镇上购得几匹良驹,姑娘们可再作打算。”李常卿交代完,遂先行离开后院,往屋舍行去。
那大婶儿早已僵在原地,她先是被方才的几名官兵所惊,勉力应付,后又遇李常卿突然闯进屋来,此刻余悸犹存。
“大婶儿,你可还好?”阿兰关切问询。
李常卿的声音倏然自屋舍之内凛然飘出,“这位大婶儿亦不得在此地多作停留,趁早另寻一处居所,愈远愈好。”一语方落,一锭白银随之掷向大婶儿腿边。
凌月余悸未消,身上、心尖痛极难忍,她佝偻着身形进了屋。
屋内地面上横陈着三名晕厥过去的官兵,正是后院那名官兵的同袍,李常卿并未伤及那几名官兵的要害,只是劈晕后叫他们动弹不得。
阿兰迅速收拾衣物,又拿出一些碎银递与大婶儿,言语中唯有感激、担忧之意。凌月二人便跟随李常卿出了农舍。
李常卿等候在农舍门前,凌月方一出门,便闻得他道:“此马性情温和,留与二位姑娘。”一语方落,遂倾身将凌月抱上他早先骑行的那匹马,转身朝那几名官兵留下的马驹行去,翻身跃了上去。?
第21章 、镜中花(十)
◎逃亡◎
风尘荏苒音书绝,关塞萧条行路难。(注)
自荣朝昀京城前往黔朝王庭,路途颠簸,下过一场秋雨,泥泞不堪。李常卿驾马在前引路,时而勒住马缰静候身后二人追上。
凌月未曾习得骑射,尚为黔朝公主时,她亦只于围猎时节远远瞧着他人驾马射箭。如今腰臀腿酸痛,早已力不从心,身后的阿兰自然也难以支撑。
李常卿勒住马缰转过身来,“二位姑娘,身子可还受得住?”
凌月自然是撑不住的,然她深知不能在此处久留。依李常卿所言,此处距离云观镇仅剩十里,再坚持一段路,便能在镇上稍作休憩。
阿兰见身前的凌月微微点头,便轻声回应道:“李大哥,我们还能再撑一段路,到了云观镇再作安歇即可。”
李常卿闻言,随即调转马头继续前行。
终于在一个时辰之后,三人抵达了云观镇。
云观镇临湖而建,不似昀京城那般明灯如昼、车水马龙,却自有一番清幽雅致的世外桃源之感。
三人踏入云观镇,长街两旁店铺林立,李常卿四下打量,遂回头与二人商量行程,便牵马向前,寻了一间客栈。
客栈门前悬挂的牌匾上书“云上客栈”四个大字,客栈内食物香气四溢,几名顾客正在用膳,一客栈伙计满面笑颜迎上前来。
“客官,住店还是打尖儿啊?”
李常卿回道:“两间房,再备一些热水并热食送来。”
“得嘞!客官里边儿请,今儿楼上尚无客人入住,清静。”
另一伙计上前接过李常青手中缰绳,将马匹牵至客栈后院,拴在一根打入地底下的木桩上。
三人旋即踏入客栈,在那伙计的引领下上了二楼行至房内。不多片刻,一伙计便拎上一桶热水前来叩门,“客观,您要的热水好了。”
阿兰开门迎出去,赏了几文钱给那伙计,凌月三人各自盥洗毕,客栈里备好的热食旋即送进屋来。
数日奔波,三人皆是身心俱疲,便早早歇下了。
云观镇的夜幕较之白昼清幽更甚,偶闻几声夜鹭“呱呱”啼鸣,凌月倏尔耳尖微动,于迷离夜色中睁开双眸,窗外一阵劲风乍起。
那是会轻功之人行动之际带起的劲风。凌月暗忖道:不止一人,或均为身手不凡之辈。
她抬手捂着阿兰口鼻,轻轻将她摇醒,阿兰睡眠浅,即刻掀开眼皮朝她望来。
“阿兰姐,外面有人埋伏,恐不是善类,咱们先起身藏于床帏之后,再伺机而动。”凌月声线细微,而几不可闻。
察觉阿兰微微点头,她方才抽走捂住阿兰口鼻的右手,“阿兰姐,你不会功夫,一会儿护好自己,不用管我。”
隔壁房内的李常卿似也闻得檐外异动,侧卧于床榻上屏气凝神侧耳聆听。
两间客房的窗棂猛然同时被人破开,两道泠泠寒光映着檐外月色直向床榻中央飞快刺来。
便见两个黑影对准凌月二人方才躺卧的床榻劲猛刺了数剑,旋即其中一人掀开被褥,床榻上哪里还有活人的迹象,唯余两枚布枕被掩盖于被褥之下,佯作有人卧榻而眠。
凌月瞧准时机,自床帏后猛然扑向其中一名黑衣人,手起刀落,匕首精准刺中那黑衣人脖颈,鲜血倏尔喷涌四溅。
另一名黑衣人早于同伴被匕首刺中之际,即刻退开几步距离,此刻正举起手中长剑向凌月背心刺来,长剑带起的劲风扬起凌月脑后披散的松软青丝,一缕卷发倏尔擦着凌月肩膀轻盈落地。
凌月连忙错开身形躲避,那黑衣人手中利刃于苍茫月光下划出一道寒光,直逼凌月胸口,凌月躲闪不及,只得俯身朝黑衣人脚下扑去。
她身段玲珑,直接从那黑衣人胯-下穿过,旋即起身将手中匕首对准那黑衣人背心位置,床榻的方向倏尔响起一声细微动静,几近无声。
然那黑衣人身手敏捷,亦耳目聪慧,猛然向前跳起,躲开凌月刺向他后背的匕首,身形掠至床榻之前,一把扯过一侧床帏,拽住藏身于床帏后的阿兰,手中长剑已然抵住阿兰细嫩的脖颈。
手劲儿力道之大,非常人可承受。阿兰被她勒住一条胳膊,痛得直抽凉气,早已声泪俱下。
凌月见状不敢妄动,她声线凛然,开口询问:“这位英雄,你到此处意欲何为?”
那黑衣人倏尔哈哈大笑起来,笑尽了兴方才回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我也可以给你银两,你可愿替我消灾?”凌月眸色微凝,声线依然不见温度。
那黑衣人浓眉一挑,似乎被凌月这话点燃了兴致,“小小年纪,口气不小。你能拿出多少银两买你三人的性命?”
“对方给你多少银两?我自然是加倍奉上。”
阿兰听得凌月这话,慌忙摇头,口中呜咽,“别……”
那黑衣人手中长剑倏地凑近几分,割破了阿兰颈侧细嫩的皮肤,一抹猩殷红血液顺着泠泠剑身滑落。
“这位英雄,有话好商量,别动手。”凌月语气急切。
那黑衣人倏尔下颌微抬,嗤笑道:“老实告诉你们,兄弟们此番前来,不图钱财,只为取命。”
凌月此刻心下焦灼,阿兰的性命掌控在那黑衣人的手中,她亦不敢草率行事,只得趁口角之际与对方周旋。
“哈哈哈……”凌月倏尔捧腹大笑,眼角沁出晶莹泪珠,于惨白月光下泛起荧荧光辉。
那黑衣人不明其间缘由,被她笑得毛骨悚然,厉声喝道:“小妮子,你笑什么?”
凌月闻言止住笑声,面色倏地恢复凛然,“我笑什么?自然是笑你们兄弟几人愚蠢至极。”
那黑衣人明显被她这句话激怒,脸上血色翻涌,掐住阿兰胳膊的那只手青筋暴露。
“你此话什么意思?”
“因为呀――叫你们前来取命的人,并未告知尔等此番有去无回。”凌月一面说着话,步履悄然朝着对方靠近。
“你别过来,再过来我抹了她的脖子。”那黑衣人虽是气急,然仍未放松警惕。
凌月连忙高举双手,“你别动,我不过去。不过,这位英雄,莫非你从未想过此番前来会遭遇什么?”
隔壁房内刀剑铿锵连连,打斗引起的响动较之凌月这方激烈更甚。那黑衣人凝眉一听,似乎灵光乍现,察觉到凌月此番行为意在诈他。
“小妮子,你别在这儿胡言乱语,想要扰乱兄弟们的心神,你还是嫩了点。”
“是吗?”凌月并不辩解,“那你可知――你这次领命前来刺杀的为何人?”
黑衣人显然早已心神烦躁,语气不耐,斥道:“还能有何人?自然是有人命兄弟们前来棒打落水狗。”
“这位英雄,你有没有想过――你们此次的目标或并非常人?”一语方落,凌月已闪身掠至那黑衣人身后,匕首直插-入对方后心。
那黑衣人身形微怔,旋即浑身抽搐,歪倒在地没了气息。
凌月连忙上前扶稳阿兰,关切问道:“阿兰姐,有没有吓着?”
阿兰微微摇头,深吸一口气,未及开口,隔壁房内一声怒呼乍然而起。
凌月即刻推门而出,步履方一踏至通廊,一个人影倏地自隔壁房间摔出,栽倒在地――正是李常卿。
银白月色掩映下,李常卿墨发散乱,覆着左眼的那枚墨色眼罩早已不知去向,一双眼眸幽深而清明。
凌月二人惊异――李常卿并非独眼。
李常卿尚未自地上起身,屋内紧跟着追出来三人,手中长剑齐齐刺向李常卿要害之处。
李常卿连忙举刀抗衡,他眉头紧锁,面部肌肉紧绷,动作明显吃力。
阿兰惊魂甫定,即忙下楼至柜台告知一二,若有不知情者贸然上楼,恐危及性命。
凌月连忙扑上前去用匕首接住一名黑衣人手中长剑,匕首尖端堪堪抵住剑身,凌月此番介入,正好让李常卿得以起身。
方才三名黑衣人一齐攻击他,李常卿逐渐脱力,难以制胜,恐有丧命之嫌。
其余两名黑衣人见李常卿身形渐稳,连连出击,招招毙命,李常卿退至围栏,躲闪不及,被一长剑利刃刺中左肩,他猛地抬手撑住围栏向上跃起,堪堪躲开第二道刺来的泠泠寒光。
凌月与李常卿二人终于得以合力抗敌,双方激战多时,纷纷力不从心,幸而凌月非常人体质,此刻加入混战颇占上风。
便闻三声沉闷声响,三名黑衣人悉数从围栏翻滚而下,跌落至客栈一楼厅堂。
楼下倏地传来两声尖叫,正是阿兰与守夜的客栈伙计。
李常卿前去向客栈伙计嘱咐几句,并处理尸-首,遂回到二楼房中,阿兰拎着一个药箱随后进屋。
檐外夜色朦胧,凌月此刻才看清李常卿身上多处剑伤,墨色衣衫早已被鲜血浸透,紧紧贴在肉-体上。
“在下是黔朝人,伪作独眼,实为出门在外方便行事。本无意隐瞒,还请二位姑娘勿要放在心上。”李常卿未及凌月二人开口问询,便先行解释道。
“李常卿是真名吗?”
作者有话说:
注:宿府.杜甫?
第22章 、镜中花(十一)
◎毒已入髓,人事不省。◎
“自是真名无疑,在下受荣朝大将军所托,前来护送凌月姑娘前往月城。”李常卿闻言,眉眼间罕见地染上一抹浅淡笑意。
李常卿言及的月城正是黔朝国都,据说当年卿谣公主出生之夜,皓月当空,月华如练。因而黔宁王谕旨――王女诞育,普天同庆,更国都名为月城。至于其初始称谓,早已无人提及。
由此观之,黔宁王在位时,卿谣公主何其珍贵。倘若黔宁王尚在人世,得知他曾捧在心尖上宠爱的女儿竟沦落至如今这般境地,不知又会是怎样的一番滋味?
当日李常卿表明来意,凌月本已揆度对方所言之人正是江凌安,她心下愧疚与动容交织。此番听得李常卿直白言明,愧疚之意倏尔更甚,然又不免生出几分疑虑。
李乃黔朝国姓,李常卿或出身于黔朝某个显赫世家,因某一荣誉或拉拢之故,得天子赐予国姓。
因何如今身在荣朝境内,又与江凌安交好?再者,江凌安于何时托李常卿前来护佑?
然如今此番际遇,却不容她多思多虑,唯有先按下不表,遂问及李常卿后续打算,“李大哥,接下来我们如何行事?”
阿兰方才替李常卿包扎毕伤口,他扯过外袍遮住裸露的左肩,遂站起身来,“凌月姑娘不必忧心,依在下看来,今夜应不会再有人前来送命,先稍作歇息,明日一早乔装后再上路。”
果然如李常卿所言,几人一夜好眠,未复受惊扰。
次日辰时方至,凌月三人盥洗、装束妥当,行至客栈一楼。昨夜那几名刺客留下的血迹早已被客栈伙计清理干净,此刻正忙于打理散乱的桌椅。
马车缓缓启程,李常卿骑马随行在前。前路遥远而坎坷,偶有来历不明的刺客追踪出手,凌月三人这一路前往月城,实属不易。
马车抵达月城城门,已至九月初七,再过两日,便是重九。
黔朝有一习俗,重九又称祭祖节――乃游子风尘归至故土、全族祭奠先人的节日。
如今游子风尘仆仆归来,却不知族人还余几何。
暑吏们一手持簿,一手执笔,立于月城城门入口的两侧,逐次查验通关文牒。
李常卿将手中通关文牒递与一名暑吏,那暑吏接过去一瞧,遂抬眼朝李常卿看来――仔细打量这位作商人打扮的中年人,简单问询几个问题。
李常卿逐一答了,又道:“草民仅是一介商人,常岁行走于大黔与荣朝诸城,如今两国开战,唯有携妻女归于故土。”
那暑吏复又细致查验了紧随李常卿身后的凌月与阿兰二人,旋即在过所上批注,准许三人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