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他轻笑了一声,道:“母后何必如此着急,朕还什么也没做呢。太傅为朕好,朕难道会不知道吗?放心吧母后,朕这次还会和从前一样,当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的,就像当初母后教朕的一样。”
这话一出,皇太后脸上的表情反而凝固住了。
他这些话的阴阳之意实在明显,皇太后又怎么可能听不出来。
是了,皇帝早就已经不是当初的皇帝。
再让他去做当初的事情,又怎么可能会愿意。
皇太后还想说些什么,却先一步被太和帝打断。
“其实朕一直都挺不明白的,琼璋还活着的时候,母后就总是对他好一些,不论他犯了什么错,母后都会护着他,可是不论朕怎么做,母后却总是说,不够好,还是不够好。”
“朕不是才是母后的孩子吗?”
人这一生,终究会被年少不得之物,困其一生。
他都快要四十了。
可是还在为当初少年时候的事情耿耿于怀。
他不明白,他实在不明白,他才是从她肚子里面爬出来的孩子,琼璋又不是。
可是那些哄人的话,她就从来没有对他说过。
几岁的时候不曾说,十几岁的时候也不曾说,到了后来当上皇帝,更不曾说。
为什么他叫琼璋,而他要叫正则。
他们给他取的字都那样好。
没有人知道,当初他听到王玉兴冲冲地和他分享“琼璋”二字的时候,他心里面有多酸。
有的人名字里头都带着叮呤当啷的金玉,而有的人,这辈子也就只能有那样平庸的名字。
帝王又如何。
没有爱,没有权。
“母后不爱父皇,所以也不爱我是吗。当初父皇还不曾薨逝之时,母后就经常和王顺厮混在一起,说什么怜惜孤寡,才会更疼惜王玉。您......真的没有自己的私心吗。”
王顺年轻的时候是惊才绝艳的状元郎,在皇太后还是皇后之时,一回宫宴,皇后落水,为其所救,这事知道的人不多,太和帝算是一个,那个时候他才五岁,看着自己的母亲倒在王顺怀中哭泣,哭得很伤心。他想,她应当是被吓哭的,因为那次落水,她差点没了性命。
索性皇帝大度,对这些事情并不在意,甚至还封锁了消息,若谁敢瞎传,就杖毙谁。
王玉那个时候比太和帝还小,自此,皇后对皇帝说,怜惜孤孩,时常会让王玉入宫,照看其一。
先皇仁善,仍旧没说什么。
王玉没娘,可是他的母后却将他看做了亲孩子。
太和帝那个时候也没想些什么,他觉得王玉从出生就死了娘,确实也很可怜,直到年岁越来越长,才终于啧摸出了些不对劲的味道来。
母后和王顺......从那次落了水后就开始不对劲了吧。
太和帝看向皇太后的眼中,终于显露出了几分厌恶,他说,“父皇对母后如此,可母后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事来呢?”
父皇对她这样好,可她要这样对他?
年少的太和帝并没有将那些事情放在心上,那个时候他哪里懂得那些什么蝇营狗苟之事,而且父皇都没说什么,他想,那更没什么事了。
他甚至还听信了母后的话,把王顺看得比自己父皇还要亲一些。
提起先皇,皇太后的脸色终于变了变。
她看向皇帝,嗓音也带了几分尖锐,那张雍容华贵的脸此刻皱成了一团,“我做出什么样的事来了?我怎么了?你现下提起琼璋,无非是在疑心我和王顺有染!可我到死也没有和他媾和过,也没有做出过对不起你父皇的事来,这样难道还不够仁善吗!”
“现在就在享殿,这样的话,我也敢说,我不怕遭天谴!”
皇太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她指着皇帝,语气也不大好了,平素仪态大方的人,在这一刻却那样激动失态,她质问他,“我和王顺青梅竹马,我和他本都差点说好了亲,我和他就该在一起,如若不是你的父皇,我该这样?!我会这样吗!你替他说话,你都知道些什么,你要去替他说话!”
皇太后这话一出,空气中陷入了一阵长久的沉寂,谁都没有说话,许久过后,只有皇太后的啜泣声。
曾经的太和帝不懂他们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等到太和帝等到长大之后,再回看过去,才发现了不寻常之处,只是,他自以为已经勘破了他们之间的那些事情,他以为一切的开始是那次皇后落水。
原来,开始是在皇后还不是皇后的时候。
一切比他想得还要早一些啊。
太和帝没有再说话了,事到如今,他实在是不知道该去说些什么了。
琼璋不是她的孩子,可她爱他,因为她爱王顺。
他是她的孩子,可她却不爱他,因为她不爱皇帝。
爱屋及乌,恨乌及乌。
太和帝自认为自己前十几年足够良善了,不论他们怎么偏心,他还不是把他们看作最亲近的人吗?
父皇对不起母后,可是他呢,她为什么要这样对不起他。
他们为什么又要那样对不起他?
太晚了。
现在说些什么都太晚了......
万事都有尽头,他这十几年,每天都想摆脱他们的束缚,现在一切都快要结束了,没必要再去说些其他的话了。
他呵笑了一声,道:“母后对王顺好,让儿子做他的提线木偶,没事的,他想要的东西,他都会得到,就像是从前一样。”
太和帝脸上已经恢复了寻常的神色,他问她道:“琼璋还有个孩子,母后知道吗?”
皇太后自然不知道。
琼璋不会告诉她的,因为她知道了肯定会和王顺说。
皇帝笑了笑,起了身,他看着皇太后道:“看吧,母后,你对他再好,可有些东西,他死了也不会告诉你。”
说完了这话,他就往着殿外去。
皇太后面色难看,总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她冲着太和帝背影喊道:“你什么意思?你想要干些什么......!”
可这一回饶是皇太后如何说,太和帝都没有再回头了。
王顺想要的东西他很快就能找到答案。
只是这一回能不能承受得住,就要看他自己了。
第七十章
静夜沉沉, 月色融融。
沧濯院中直到子时才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
血水一盆一盆地从房间里面端出,鲜红的血看得人心惊胆颤,顾夫人一夜未睡,最后看着这些血, 还是撑不住, 昏了过去。
顾侯爷眼下也已经挂了一片青黑,现在已然是在强撑了, 他看得难受, 忍不住躲在一旁的柱子后面擦眼泪。
姜净春也好不到哪里去,浑浑噩噩,看着都像是吓傻掉了。
好不容易府医才从屋子里头出来。
姜净春终于有了反应, 赶紧迎了上去。
“怎么样了啊?”
府医的脸色算不得好看,看得姜净春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顾侯爷也迎了上来, 他急道:“快说呀!急死个人了!”
府医叹了口气,道:“气还是有一口气, 现下发了高热,怎么也消不下去, 若再消不下去,人就算是醒过来了, 恐怕脑子烧糊涂了, 也要成了个傻子……”
傻子……
顾侯爷听了身子都有些颤。
顾淮声这样一个骄傲的人,烧坏了脑子, 那不是跟要他命一样吗。
但姜净春却已经不管他会不会成傻子,她只在意他能不能醒过来了, 她问府医, 她说,“是傻子也没事, 他能醒来吗?”
府医道:“这……这我真是不知道了啊……这热今夜若能退下,什么也好说,若退不下,保不齐就醒不来了……”
这说了不和没说一样吗。
姜净春的脸一下子就垮下去了,脸色更叫不好看。
府医最后道:“夫人进去同他说说话吧,现下意识弥留之际,说不准也能听得到。”
他能做的不能做的,都已经做了,现下就看顾淮声自己能不能撑过去了。
他是很想说些让人放宽心的话,只是现在情况实在有些糟糕,他也不敢说啊。
到时候白给人希望,那不是闹吗。
府医说完了这话就离开了此处,也没再留。
顾侯爷的脸色很难看,唇边都冒出了一圈青茬,他的眼睛从方才开始一直红到了现在,他对姜净春道:“小春,你进去瞧瞧他吧,他最喜欢的人也就是你了,你同他说说话,他也不会这么狠心就去了的……”
顾侯爷说到这里,还是忍不住哽咽,他马上就背过了身去,不想要叫姜净春觉察出什么不对劲来。
姜净春也没来得及再宽慰他,往着里屋去了。
顾淮声躺在床上,烛火之下,他的面容更显苍白,看不到一丝血气。
姜净春好不容易才迈开步子走到了床边。
出门前,顾淮声还好好的,他还说让她等他回来,陪她去街上逛逛的。
可是现下,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了呢。
姜净春有些想哭,寒风在屋外发出的呼啸似人在呜咽低泣,一滴泪滴了下来后,姜净春再也没忍住哭了起来。
早知道这样,就不和他怄气,不和他赌气了。
现下人要死了,她才开始有些后悔。
她抓着他的手,眼泪啪嗒啪嗒砸在他的手背上。
“你醒过来吧,顾淮声,你变成傻子也没事,我不会嫌弃你的,但是,你醒过来吧......我往后再也不瞎闹了,只要你醒过来,我也不计较你骗我了,我们以后好好过日子行吗?你敢让我十七岁就当寡妇,我真的会恨你的,你死了我都不去给你烧香......”
“你现下在做梦吗?梦里面有我吗?你不是说喜欢我吗,我就在外面等着你呢,你快点醒过来好不好。”
“我娘没了,爹也不找到了......”
“顾淮声,不可以连你也不要我......”
她染了风寒,说话间,鼻音也重,眼泪一流,本就堵塞的鼻子,更喘不上气了,到了后头,上气不接下气,连话都被哽在了喉咙里面,再说不出口。
这一夜的姜净春并不安宁,她一直在床边守着顾淮声,她怕他突然醒过来,但又被她错过。
她不敢睡。
就这样硬生生看着他。
期间还给他换了几条盖在额头上的巾帕散热。
一开始的高热迟迟退不下去,到了后面也不知道是不是姜净春的错觉,竟觉真退了些热下去。
只是,人仍旧没有转醒的迹象。
姜净春到了后面实在累得不行,可是脑袋困了,心里也一直吊着一口气,顾淮声没醒过来,她现下就是想睡,也睡不过去了。
长夜氤氲,滋生着绝望,姜净春的心也跟着一点一点变凉,直到天光破晓,晨曦微露,床上的人好像终于有了动静。
姜净春看到顾淮声的手指好像动了动,她眼睛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里的血丝都一下子被撑开了,她死死盯着他的手,后来又亲眼看着那手动了两下。
她起身摸向他的额头,那热好像真退了下去。
她颤着声开了口,唤道:“顾淮声......你是不是要醒过来了啊。”
厚重的鼻音,听着仍旧带了几分泣音。
姜净春十分有耐心的等了一会,没过多久,顾淮声睁开了眼。
然而只是睁了眼,一时间没能再有其他的反应。
姜净春看他醒了过来,眼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熬了整整一夜,又哭得那样子厉害,她的眼睛早就红肿得不像话,按理来说她是没力气再哭了,再说,他醒来了是喜事,又有什么好哭的呢。
可是,鼻子发酸,怎么也憋不住了。
一夜,整整睁了一夜的眼,连哭得力气都没有了,她坐在一旁的小方凳上,抓着顾淮声的手,枕在了床上掉眼泪。
等到终于缓回了神来,她抬起头,看到顾淮声仍旧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