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南山行宫那气势恢宏的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帝王日常办公的清亮阁宫殿群,远远望去,飞檐斗拱,层层叠叠,巍然屹立。沿着园中蜿蜒的小径,一行人缓缓前行,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抵达了虞韶所居住的沉光院。小小一座庭院握在青山绿水之间,形制虽然远不如宫中的猗兰宫大,但也五脏俱全,精巧可爱。
最重要的是――虞韶朝东,一眼就望见了掩在假山之后的太医院后墙。离着大夫越近,她心里就越安心。
钱明提前三天就提前赶来南山行宫,先一步为虞韶的到来做好一切准备。闻声而出,一见虞韶就笑得跟朵花儿似的,兴高采烈道:“奴才钱明,给主子,给蒋小主请安了!沉光院中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收拾停当,两位小主一路舟车劳顿,是否需要先进屋歇息片刻?”
蒋牧霜笑着看了虞韶一眼,却是摇摇头,“阿虞,如今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宫休息吧。我在车上一整天都坐着,如今却是精神得很!正好趁着夜色,先一游南山行宫。等明儿再给阿虞做向导。”
不知是太后的好意,还是皇上的用心,蒋牧霜的院子就安排在离沉光院不足半盏茶时分的飞羽阁。虞韶笑着冲蒋牧霜挥挥手,“那我就先预祝姐姐在这南山行宫中玩得尽兴,畅快淋漓。只是一点,不能玩儿过了头,连晚膳也逃了过去。”
蒋牧霜闻言,调皮地吐了吐舌头,一把攥住虞韶的衣袖,撒娇地说道:“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嘛。阿虞,你就别再宫人们面前让我下不来台啦。”
虞韶被她的模样逗乐了,终于笑着放开了手。蒋牧霜瞬间如脱缰的小马,欢快地向前奔去,速度快得仿佛一阵风,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空气中。身后的宫人们慌忙追赶,连声呼唤:“小主,小主,您慢点儿呀!等等奴婢们。”
竹影站在一旁,手帕轻轻掩住嘴角,眼中满是笑意,轻声说道:“蒋小主总是这样充满活力,让人看了就觉得心情大好。”
虞韶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的弧度,半是嗔怪半是宠溺地叹了一声:“她呀,有时候是个稳重可靠、让人心安的姐姐,有时候呢……却又比谁都更像是个天真烂漫的孩子。”说完,她转而吩咐道:“今日晚膳,让小厨房多做些分量,到时候给蒋姐姐送到飞羽阁去。若是等她玩够了再回来用膳,那时候恐怕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竹影先一步跟着钱明去将这次随车带来的日用物品清点入库,松声则伺候着虞韶进屋沐浴更衣。
宫中宫殿轩丽,因此虞韶在猗兰宫中的摆设特意挑选了紫檀与白玉这样清新淡雅的材料,以期在奢华之中寻求一份与众不同的雅致。如今置身于南山行宫,四周被明山秀水所环绕,自然之美已然令人心旷神怡,虞韶便吩咐宫人们将室内的摆设全部更换为明快鲜亮的色调
藤萝黄的笔洗置于案头,胭脂粉的细口花瓶中插着几枝翠绿的竹叶,如同点睛之笔,让整个宫室瞬间仿佛“活”了过来。
绕过远山青的玉制屏风,步入中庭小院,只见四角摆放着几只铜缸,缸中水面平静如镜,倒映着漫天云霞,几株小荷尖尖,含苞待放,宛如羞涩的少女。更有金红两色的锦鲤在水中悠然自得地游动。
“我还以为京城之中用不着这样的蓄雨铜缸呢,没想到在这里还能见到。如此布置,若是将宫殿的红墙金瓦换成白墙黑瓦,那可真就与江南水乡无异了。”
松生笑着道:“奴婢们可没有这样玲珑的心肠,都是青女官的巧思呢。她说小主如今有了身孕,出门不便,便在院子里布置了这荷塘游鱼,让小主即便足不出户,也能感受到自然的乐趣,不至于闲得无聊。”
虞韶闻言,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青儿真是有心了。等再过两天,咱们安顿下来,你和竹影去司花署,一定要把青女官请来宫中,再叫上蒋姐姐,咱们一起好好聚一聚。”
青儿如今是正七品的大人了,平日里差事繁忙,但我看她这样脚不沾地地忙碌,多半是因为她仗义心善,底下的宫女们仗着她热心肠,上头的前辈们又欺她年轻面嫩,这才把什么活儿都扔给她干。你亲自带了人去,总要把她接出来松快松快的。”
松生也笑了,道:“小主放心,奴婢和竹影姐姐,一定不辱使命,将青女官完完整整地给您带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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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浴一新,松声用帕子帮虞韶绞着湿漉漉的头发,她动作轻柔,头皮随着发丝被轻轻拉扯着,却不疼痛,反而是一种绵长的酥麻,让人忍不住觉得懒散困倦起来。
虞韶翻着手里的册子,本想再找找其中是否有关于钟夫人的只言片语――钟太傅在朝中是铁骨铮铮的清臣,在家中却是再温和不过的慈父。对一双儿女,尤其是聪慧的小女儿最为骄傲。钟夫人比赵煜还要略大上两三岁,在小皇帝还是个忍不住偷偷和小太监们逗蛐蛐,掷骰子的顽童时,钟夫人却已经是京城小有名气的才女了。
每次小皇帝在功课中有所懈怠,钟太傅除了殷切的谆谆劝解叮嘱,还忍不住提一提自家的小女儿以做激励。
“小主若是累了,就别看了吧?”松声看着好几次,见虞韶眼皮都要合上了又强行睁开,忍不住劝道。
“皇上给小主送书来,又没规定什么期限,就算等小主子出生了,小主再和孩子一块儿慢慢看也不晚啊。”
虞韶闻言,扑哧一声笑了,迷离的眼神瞬间变得清明许多。她轻轻拍了拍手中的册子,笑道:“这给孩子看可不太好,父皇在她面前总要维持一点儿英明的形象吧。若是真看了,她岂不是要以为父皇也曾是个贪玩偷懒的孩子?”
“朕才刚进来,又听见你在背后编排朕。”赵煜一身爽朗清举,阔步而来。
虞韶只微微屈膝,便被人扶着坐回了凳子上。松声手中的巾帕也被赵煜接过,做起了为虞韶干发的差事。
宫人们开始还会为了皇上伺候人的举动大惊小怪,如今却已经习以为常。松声放下手中的东西,默默退下。
虞韶却恃宠而骄,对着赵煜的手艺挑三拣四,“皇上!太重了……轻一点儿,臣妾好疼啊……”
赵煜呼吸一沉,捏着虞韶白里透红的脸颊,语气低沉,“你可别招惹朕。”
虞韶眼尾一挑,顾盼流珠。她侧着脸庞,枕在赵煜坚实的膝上,一头青丝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散发出淡淡的馥郁。带着几分娇嗔的意味,轻声道:“臣妾所言,是皇上干发的手艺比不上松声,让头皮隐隐作疼,皇上想到什么地方去了?心里不清不白的,怎么还怨怪起臣妾来了?”
第44章
一番耳鬓厮磨之后,赵煜才沉着眼神依依不舍地放开了虞韶柔软的身躯,径自绕去屏风之后再次沐浴。方闻才带着小太监们从房中抬出来一桶温热的水,又被吩咐着再送一道凉水进去。
方闻心中暗自思量,幸好此刻正值炎炎夏日,即便是洗上一遭冷水浴,皇上龙体健壮,应当也无大碍。他不禁纳闷,后宫佳丽三千,个个花容月貌,皇上为何偏偏要如此折腾自己?只是事涉昭美人,方闻却不敢轻易开口了,皇上宠爱昭美人从来与他人不同,指不定皇上这会儿,正洗着冷水澡甘之如饴呢。
不多时,赵煜披着宽松的中衣,腰带随意地系着,从屏风后悠然走出,身上还带着微凉的水汽,湿润的乌发如同蜿蜒的墨蛇,紧紧贴合在他半边裸露、肌肉线条流畅的胸膛上。虞韶只看了一眼便红了眼眶,她不自觉地咬着指节,喉咙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赵煜轻叹一口气,温柔地覆住了虞韶那双盈满水汽、湿漉漉的眼眸,低声细语道:“阿虞,别这样看着朕,你这般眼神,就是让朕再沐浴多少次冷水,也是无济于事的。”
赵煜的语气哀怨,虞韶听着不禁扑哧笑出了声,连心头萦绕的旖旎都散去了许多。她抬起手,乖巧地将赵煜那只戴着温润玉扳指的拇指轻轻圈入自己的掌心之中,却只是轻轻地牵着,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任由赵煜的手掌遮住了她大半张脸颊
岁月静好,脉脉温情。
赵煜刚在心中慨叹,便感觉手上一轻,方才还乖乖牵着自己手的两只纤手,此刻却毫不留情地将自己的手掌扔到一边。
赵煜的心中还来不及生出几分遗憾,就撞入虞韶一双亮晶晶的眼中。他见过这双眼眸水雾萦绕,眼波流转的模样,却从未见过其中沁出这样单纯的喜悦与笑意,像是孩子最喜欢的糖葫芦,裹着甜滋滋的蜜糖,明亮而剔透。
“皇上!宝宝动了!”虞韶惊喜地叫出声,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僵住,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刻意放缓,生怕自己不经意间的一个抬手或转身,会惊扰到那个在她腹中悄然探索世界的小生命。
片刻之后,那份微妙的触感再次袭来,小家伙仿佛一条灵巧的鱼儿,在虞韶的腹中悠然自得地游弋,它的大尾巴轻轻拂过腹壁,带来一阵阵轻柔而略带痒意的波动。虞韶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她屏息凝神,将一只手缓缓覆盖在那微微隆起的腹部上。然而,小家伙似乎感知到了外界的关注,突然间变得异常安静,仿佛一切归于平静,再也不肯透露出丝毫动静。
虞韶的心情瞬间从云端跌落至谷底,她的脸上浮现出一抹难以掩饰的失落与委屈,眼眶中不知什么时候装满了一包泪水,在开口的瞬间,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而下。“宝宝……怎么不理我了呢?她是不是……是不是因为我不够好,所以不喜欢我这个娘亲……”
赵煜赶紧将人搂在怀中,柔声细语地哄着,“傻瓜,你怎么会这么想呢?你为了这个孩子,承受了多少艰辛。你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最亲近、最最血脉相连的人。她怎么会不爱你呢?此刻不动,说不定……说不定是方才动了好一会儿,这会儿累了先歇一歇罢了。”
虞韶抬起一双泪意蒙的眼睛,抽噎着小声嘟哝:“你说得对,宝宝还那么小,说不定玩一会儿就累了。”尽管如此,她的双手却像是不愿放弃任何一丝与孩子连接的机会,依然紧紧贴在小腹上,声音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风中摇曳的羽毛,既像是在哄着腹中的孩子,又像是在安慰自己:“乖宝宝,你……是不是已经休息好了呢?能不能再动一动,让娘亲再感受一下你的存在?”
虞韶微微蹙着眉头,专注而耐心地等着。赵煜将虞韶抱着靠在自己怀中,给她摆了个省力的姿势,也放缓了呼吸,整个世界都静止了,只剩下等待孩子回应的这一刻。
就在这时,细微的动静打破了等待,就像是小鱼轻轻吐出一串泡泡,虞韶感觉到孩子又在她手心下方轻轻动弹了一下,仿佛是在用这种方式与未来的娘亲进行着第一次的问候。虞韶破涕而笑,“她……她动了,她回应我了!她真的能听懂我的话呢!”
赵煜刚要说什么,却被虞韶握住手腕,一双更加宽厚有力的手掌,被人摆弄着贴上了隆起圆润弧度的小腹。小家伙似乎察觉到了这份来自外界的新触感,又一次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仿佛在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这个未知的温暖。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鼓起勇气,轻轻地动了一小下,随后又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确认周围是否安全无害。终于,确认无误后,她开始在赵煜的手下欢快地挪动了好几下,仿佛在欢迎这位初次见面的父亲。
“阿虞……”赵煜心中涌动着千言万语,却一时语塞,仿佛任何语言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他深深地望着虞韶,他们共同孕育的生命,此刻正以一种最原始的方式,向世界第一次宣告着它的存在,这是他们生命共同的延续。
虞韶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眉眼却笑眯眯完成了月牙儿,“皇上,宝宝在和你这个父皇打招呼呢!她好乖,也好聪明,是不是?”
赵煜捧着虞韶的脸颊,温柔的吻落在面颊上,为她拭去残留的泪珠,“你与朕的孩子,定然是这世界上最好的孩子。”赵煜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他紧紧握住虞韶的手,眼中闪烁着无法掩饰的喜悦与激动,“阿虞,谢谢你,你和宝宝都是上天赐予我的珍宝。我……我很开心,真的非常开心。”
满怀期待的父母,因着肚子里小家伙的每一次细微动静而兴奋不已。赵煜与虞韶总是忍不住轻轻触碰、细细观察,试图用各种方式引导肚子里的小家伙再次展现生命的奇迹。小家伙也十分配合,时而轻轻踢腿,时而缓缓转身,与这两个过分好奇的父母玩得不亦乐乎。然而,毕竟还是个小生命,玩耍一番后,她终于感到了疲惫,轻轻地动了动,便安静下来,再也不肯挪窝,仿佛是在告诉父母:“我累了,要休息了。”
赵煜望着虞韶脸上意犹未尽的遗憾,心中虽也有不舍,但更多的是对虞韶身体的关心。他温柔地搂着虞韶,轻声细语地哄着她睡下。
虞韶却辗转反侧,将锦被扯得发出细微的声响。赵煜握住虞韶的双臂,将人拉入自己的怀中,抱了个严严实实。他的手掌在虞韶的后背上轻轻拍打着,低声哄道:“阿虞,该睡觉了。宝宝也需要休息,我们也得养足精神。”
虞韶依偎在赵煜的怀中,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心中渐渐平静下来。她想起自己刚才又哭又笑的样子,后知后觉地开始难为情。她扭捏地小声辩解道:“我刚刚又哭又笑,是不是好奇怪?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有了宝宝之后,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你……你别嫌我烦嗷!”
赵煜闷声笑着,在虞韶扑朔的眼睫上轻轻吻了吻,声音低沉而温柔:“不会,我很喜欢。喜欢你笑意盈盈的样子,也心疼你流泪的模样。就算有的时候拉着我使小性子,甚至是编排我几句,我也只觉得可爱极了。”
“皇上惯会甜言蜜语哄臣妾开心的!”虞韶在赵煜怀里咕哝了几句,声音越来越小,不一会儿,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倒是赵煜,抱着怀里的人,直天际渐明,都不曾闭眼。
在南山行宫,虽然不必像是在京中一样三日一朝,但帝王桌案上堆积如山的政务,总是少不了。清晨,赵煜轻轻起身,不曾惊动尚且睡得香甜的虞韶。
方闻只觉得皇上今日龙颜大悦,连走路的脚步都要比往常快上许多,到了清凉殿中,即使户部员外郎的折子写得狗屁不通,皇上也只是斥了几句,并没有严加惩治。
将近午膳时分,赵煜才将奏折处理了个七七八八,垂了垂有些僵硬酸疼的胳膊。对着方闻问道,“昭美人如今月份也渐渐大了,宫中的接生姥姥和奶娘可都找好了?”
方闻回道:“早就准备好了,四个稳婆,八个奶娘,昭美人一有孕,尚宫局那边就开始准备了。只不过,如今只有两个稳婆跟着来了南山行宫,以备不时之需,其余人都在京城。皇上可是要将她们先调过来?”
“不必,在南山行宫最多也不过待上两个月就回京了。不过,朕还有另一件事吩咐你去做。如今在南山行宫行事便宜,你带着人去民间寻两个愿意入宫的女医来,医术一定要好,先用女官的名头接进宫。之后等昭美人生产完,照样送她们出宫,赏赐也定然不会少。”
第45章
方闻听闻皇上的话语,不由得一愣,心中暗自揣测:皇上这是连宫中的人手都放心不下了吗?细细想来,也确实不无道理,太后在宫中掌权多年,其影响力早已根深蒂固,尚宫六局中的许多人员,皆是慈宁宫昔日的旧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