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独在京城的举目无亲……
她一个女子住在客栈,夜里睡觉都要将桌椅堵住门窗;她外出打工,却被当成陪酒女轻薄;她跪在一个娼/妓面前,向她垂泪陈情;她甚至遭际了贺钟鸣,差点又落入他的虎口之中……
这种种煎熬,班班羞辱,都只是强撑着一口气,为了要给死去的他求一个说法。
可如今,不知是否老天爱怜,竟然又将他完好无损地送回了自己面前。
如此,她在他怀里哭,用尽力气地哭,不要命地哭,有失而复得的狂喜、还有千帆过尽的委屈。
她委屈,真的好委屈;想他,真的好想他。
李煊感受着她的无助,身体随着她的战抖而震颤,人到了怀里才知道,她真如纸片一般的削薄,拥得紧了,都咯得人骨头疼。怎么回事?她是怎么照顾自己的?
想要开口安抚,可嘴一张,酸涩堵在了喉咙口,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大掌抚上她的后脑勺,一下一下,轻轻摩挲,试图抚平她应过度激动而不受控制的身体。
哭了约有一刻钟,范灵乐终于平复下来了点,深深吸着气,身体剧烈起伏。李煊将她从怀中放开,手掌揩去她糊了一脸的泪。
“哭好了?没事了。”
他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叫范灵乐一听,小嘴一瘪,热泪又上涌,差点又哭出来。
李煊轻叹口气,吻上她红肿的眼皮,舌尖去卷她眼角的残泪。
范灵乐乖觉地合上眼,他温润的唇覆上来的刹那,一股麻麻的热意在身体内乱窜,陌生,又很熟悉。久违的他的触碰,激活着她早已如一潭死水的心,还有身。
像是触发了身体的天然机制,他喉结滚了滚,自觉地又去寻到她的唇,轻轻地啄,深深地探,舌头卷着她的舌头,唾液混着她的唾液,温热濡湿交融,叫人想要嵌合得更多、更深。
察觉到失控的来临,范灵乐推开他,头倚在他的肩膀,微微喘气,如涸辙之鱼重获活水,她贪婪地吸食着空气,冰凉的空气钻入肺腑,叫人头脑一点点清醒过来。
现在不是做这个的时候,她还有很多疑问没有得到解答。
“阿暄,这到底怎么回事?”
她扯了扯他身上昂贵的衣裳,所有她想要得到的解释,都凝结在这一句问话里。
李煊没急着回她话,“我去叫人打盆水,你洗把脸先。”
说完,他径直打开门,朝侯在门外的丫鬟道:“风荷,去打盆水来。”
风荷万福应诺,施施然走了,不多时就断了盆温水进来,却见刚刚太子领进门的那位姑娘,哭得满脸狼狈,那双泛着荧光的眼,委屈极了。
被殿下训了?可是也不像啊。再看向她那双唇瓣,嫣红肿胀,一看就是刚刚被亲狠了。
我的天呐!殿下未免也太生猛了,硬生生将人家姑娘亲哭了?
她脑海里脑补着一出画面:太子看上了这名舞姬,将她召来殿内侍寝,可人家姑娘并不愿意,宁死不从,太子恼羞成怒,企图霸王硬上弓,将姑娘抵在墙上按头狂亲,姑娘被亲得喘不过气,哭着求饶,可她的示弱却又激发了太子更大的兽性……
“我好了。”范灵乐擦过脸,将帕子拧干,客气地朝她一笑,“有劳姑娘了。”
风荷脑中的演绎被打断,立刻回转神来,躬身道:“姑娘客气了。”
她大气不敢出,连忙上前取过手巾和脸盆,又端着出去了。风荷手持脸盆,刚走到回廊拐角处,便被云菱叫住。
“风荷,刚刚殿下差你进去做什么了?”
她见太子带了一名舞姬进屋,门一关,在里面耗了这许久,心里惴惴地,只是说不上哪里不舒服。
“哎!正好,我跟你说!”风荷见着来了可以八卦的人,一把将她拉过去,躲在廊檐的阴影下踽踽私语,“刚我进屋,你猜怎么着?”
“嗯?快说,别卖关子。”她心一跳,只是不耐烦起来。
风荷眉飞色舞,将刚刚范灵乐被“蹂躏”的哭状添油加醋描述一番,末了来了句,“原来太子喜欢这样的。”
“什么样?”
“他不喜欢主动的,就喜欢强取豪夺啊!”果然,权势大的人都喜欢玩儿这套,姑娘越不情愿他们就越兴奋逼迫,看来那些风月话本中诚不我欺。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话落在云菱耳中,就是暗讽她过于主动倒贴,结果太子却连正眼都不瞧她。
云菱拽紧了手指头,暗自咬唇。她低头瞥一眼自己饱满的胸脯,再一想起刚刚那名舞姬,又黑又瘦,殿下怎的会对自己不屑一顾,却要上赶着强要那种女人呢?
她不服气,真的是怄气死了!
屋内,烛火通明。
范灵乐瞧着这屋子里的一切,又都是新奇不已。她坐在床边,手摸上那丝滑绵绸的锦被,啧啧感叹:“我的天呐!这被子,盖上去一定很舒服!”她手触到上面绣着的金丝云纹,哎呀一声:“这是金线绣的吗?真的金子?!”
“嗯。”他唇畔含笑,看她这好奇宝宝的样子,只觉怎么瞧怎么可爱。
“那你衣服上那些呢?也是真金绣的吗?”她手指着问道。
早在见到“太子”的第一眼,她就好奇起来他身上那些闪闪发光的金线了。
“是。”
“哇!”她惊叹,皇家的富贵,就是不一般。
“阿暄,这到底怎么回事?”她终于想来问正事,“你怎么会莫名其妙,跑来这东宫当起了什么’太子‘了?”
他默了默,没答她话,“我还要问问你,怎么会混入东宫的舞姬里来?”
她嘴一撅,气鼓鼓瞪着他,“我问你呢,你先回答我。”
李煊掌不住笑了,坐到她身边,在她气鼓的脸颊上亲一口,“我这说来话长,稍后跟你解释。”
“我这说来话更长!”一想起来时的心酸路,她忍不住拔高了声音,“你知不知道,我这一路从浔阳走到京城,在京城无依无靠的,中间都经历了什么?”
他眉毛一跳,拇指抚过她的眉骨,试图展平她的眉眼。“你来京城做什么?”
“还不都是因为你死了!”意识到说错话,她一惊,手直抽自己嘴巴,“啊呸呸呸!不吉利不吉利,说错了说错了!”
李煊牵住她的手,搁在自己大腿上,听得皱起了眉,“你要来找我?”
“也不是,当时,我们真的都以为你……’没了‘,可又觉得事情实在太蹊跷,我就想着到京城来,要一个真相。”
事实证明,她的直觉没错,“佟暄之死”一事,果然蹊跷。只是没想到,是离谱到了这种程度。
话赶话到了这儿,她便竹筒倒豆子似的,一口气全说出来,“我到了京城,和方恺汇合,他说,你是因为考场作弊,又加冲撞太子,所以就被处死了。我不信,你会作弊,又听说你是因为太子滥杀无辜而死的,就更气了,所以才想着混进东宫里头来,找’太子‘讨要一个说法!”
没成想,亡夫竟成了太子,便是她看的那些话本子里也不敢这么写啊。
李煊听得一愣一愣的,他没想到,乐乐竟然会有这样的决心毅力,一时间,心情又愈发复杂起来,忍不住揽过她的肩,在她额头上亲了又亲。
这批舞姬是隋桓送过来的,虽说他现在是自己的下属,可他知道,隋侍郎是七弟的人,是当年七弟还掌管着户部时的旧部。
果然,再听范灵乐追述,她竟是先去求了花魁烟波,又去求了七皇子,这才混入了送进东宫的舞姬中。
听完她这番辗转波折,李煊深眸中怒气隐隐升腾。想想他的太子妃,竟然跪完了青楼女子,又去给那七弟下跪,他们凭什么?他们受得起吗?!
“阿暄,疼……”手忽然被他攥紧了,她疼得直呲牙。
李煊手一拉,将人又拽进了自己怀里。
“乐乐,都过去了,以后,再没人敢给你半点委屈受。”
“嗯。”她环住他的腰腹,只觉得那处似比之前又更紧实有力了。她不知道,没有做书生的佟暄不再每日只伏案桌前,还要经常骑马射箭,人的精气,自然也不同于以前。
在他胸膛依恋了会儿,她忽然将他推开,仰面问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这个’太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煊抿了抿嘴,似在思索着应该从何处说起。
谁知范灵乐自己早就有了推测,激动地道:“有人威胁你,不让说是不是?”
李煊一头雾水,不知道她怎么会拐到这个方向,“倒也不是……”
“我明白了!我知道了!”她眼里泛起了光,急不可耐道:“你和太子,是不是就像那些话本子里面说的那样?你们这是……狸猫换太子!”
李煊:“……”
亏她想得出来。
她手肘捅捅他,“我猜啊,比方说,因为先太子意外去世,可是他的党羽又都还在,不甘心政权失败,也害怕被太子的对手清算,那些人便想着,要找一个同先太子十分相似之人,好做个傀儡,而他们也可顺势继续借由太子名号,在朝堂兴风作浪,争权夺利。”
李煊听得她说得有模有样、小词儿一套一套的,就知道,她平常是真没少看那些没用的东西。
他张嘴,解释的话还没出口,又被她堵了回去,“正好!就在他们焦头烂额寻找合适的人选之际,哎!你,出现在了贡院考场之上。他们细细观看,发现你竟与那先太子,七分神似、八分相像,于是便将你撸进东宫,对外却宣称’佟暄‘已死,将你卷入这阴暗恶臭的权力斗争中。”
她一口气说完,急切地问道:“是也不是?!”
李煊:“……”
就……怎么说呢,他还是后悔,当初她熬夜点灯看那些话本子时,没收缴了她那些本子,导致她现在好像脑子都有点看坏了。
“不是。”他笃定地吐出两个字。
“嘶!”她手摸着下巴,思索道:“那还能是因为什么让你李代桃僵呢?我想想啊……”
“乐乐。”怕她又编出什么离谱的故事,他赶忙打断:“我是说……有没有可能……我就是太子呢?”
范灵乐顿住了。
她看着他,又认真看着他,又仔细看着他,急了,手掌去触他的额头,“阿暄!你没事吧?你是不是这段时间假扮太子扮上瘾了,自己是谁都忘了吧?”
她眉头紧皱,似乎真担心他会因为“入戏”太深,而颠倒了自己身份了。
他把她手拿下来,严肃道:“我没有胡说,也没有错乱。”
范灵乐还是不信,“得了吧,你别发疯了!你是谁,别人不知道,我难道还能不知道吗?你从小住我家隔壁,一起光屁股长大的,你骗得了别人,还能骗得了我吗?”
他眉眼沉冷依旧,“既然如此,那你应该知道,佟氏夫妇其实并非我亲生父母,我是他们收养的孩子。”
她忽而怔愣了,“啊……是呀……”
“乐乐,我很认真地跟你说,我的亲生父母,便是当今帝后。”他顿了顿,加了句:“从小,我就知道。”
“轰”!范灵乐只感觉头顶炸开一道雷,劈得她外焦里嫩。
“那所以……”她再出口,声音都是颤抖,“你……真的是太子?”
“是。”他肯定地点头。
像被他这一句“是”一棒抡在了头上,耳边嗡嗡作响。
既然这样……为什么要假死骗他们?为什么这么久,连个音讯也没有?
就这么看他们痛,看他们伤,他却始终无动于衷。
眼神再次涣散,她看到他的样貌,开始模糊,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似乎从极远的地方飘来,“所以……你真的就是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权势通天,你一呼百应,你说的话,没有人敢忤逆;没有人可以逼迫你,没有人可以阻止你……”
她越说,眼神彻底失了焦,她不知道自己是在看他,还是看谁。“没有人……可以威胁你假死,这一切,都是你一手操控的……”
他看着她失神的面容,仿佛预料到会发生什么,咽了咽口水,沉重地点头,“是。”
她猛吸一口气,突地站起来,“为什么……既然这样……为什么?!”
她嘴一张,话语还未出口,泪水就已先一步坠落,紧跟着的声音,肝肠寸断,似是从那心口呕出来的血泣:“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们……?你自己一个人在这皇城里享福,丫鬟伺候、下人服侍、就连出行,都要受百姓跪拜。可是你……你知道……这些天,我们都是怎么过来的吗?!”她声音几乎吼了出来。
李煊沉默地看着她,不反驳,也无言语,手紧紧扣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压抑着心底翻涌的悲伤。知道她难过,他要听她把话说完。
“你知道……娘因为你……茶饭不思,爹因为你……人都老了几十岁,这些……呵。”她冷笑,抹掉一行泪珠,“这一些,尊贵的太子殿下,您都知道吗?或者说,也许您根本就不在乎吧。”
“我没有……”
“是我无知!怪我这个人太轴,太笨!若不是我非要上京城,执意要来给你的’死‘讨要个什么说法,可能一切就能如您所愿了。假死脱身,甩掉我们,顺理成章!”
“乐乐!”听到此处,他实在按捺不住,怒喝制止,“我并非此意,你误会了!”
“我误会了?呵,呵呵。”她竟是抖着肩膀笑起来,眼泪却还不停在淌,“我误会,是,我误会,我误会你太子殿下真的对我用情至深,我误会你对我至死不渝,这一辈子非我不可……是我误会了,是……”
她连连点头,咸湿的泪水淌进口中,苦啊,涩啊,可她的嘴角却是忍不住地上扬。她要笑啊,这不可笑吗?自己多可笑啊。
她一厢情愿地以为他们彼此深爱,所以她一路披荆斩棘,来到京城,哪怕明明知道人都已经死了,她也要为他鸣冤不平。可结果呢?他其实早就视她为累赘,想趁机甩掉她了!
见她已然失常,李煊唰地起身,靠过去,“乐乐,我……”
“你别过来!”她大喝一声,连退几步,泪眼模糊地望着他,“我明白了,我都懂,不劳太子殿下您亲自开口,我这样身份低贱的人,就是您的污点、您的耻辱,所以,就要当从来没认识过我这个人。您放心,我绝不缠着您,我现在就收拾东西回浔阳,这里的事,我一个字也不会同他们提起,女儿我自己养,以后的日子我自己过……”
她顿住,强忍住汹涌的泪意,最后,再看他一眼。
他那双眉眼最好看,那里,她用手抚过;他的唇畔很温热,那里,总爱在她欢愉至顶时深吻她……烛光和泪水交叠,他的容貌已然模糊,像是要消失在了光晕里,消逝在了这绮丽、繁华的东宫之中。可是,她却依稀还能忆起,他少时的模样,那是她少女时期最美的心事,她曾拥有过他的每一寸、每一处,她曾天真地以为,她和他就能这样一直幸福地厮守,直至生命的终结。
可原来,他为她编织了一个泡沫般的梦境,然后又亲手狠狠将它撕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