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出声道:“太子,不得胡闹,没看到现在是在祈福吗?快回来跪下。”
赵锦鹤不肯听皇后的话,仍旧没有动作,他还在执拗地对皇帝道:“父皇,儿臣有要事要禀。”
太和帝终于睁开了合着的眼来,打断了皇后接下来要说的话,他的视线落在前方,没有看向太子,他也没有被打搅的恼,只是淡淡问,“什么事情能这么紧要。”
除了他的老师太傅,还能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失态成这个样子呢。
皇帝现在也是在明知故问了。
他也没有要太子的回答,说完了这话,就朝着赵锦鹤伸手。
赵锦鹤明白了他的意思,马上就将他扶起了身。
两人往外面去,钱志被人压在了殿外的雪地前,动弹不得。
赵锦鹤让他开口,说出当年汉沽关一事真相。
事到如今,饶是钱志再想去隐瞒也没什么用了,他知道自己或许不能再有什么好下场,只希望,他们能放过自己的妻儿吧。
钱志冷得浑身发抖,他哆哆嗦嗦说出当年的真相,无非就是王顺联合蒙古铁骑,陷害了沈长青,最后害得汉沽关兵败如此。
他话说完,头也差不多埋到了雪地里头,不敢再去抬头。
尘封了一年多的往事,真相也终于在今日被人揭晓。
他这话说完,周遭陷入了一片死寂。
太子知道老师的死和钱志脱不开关系,可是没想到,竟是他联合王顺叛国,从而陷害沈长青。
最后赵锦鹤终于反应过来了,他看着太和帝,道:“父皇......您听到了吗,老师是被人陷害的......”
赵锦鹤的声音听着还有些颤抖。
当初所有的人说沈长青该死,所有都说汉沽关一战是他骄兵,所有人都说是他通敌,让他背负了天下人的骂名。
可是,不是的,根本就不是这样子的。
老师不该死,他从来都不该死的。
相比于赵锦鹤有些情绪激动的样子,太和帝看着便冷静许多了,同他相比起来,太和帝堪称有些许的淡漠,淡漠得就像是早就知道事情的真相一样。
他忽视了赵锦鹤看着他的视线,从始至终,目光落在雪地中的钱志身上。
不......与其说是在看他,倒不若说是眼神虚无,焦点凝在一片空气之上。
他淡淡地应了赵锦鹤的声,他说,“嗯,朕知道了。”
朕知道了......
他说他知道了,就像是知道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一样。
这件事情,甚至都还不如他明天要吃些什么重要。
赵锦鹤听到这话,脸上的表情都冻住了。
就只是知道了吗?
他这幅样子,为什么看着是像早就知道了呢。
他想起了当初他去给沈长青求情,那个时候,皇帝他说,罪证确凿,不得不死。
赵锦鹤只觉浑身发冷发寒,他看着太和帝,声音止不住颤,他说,“父皇是知道了……还是早就知道了呢?”
沈长青是什么为人,难道他这个当皇帝的还不知道吗?
他又何至于耳聪不明至这种地步呢,又何至于偏私偏信到了这种地步呢?
如若这样的话,当初太和帝又为何会让沈长青来做他的太傅呢。
太和帝听到了赵锦鹤的话,却笑了一声,他终于愿意收回了视线,他扭头看向了赵锦鹤,只是这眼神仍旧不带什么感情。
太和帝说,“这不重要。”
他早知道了还是不知道,这都不重要。
“怎么会不重要呢!”
赵锦鹤声音带了几分尖锐,他的眼眶也在不自觉变得红了几分。
他不明白,这么重要的事情,在他的嘴巴里面为什么会这样不重要?!
赵锦鹤说完了这话,脸上的表情忽地凝固住了,他好像想到了些什么......
有些事情并非是毫无征兆,突然降临的。
就像是老师的死。
当初让沈长青去北疆的是皇帝,最后给沈长青判下了死罪的也是皇帝。
这究竟是出自王顺的意志,还是皇帝的意志,现在早也已经分辨不清了。
赵锦鹤近乎是在质问太和帝,他问他,为什么真相会不重要呢?真相不重要的话,沈长青的死算是什么,他身上背负的骂名又是什么?
太和帝也很大度的回答了他的话,他说,“朕不是和你说过吗,他不得不死。”
午后的阳光夹着雪砸在他们的身上,年近四十的帝王,眼中全然没了当年的稚嫩,举手投足之间,尽是帝王威仪。
相比于有些失态的太子,他从始至终心绪平稳得不像话。
从前的时候,皇帝曾对太子说过:证据确凿,不得不死。
可从今看来,究竟是证据确凿不得不死,又还是因为什么而不得不死呢。
“父皇,你为什么?你凭什么啊!”
赵锦鹤一直以为是王顺想让沈长青死,可是现在看来,想他死的不只只是王顺。
可是沈长青推出的新政,是为了大昭好,他的父皇怎么能这样拎不清,这样站在王顺的身后呢。
太和帝听到赵锦鹤这失态的话,却也难得没有同他计较。
他看着他道:“为什么?凭什么?因为他是你的老师,是你的太傅。”
“阿鹤,你知道吗,还人清白其实是一件最简单的事情。”
他说,“只要往后你登基,都不用人证,你就可以给你的太傅正名,一个皇帝能做很多的事你知道吗。”
皇帝说出他这二十来年摸爬滚打悟出来的道理,试图告诉眼前的太子自己的决断有多么正确。
“当初朕登基尚年少,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被首辅收入囊中,大昭法制,有卿而无公,六部本该总成听从于朕,也就是说朕愿意拿钱拨给北疆就拨给北疆,愿意修天禄台就修天禄台,可是,当初首辅以辅佐帝王为缘由,和母后一起,将朕的权利,变成了他的权利。帝王独裁,变成了可笑的首辅替行。”
首辅可以凭借着当初哄骗了皇帝带来的权利,威风一时,可想要长久下去,也根本不可能,皇权终究是皇权,当帝王成长,不再愿意纵容,想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之时,“相权”、皇权之争,势必有一场腥风血雨。
“你知道王顺为什么能这么嚣张呢?因为当初朕信赖他,就像是你信赖沈长青那样。”
或许皇帝也早已经参破了这场可怕的轮回。
他们都会信任那些外臣。
皇权至上,最后就成了一个可笑的笑话。
所以,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
沈长青不得不死。
“朕这一生,做什么也都要掣肘他人,都要被外臣牵制,你呢,也要跟着赴朕的老路吗。”
他说,“朕都是为了你好。”
算起来说,他的这几个孩子中,最像他的也就是太子,所以或许是这样,到了最后,他也落入了和他一样的境地。
不过如今,他会为他解决好这一切的,他势必不会让他重蹈覆辙。
赵锦鹤听了太和帝的话之后,久久没有反应。
他看向他的眼神,都带了几分崩溃。
“为了我好?”
他怎么能说是为了他好呢。
他从头到尾都是为了自己的私心,他对这事带了执念,他势必想要打破这场桎梏,可是最后却说是为了他好。
他把沈长青当成了一颗棋子,既想让他教他立身做人,却又怕他成了下一个王顺。
他最敬重的太傅,可在他父皇的眼中,却连个人都算不上。
用之即来,厌之即弃。
赵锦鹤不明白,沈长青为什么会是下一个王顺呢?
“老师不会是他,我也不会是父皇,永远不会是……你自己心中有伤,所以谁也不愿意相信,可是,他是我的太傅,是我的老师,你凭什么这样欺负他?!”
说到了这里,赵锦鹤近乎是嘶吼出声。
他们无情,他们无义,所以也理应觉得别人都和他们一样是吗。
可即便太子已经这样失态,即便他说的话堪称大逆不道,但太和帝的表情仍旧很淡很淡,他看着他的眼,就连生气都没有。
他只是说,“嗯,你越是如此,朕越不会觉当初的决定是错的,毕竟当初,朕也和你现在一样。朕离不开他,就像你离不开沈长青那样。”
可是现在,他不会再让旧事再重新演一遍了。
关乎沈长青叛国一事,太和帝最后也只是说,“王顺现在还不能有事,北疆还要他的人打仗。”
现在北疆的战局,不容许再换一个总督了。
这便是说,即便钱志说出了当年的真相,也没什么用。
太和帝毫不避讳地道:“沈长青的冤屈,等到了时候,总会洗干净的。”
或许是赵锦鹤登基之时,或许又是其他时候。
赵锦鹤还想说些什么,可皇帝又已经开口了,“朕知你今日累了,说了些糊涂话,回去吧,朕不和你计较。”
说罢,也不再待赵锦鹤开口,就先转身要回享殿。
可是身后又传来了赵锦鹤的声音。
太子的声音似乎比冬风还要凛冽。
他说,“我同父皇不一样,是父皇亲自把我逼迫到了这样的境地,若不是父皇,我又何至于会对老师这般念念不忘?父皇不喜我,我连太子都不如,老师喜我,我自敬老师。”
爱会往爱你的人那里倾,爱情是这样,友情是这样,师生情是这样……就连皇家中最稀薄,不常见的父子情也是这样。
他为什么会这般放不下沈长青,说到底,还不是被他逼的吗。
皇帝自己落在这样的泥淖中,却把自己的太子也逼成了这样。
赵锦鹤不再期望得到他的回答,失望地看着皇帝的背影,转身离开。
即便已经洞悉了这场阴谋,知道这场真相,可太子再也不会像当初那样痛哭流涕。
他有的,只是对皇帝的失望。
这场关于外臣,关于老师的桎梏,他早就已经不在其中,只有太和帝一人为此苦苦挣扎。
听到了太子的话,太和帝久没有动作,在原地停了许久。
他那岿然不动的表情,恍惚间出现了一道裂痕,他 的眼底流露出了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可是最后,还是很快就被遮掩,他神色如常,又重新进了享殿。
众人见他回来后面上没什么表情,便也都没做声。
直到了祭拜祈福结束,皇帝下令一切结束,众人起身往外去。
独独皇太后没有离开。
她站在一旁看着仍旧跪在原地的太和帝,出声问道:“方才太子这般急切来寻你,所为何事?”
听到这话的太和帝沉默了一会,而后终于出了声。
他看着她如实道:“方才太子找朕,带来了沈长青当初的部下......”
太和帝话还未完,皇太后神色就已变了变。
即便很快就遮掩了下去,但还是叫太和帝轻易捕捉。
太和帝看着她,没有停顿又继续道:“那个部下他说,当初沈长青通敌叛国,是老师叫他诬陷的。”
皇太后闻此神色更难看,马上道:“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一年之久,这个部下他的来路可叫查清楚了?别是谁来胡诌胡言。你的老师为人如何,难道你还不知道吗?这个太子光想着为沈长青翻案,当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太和帝也就说了那么一句,皇太后就已经如此激动的辩驳。
太和帝抬眼看了她一眼,眼眸中带了一丝嘲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