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煜笑着擦擦虞韶唇角沾染的药汁,“好,咱们阿虞如今也是为母则刚了。”
虞韶俏皮地扭过头去,轻轻拍着赵煜的手臂,嗔怪道:“皇上您就知道打趣臣妾,真是越来越没个正形了!”
用了晚膳,方闻从紫宸殿搬了不少这几日赵煜离京堆积起来的折子,摆了满满大半张桌子,挤得虞韶练习丹青的颜料都没地方放了,只能委委屈屈地被搁在架子上。
赵煜不经意间瞥见了桌边的一张未完成的画作,画面中一只毛茸茸的小猫正用爪子推着绣球,那憨态可掬的模样栩栩如生,仿佛正透过纸张与观者互动。他轻轻拾起这幅画,眼中流露出赞许的神色,“阿虞,你现在的画技真是愈发精*湛了,这小猫画得灵动可爱,颇有几分天然野趣的灵性。”
虞韶面容温和地抚了抚自己的小腹,“这是臣妾前几日与蒋姐姐一起讨论花样子时随手画的。内务府已经为肚子里的小家伙准备了不少虎头帽和百福衣,但我这个做娘亲的总想给他准备些特别的绣样。”
“我并不奢望这个孩子将来能像老虎一样威风凛凛,也不求他拥有多大的福气,只希望他能像这只小猫一样,悠闲自在而不失聪慧,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度过一生。”
赵煜的目光也随之变得柔和起来,“咱们的孩子定然会健康平安的。只是,有朕在,还有上书房的先生们教导他,日后的生活恐怕不会太过懒散。朕还记得自己当初刚刚进学时,也是极不情愿早起的,每次都得母妃亲手做了香喷喷的小笼包,才肯勉强被吴嬷嬷哄着坐起身来……”
虞韶的目光好奇地打量着赵煜,真看不出来平日里威严庄重、统御天下的皇上居然还有这样淘气爱撒娇的时候。不过想起从前听李淑人说起皇上夏夜怕打雷的旧事,虞韶又忍不住微微勾起了嘴角。
“皇上,您就多说说以前的事情吧。”虞韶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臣妾入宫晚,错过了许多早入宫的姐姐们所熟知的故事,现在听您说点什么,都觉得新鲜极了。”
赵煜笑着牵起虞韶的手,轻轻地将她拉近自己,温柔扶着她在自己的大腿上坐下,紧紧地靠怀里。男人的大腿因为常年骑射习武,不仅柔韧且充满力量,此刻散发着温温热热的气息,让虞韶甚至觉得比宫中的软榻还要舒服许多。
略带粗粝的指尖宠溺地轻轻刮了刮虞韶的鼻尖,赵煜嘴角带着一丝笑意:“你这个小醋包,朕今日说给你的这些,从前可从没给别人说起过。宫中的嫔妃们可不是人人都像你这样,喜欢围着朕问东问西的。朕看啊,你好奇是假,只怕是想趁机拿捏着朕过去的把柄,以后在孩子面前笑话我这个父皇呢。”
虞韶知道赵煜并不是真的生气,故而更加胆大,双手勾着他的脖子昂着头问:“那皇上说是不说嘛。”
赵煜轻轻勾起嘴角,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回忆的温柔,“朕只记得,因为朕属蛇,母妃在朕年幼时,特意亲手为朕缝制了一床小被子。朕爱不释手,日日都要搂着那被子才肯睡觉。
那时的二皇子还在宫中,他性情张扬,一日偶然发现了朕的这床小被子,便毫不留情地笑话朕,说皇家的孩子人人都想着成为那腾云驾雾的龙,唯有朕胸无大志,果然是出身寒微,眼界也狭隘,只要能在他人脚下的土地中找到一处栖身之所,便心满意足了。”
二皇子……虞韶的思绪不禁飘远。赵煜排行第五,当初年幼时被推选上帝位,谁也想不到他会长成如今英明果决的模样,对于朝臣们而言实属无奈之举。先帝后宫中的孩子,在先帝病重的那几年仿佛被下了降头,接二连三地离奇夭折,到最后,竟只剩下赵煜这根独苗苗。看来那位曾经趾高气扬的二皇子,后来的命运也并非如他所愿。
虞韶轻声安慰道:“可是如今,皇上您才是真龙天子,坐拥天下,可见当年那些嘲笑您的人,实在是没有眼光,也没有远见。”
赵煜闻言,笑着摇了摇头,眼神中闪过一丝感慨:“朕当初可从未敢想过会有今日。朕只记得,那日受了二皇子的嘲笑后,朕哭着跑回去找母妃诉苦。母妃却温柔地告诉朕:龙也好,蛇也罢,都不过是天地间的一分子。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即使今日是蛰伏于地下的小蛇,他日未必没有大展宏图的那一天。”
“太妃娘娘的话说得极有道理,难怪能养出皇上这样英明神武的人呢。”虞韶扬扬手里的书,从赵煜怀里离开,“臣妾也要读书去了,不敢比肩太妃娘娘,但做起母亲来总不好差别人太多呀!”
赵煜只觉得怀里骤然一空,有些怅然若失的感觉,他无奈地笑着摇摇头,又将目光落回了手中的折子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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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华如练,星河渐显,倏忽之间,夜已深沉
赵煜放下手中的折子,才发觉室内静悄悄的,连落针的声音都能清晰可闻。偏头望去,只见方才还满怀壮志,说要当一个好母亲的人,此刻却已经歪着脑袋,靠在手臂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那本蓝色封皮的《孟子》半掩着搁在她的额头上,将那张巴掌大的素白小脸遮了个严严实实,只露出几缕柔顺的青丝,散落在书页旁。
他起身缓步走到虞韶身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将她手中的书抽走。
然而,虞韶在梦中却如同护食的小猫一般,对这份突如其来的“侵扰”表现出了些许不满,含糊地咕哝了几句。只是虞韶的眼皮太沉,不曾完全清醒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本能地将赵煜的拇指当作了书册的替代品,紧紧地握在了手中。
“也不知古来先贤看着自己的作品变成遮挡烛光的屏风,又会作何感想。”赵煜轻声自语道。
虞韶却睡得香甜,即使赵煜将她轻轻地抱在臂弯中,她也只是眼皮微微动了动,她侧脸埋在赵煜的衣襟间,轻轻地嗅着那淡淡的龙涎香气味,熟悉而温暖,是让人安心的怀抱。在这层气息的包围下,虞韶再次放心地陷入了沉睡之中。
赵煜轻轻将人放在床榻上,银白色的月光犹如一层薄纱,轻轻勾勒着沉睡的姑娘精致的侧脸。赵煜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虞韶真容时的场景,她站在白雪与红梅交织的背景之中,整个人剔透得如同世间最单薄易碎的琉璃脆片,又好似梅枝上最晶莹剔透的一片雪花,让人不禁担心,只需一阵微风或是不经意的一个触碰,她就会化作风中的一缕轻烟,指尖的一抹凉意。
如今,时间抚平了总是萦绕在虞韶眉宇间的瑟缩与忐忑,虞韶一块经过精心雕琢的璞玉,从青涩逐渐蜕变,变得温婉而柔和。他亲眼看着这一株小花,一步步成长,变得更加从容有风致。
但不知为何,平日里总是言笑晏晏的虞韶,在睡梦之中,面容中却隐隐含着丝丝缕缕淡淡的哀愁。是因为上次马场受惊,还是给她留下了不安的阴影吗?抑或是,她心中还有什么绵长的苦痛,尚且不曾对人言说?
赵煜静静地坐在床边,目光专注而深邃,他凝视着虞韶沉睡中的容颜,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好奇、怜惜,还有一份难以言喻的慎重。
从前,他这样望着的,是宣政殿上巍峨高阶之上的龙椅,他担心自己辜负父皇的厚望,让母妃在九泉之下不能安心,更害怕自己担不起天下苍生的重担。
如今在自己眼前的,是爱人,是孩子,是属于他的小家,是他愿意为之遮蔽风雨守护的一切。
那一日听方闻说起马场上的惊魂,他的心,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然揪紧,时隔多年,那种陌生的惶恐感再次在胸臆间浮沉。他的心跳加速,恐惧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
他害怕极了,担心自己看见一张惨白的毫无生机的脸庞。即便是后来得知虞韶有孕的喜讯,也未能完全冲淡他内心深处的那份不安。相反,这份喜悦更像是一把双刃剑,让他在期待新生命降临的同时,对虞韶得到担忧更加深重。
女子生产从来不易,他召太医问得越多越细,得到的答案就愈发触目惊心。
赵煜从袖口中拿出一张小小的红色符纸,他轻轻地将这张符纸压在虞韶的小药枕底下,动作轻柔而虔诚。
他双目微合,心中默默祝祷:苍天有怜,愿其生平安顺,无灾无难,远离病痛之苦,常享安康之乐。
他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此刻却心甘情愿地俯首。
夏夜的暖风吹过窗棱,不知,是否是神明听见了人间的祈愿。
第37章
“小主。”松声轻轻掀开了帘幕,步伐稳健地步入屋内,脸上犹自挂着几分未完全散去的疑惑神色,“太后娘娘宫中的张女官方才前来传话,道是太后娘娘有意召见小主,欲与小主闲话家常,共叙天伦。”
“太后找我?”虞韶闻言,秀丽的眉宇间不禁泛起了几分不解。自打她怀有身孕以来,慈宁宫那边便免去了日常的请安,她也便心安理得地在自己宫中安然度日。太后对她历来是心存芥蒂,如今她有了这等名正言顺的避而不见的理由,自是不愿轻易踏足慈宁宫给自己找不痛快。
近来宫中似乎并无异样之事发生啊?虽说赵煜来她宫中的次数最为频繁,但每月之中,他也总要抽些时日前往许婕妤宫中探望大公主,或是去往临华殿陪伴周昭仪,太后应当已找不到“专宠”这样的由头来刁难于她了吧?
虞韶心中暗自思量,总觉得这次太后的邀约似乎没那么简单,然而,太后既已下旨相邀,身为后辈妃嫔的她,也只有恭敬从命,即刻前往。
“竹影,虞韶轻声吩咐道,“你去帮我取那套天青色的衣裳来。再换上那双最为舒适的软底鞋,行走间不会太过劳累。至于头上的首饰,尽量少些繁复,莫用那些沉重的金银玉石之类,多去挑选些镂空花样的精致首饰佩戴,既显端庄又不失雅致。”
虞韶一边扶了扶鬓边那只海棠掐金发钗,一边在心中默默盘算,换上这一身装扮,即便太后无端发难,甚至是要她罚抄经文或是罚跪,自己想来也不会太过难熬。
进了慈宁宫,吴婕妤也在,她是太后的亲侄女,太后为了显示自己对她的恩宠,一直是常常带在身边的。
虞韶先是恭敬地向太后行了礼,随后又朝着吴婕妤微微欠身致意,最后坐在了末尾的椅子上。她心中已有了计较,静观其变,敌不动,我不动。
“虞妹妹,自从你怀有身孕后,便一直深居简出,在猗兰宫中安心养胎,姐姐我也不好随意上门打扰。咱们好像确实有段时日未曾相见了呢?”吴婕妤的笑容温婉如春,她亲自从宫女手中接过茶盏,轻放在虞韶面前,“知道你有了身孕不宜饮茶,这是太后娘娘宫中小厨房今日特意为你准备的温牛乳,你快尝尝看,味道可还喜欢?”
美人温言细语,看着倒好似十分亲近体贴似的,但是虞韶却心中打鼓。她与吴凝月仅有的几次交集,也不过是还在郑国公府时,作为郑锦书的侍女,默默站在一旁,看着郑锦书邀请吴凝月这位公府小姐春日赏花、夏日烹茶。
她们身份悬殊,如今又同为宫妃,甚至因为郑锦书的关系,理应站在不同的立场上。吴凝月突然对自己展现出如此和颜悦色的态度,让人不得不警惕其背后的意图。
虞韶微微低垂眉眼,接过吴凝月手中的茶盏,笑着道:“太后娘娘真是慈爱无边,吴姐姐也是心思细腻,体贴入微。自从怀有身孕后,我确实对这口甜牛乳偏爱有加呢。”
宽大的衣袖掩着,虞韶只用唇瓣轻轻碰了碰茶盏的边沿,就将牛乳放下。
“哎呀,哀家如今年纪是大了,看见你们这些小丫头相处和睦,心里也觉得安慰。”太后的语气温和,对着虞韶笑道:“再过几日便是六月了,按照宫中往年的惯例,皇上会带着后宫的妃嫔们一同前往南山行宫避暑。你们这些年轻人也可以借此机会放松放松。昭美人入宫时间尚短,这应该是你第一次前往行宫吧?”
虞韶展颜浅笑,“多谢太后娘娘的挂念。臣妾确实是第一次有幸前往行宫呢。早就听闻南山行宫景色绝美,青山环绕,溪流潺潺,是先帝为了怜惜娘娘苦夏而特意建造的避暑胜地。皇上向来孝顺,每年都前往行宫陪伴娘娘,想必并非只是为了怜惜我们这些妃嫔,更是对娘娘的一片孝心呢。”
“你这张小嘴呀,真是甜得能腻出蜜来,说得哀家这心里呀,跟开了花儿似的。”太后边说边用帕子轻轻掩着嘴角,眉眼间满是笑意。
吴凝月见状,也赶紧凑上前来,故意摆出一副吃醋的模样,撒娇地说道:“瞧瞧,娘娘如今有了虞妹妹这颗甜枣儿,便把我这个旧人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真真是‘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呀,我这心里呀,可真是酸得很。”
虞韶捏着手里的帕子,脸上端着得体的微笑,说实话,心里真有些尴尬。她暗暗腹诽:你们姑侄俩配合得倒是挺默契,唱念做打,样样精通,就不能让我回宫去好好补个午觉吗?自从怀了孩子,她总是觉得困乏得很,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泡在床上。
“哀家怎么可能会不疼你呢,你们都是好孩子,来,到哀家的身边来。”
虞韶强忍着困意,绷着小脸,微微咬着唇,生怕一个哈欠打出来。
她缓缓起身,莲步轻移,走到太后面前,将指尖放入了太后掌中。太后一生尊贵,即使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手背上也不过略多了些细细的纹路,依旧是指如削葱根。
“你们看,”太后点着桌案上的图纸,宫殿错落,依山傍水,正是南山行宫的舆图,“前几日内务府送了图纸来,特地让哀家安排今年宫妃们在行宫的住处。这一处藏春阁,花卉最精致,月儿最爱鼓捣你那鲜花胭脂,这处院子,便拨给你住可好?”
吴凝月笑着说:“果然还是姑姑最疼我呢!等月儿的胭脂做好了,第一个就送给姑姑。”又拉着虞韶的手,“虞妹妹如今怀着身孕不好用这些花儿粉儿的,等日后我一定也给你做。”
虞韶浅笑着回应,“那我就提前谢谢吴姐姐了。”
太后又侧脸对虞韶道:“好孩子,你看,行宫东边的宫殿里,梨霜阁最清静,越桃居最清凉,苏和院离着皇上的清凉殿最近,你看看最喜欢哪个?”
虞韶面露惶恐,“臣妾不过一个微末的美人,资历又浅,怎么敢越过宫中其他的姐姐们先选。”
太后亲昵地拍着虞韶的手背,惹得虞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好孩子,你如今怀着小皇孙,可是咱们宫中的大功臣呢。哀家喜欢你,更不愿委屈了你肚子里哀家未来的小皇孙。你大着胆子挑就是了。”
虞韶心中有些不舒服,太后一口一个小皇孙,倒像是笃定了自己肚子里怀着的一定是个男孩儿似的。世人多重男轻女,从前爹爹和娘亲只有自己和姐姐两个女儿,也明里暗里受了不少旁人的暗语讽刺。虞韶从来就最不喜欢这种风气。
她压下心头的不爽,太后既然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儿,看来今日是一定要给自己赐个宫殿以彰显恩惠了,虞韶的目光顺着图卷一一看去,半晌,点了点位于东南角的一座平平无奇的院子,“臣妾觉得这一出沉光院就很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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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韶在慈宁宫中又逗留了片刻,直至天色渐暗,接近晚膳时分,才抱着太后赏赐的一大堆物品,回到了自己的宫中。慈宁宫中她并未遭遇任何为难或打压,甚至连那些惯常的阴阳怪气都未曾耳闻。但正是这种异常的“和睦”,让她心中更加忐忑不安,太后如此大方地付出,究竟想要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