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昭美人有孕,这可是宫中头等大事,一切都要先以她为重。等来年春暖花开之时,宫中事务稍显轻松,也是时候腾出工夫,从民间择选一批优秀的女官充入内宫了。朕记得,上一次面向民间选拔女官,还是朕登基之初的事情吧?”
方闻闻言,连忙低头应道:“皇上所言极是。宫中女官的确已经多年不曾对外选拔,一直都是从原本的宫人中一级一级提拔上来。这样的提拔方式,固然能让女官们对各位主子的喜好更加了解,但久而久之,也难免使得宫中私相授受、卖官鬻爵之风盛行。从民间采选一批新鲜血液进宫,无疑是一件利大于弊的好事。”
然而,方闻心中却暗自思量:皇上此举,分明是在收拾完前朝的外戚之后,打算一举将内宫之中的太后党羽也一并清扫干净。只是不知道,慈宁宫中的那对姑侄,在得知这一消息后,还能否坐得住?
再者,皇上偏偏要等到昭美人生产完之后才进行女官的选拔,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看来,昭美人的位份,这下是要再往上升一升了。今后,昭美人既有皇嗣圣宠在手,又有实权,看来就连临华宫的周昭仪说不得也要倒退一射之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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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光院后,是一片曲曲折折的荷塘,夏日的暖风吹拂而过,粉白的花朵便如同舞女飞扬的裙摆在空中摇曳,送来清雅的暗香。虞韶手中捏着糕饼,闲闲地往碧池里撒了一些,几只红尾锦鲤便欢快地游弋过来,它们枫叶般鲜艳如火的尾巴在水中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将原本平静无波的水面搅动得泛起层层细腻的清波,闪烁着点点银光
蒋牧霜趴在栏杆上,将手里的糕饼试探性地往湖面上晃了晃,勾引来一只鱼儿,却毫不犹豫地将糕饼塞入了嘴中,嘿嘿一笑,“我自己都喂不饱呢,小家伙,你还是冲着阿虞去吧。阿虞,阿鱼,你们听着就是一家人,她肯定将你们喂得饱饱的。”
“昭昭娘娘,牧霜姐姐,你们是在喂小鱼儿吗?我也要喂,我也要喂!”孩子的童言稚语引得虞韶和蒋牧霜纷纷回头,只见远处,一个身着华丽锦衣,脖子上戴着金项圈的小姑娘,宛如一个活泼可爱的彩球,一路蹦蹦跳跳地滚了过来,脸上洋溢着天真无邪的笑容。
竹影见状,笑着站在虞韶身前,温柔地将那个小家伙接了个满怀,宠溺地说道:“钟姑娘来了!小主昨日还念着你呢!”
钟夫人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她的额头上已经挂满了细密的汗珠,平日里端庄大方的美人,此刻在自家小魔王面前,难得露出了几分气急败坏的神色,她略带责备地说道:“小安,你一溜烟就跑没影了,娘亲都跟不上你!真是让人担心。”
钟小安那双葡萄般晶莹剔透的眼珠灵活地一转,就是一个机灵的点子。她软乎乎的小手一边紧紧抓住了虞韶那修长纤细的指尖,另一边则紧紧牵住了蒋牧霜那飘逸的衣袖,摆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奶声奶气却又不失认真地说道:“哎呀,我实在是太久没见昭昭娘娘和牧霜姐姐了,心里真是想念得紧呢!那个什么,一天不见,如隔三年!娘亲天天晚上都能陪小安睡觉呢,不要和昭昭娘娘和牧霜姐姐吃醋哦!”
钟夫人听了这番话,既好气又好笑,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嗔怪道:“小安,要叫昭娘娘和蒋娘娘,这样才合乎礼数。还不快给两位娘娘请个安”
蒋牧霜连忙摆摆手,“哎呀,钟姐姐,就让小安叫我姐姐好啦,还能显得我年轻些呢!我叫您姐姐,小安也叫我姐姐,咱们各论各的!”
虞韶也打心底里疼爱小安这个古灵精怪的姑娘,笑盈盈地牵着她软软的小手,“小安还小呢,正是天真烂漫、活泼自由的年纪。我就喜欢她这样无忧无虑的样子。钟姐姐一路过来也累了,快坐下来歇一歇,喝点儿茶水吃点点心吧。”又捏了捏小安脑袋上的两个小揪揪,指着在一旁侍立的竹影道:“让竹影姐姐带小安去喂锦鲤好不好?”
小安一听要去看锦鲤,立刻拍着手雀跃起来:“好呀好呀!小安要去看小鱼儿!”她已经和竹影姐姐玩过好几回了,早就和这位温柔的大姐姐熟悉了。当下,她欢欢喜喜地牵着竹影的手往外走,还故作潇洒地冲着虞韶等人挥了挥手,那模样简直就像个小大人一样:“娘亲,昭昭娘娘,牧霜姐姐,小安先走一步啦!*你们就等着听我好消息吧,看我怎么和锦鲤大仙斗智斗勇!”
钟夫人用帕子捂住了脸,“这孩子!肯定又是从说书先生哪儿学了些顽皮话,偏偏我们家老爷纵着她,还亲自抱着她去!真是拿她没办法!”
虞韶和蒋牧霜对视一眼,笑道:“钟姐姐这可就炫耀了。京城之中谁不知道,崔大人是最尊敬夫人,疼爱孩子的好郎君呢!”一番话将钟夫人闹了个大红脸,赶紧打断:“哎呀,你们可别取笑我了,我这次进行宫来是有正事呢!”说着看了看虞韶。
虞韶冲她点点头,“牧霜是我在宫中最好的朋友,夫人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钟夫人这才又挂上了笑容,“那我就放心了,小主从前让我去江南找的秘方,我让家人去打探了好多地方,总算寻到了会做归春糕的那位老师傅。这不一有消息就赶紧来告诉小主了。”说着递给虞韶一个锦盒,“我还让家中下人先照着方子做了一次,味道一点儿不错,小主放心。”
虞韶也展颜谢道:“我在京城之中没有根基,麻烦钟夫人为我费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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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小安伸出手在鱼食盒子里掏了掏,却空无一物,她扯扯竹影的衣袖,“姐姐,咱们回去再拿点儿鱼食吧?诶……”却见竹影盯着远处微微摇曳的蔷薇花丛,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默默钟小安的脑袋,“小安喂鱼开心吗……哦,鱼食没有了呀,咱们回去再拿点吧?”
钟小安歪着脑袋,清澈的大眼睛里满是困惑,却乖乖应答:“好呀好呀。”
马车伴着夕阳驶出行宫,钟小安坐在额娘怀里,终于开口问道:“昭昭娘娘和牧霜姐姐在宫里的日子是不是过得很不快活呀?”
钟夫人瞪大了眼睛,“小安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呢?这话只能和爹爹娘亲说,可不能在外人面前说哦。”
“小安知道的。是今天喂鱼的时候,有人在偷看昭昭娘娘和牧霜姐姐呢。如果大家都是好朋友为什么不大大方方地出来打招呼呢?偷偷摸摸的,不是小偷和强盗才会做的事情吗?”
钟夫人对上女儿的双眸,为孩子的早慧既欣慰,又忧虑,斟酌道:“就像小安有玩得好的朋友,也有关系不那么亲密的小姐。娘娘们在宫中也是一样呀。不过昭娘娘聪明,蒋娘娘武功高强,她们都会好好照顾好自己的。”
小安却拉着钟夫人的衣袖,“那阿娘呢?阿娘能照顾好自己吗?我和方伯府家的月儿不对付,她们不敢欺负我,却去欺负没有娘亲的枝枝,阿娘会像枝枝一样被其他娘娘欺负吗?”
钟夫人心中又酸又暖,抱着女儿亲了几口,轻声道:“阿娘不会被欺负的。就算暂时受些委屈,那也是因为,阿娘当年亏欠了昭娘娘太多。若是当年……”
“罢了,但是小安至少要相信,阿娘也足够聪明,能保护好自己,也能帮到自己的朋友对不对?”
“嗯!阿娘最聪明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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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光院中
钟夫人送来的锦盒,在糕点和糕点方子之下,还藏着暗层。指尖沿着边角的花纹轻轻一按,便从其中弹出一本小册子来。
竹影赶紧将一旁一模一样,却不含机关的锦盒进行交换。“小主,奴婢再将这盒子拎去小厨房走一遍流程?今日在荷花池畔就有人意图窥伺,只怕暗中还有不少眼睛看着呢。
虞韶轻轻颔首。竹影却又迟疑道:“只是,这盒子是让钱明去内务府找关系做的,可他到底曾经是紫宸殿的人。”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对于钱明我心中自有打算,你安心去吧。”竹影这才退下了。
蒋牧霜凑过来,小声道:“这就是当年有关江知府一案所有的案卷了?”
第46章
虞韶摇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当年的事情毕竟过去了太久,我内心深处总是觉得,浔阳那场骇人听闻的水患背后,一定有其他推手在暗中操纵。而那些陈旧的档案里,又有多少信息是在无意间遗漏,或是被有意为之的疏漏呢?
不过,这些资料已经是崔家竭尽全力所能找到的全部了。崔大人手段不凡,又曾经在附近为官,当年一案他也是亲历,若是连他们都难以搜寻到的档案,我们若想要一窥究竟,恐怕更是难上加难。”
回想起当年那场突如其来的水患,虞韶的心情变得更加沉重:
那时,外祖父无端被兵丁持刀闯入家中,无辜遭捕,被押解下狱。爹爹和娘亲心急如焚,四处奔走,想要为外祖父洗清冤屈。然而,娘亲作为失去母家依靠的弱女子,势单力薄;爹爹虽然二十出头便考中了举人,在当地也能称得上一句青年英才,但出身贫寒。当初还是受了外祖父的资助才能读书进学,他们又怎能与地方官员抗衡?更别提有机会亲眼目睹当年的案卷,探寻真相了。
只记得那段日子,五章叔陪在爹爹身边,四处求告无门,他们费尽心思,给狱卒塞了许多银子,才勉强进得大牢一次,为外祖父送去了一些衣物和食物。然而,那竟是最后一次相见。
“当年的一切发生得太快,我们知道的却太少。先是爹爹,本来说是要去隔壁州府找指挥大人再想想办法,但是回到家中的时候却……双腿被碾得鲜血淋漓,只剩下一口气吊着。
陪他同去的五章叔,当时一口咬定是路上发生了意外,马车翻下了山崖。但如今细细想来,那一切似乎太过蹊跷。江南地势本就平缓,爹爹当时身体状况已大不如前,更不可能快马加鞭地驾车,又为何会伤得这么重?
爹爹去了,娘亲她……她或许觉得,这世间已经再无指望。那一天……”虞韶说到这里,声音突然哽咽,眼眶中泛起了晶莹的泪光。她强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樱唇微微张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蒋牧霜赶紧伸出手拍拍她的脊背,心疼道:阿虞,阿虞,别太难为自己了。如果你现在不想说,就先别勉强自己回忆那些往事了。
不管当年发生了什么,咱们既然想要探知真相,除了当年陪在伯父伯母身边的旧人,便只有想办法从这些案卷之中寻得蛛丝马迹。无论如何,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努力还你们家一个清白。”
虞韶点点头,深深吸了一口气,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勉强将眼中的泪水忍住,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显得更加坚定:
“不错,当年的水患案牵连甚广,处斩官员多达上百人,首当其冲的便是当初的两江总督薛诚,只可惜薛家被夷灭九族,族人飘零,只怕如今的境遇,比起我家还要凄惨几分,想要再寻到他们的踪迹,探知当年的真相并不容易。”
那时,上面给外祖父安上的罪名,竟是挟逼河道官员,贪污公款,在堤坝修筑上以次充好。这简直是天大的冤枉!
外祖父一生为官清廉,家中从不蓄养妻妾,只有我娘亲这一个独女。除了祖上留下的一间老宅和几间铺子,家中几乎没有什么余财。我还记得小时候,跟娘亲去浔阳的酒楼吃饭,连能坐进雅间的时候都少得可怜。可以说,整个江南,再没有哪一家的知府女眷过得像我阿娘一样,简单朴素。若外祖父真的贪污了公款,那些贪来的银钱,又究竟去了哪里呢?
再说外祖父的职权,他虽然身为浔阳知府,但主管的不过是浔阳之内的民生政事。当初朝廷要修筑堤坝,派来各地督导落实的,是有实权的河道官员。
那些河道官,都是京城下放的御史,他们手中握有实权,背后还有世家撑腰。而我外祖父,不过是一介寒门进士出身,性格最是谦和内敛,平日里连与人争执都少有,又怎么可能做出挟逼河道官员的事来?这简直是颠倒黑白,无中生有!”
说到这里,虞韶的眼底不禁划过一丝寒意,“可笑的是,当年那个在浔阳负责河道事务的官员,如今竟然还在京城之中高枕无忧,享受着子孙满堂的天伦之乐。而我的外祖父,却……”
“那当年的河道官是……”
虞韶闭了闭眼睛,沉沉叹出一口气,才道:“我小时候懵懂无知,对这些朝廷中的事情更是一窍不通。也是这些日子,看了钟姐姐陆陆续续送来的当年案卷,我才知道了那河道官的身份。他姓吴,全名吴登,乃是当朝承恩公的第三子。”
蒋牧霜闻言,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张,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结结巴巴地挤出了几个字:“那……那……那岂不是先皇后的父亲,吴婕妤的伯父,还有太后娘娘的亲弟弟!”
虞韶的唇角溢出一声冷笑,那笑容中带着几分讽刺与不屑:“是啊,正因为他是吴家人,身份尊贵,权势滔天,所以当年本该是浔阳水患案最关键的责任人的吴大人,所受到的惩罚不过是剥去了他一个‘承恩公’的爵位罢了。这对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而那些无辜受他牵连的旁人,却是个个抄家灭族,落得个凄惨无比的下场。”
说罢,虞韶又略带担忧地看向了蒋牧霜,“蒋姐姐,其实当初我心中虽有所揣测,觉得浔阳一案背后定有某些大人物在暗中搅弄浑水,但我确实未曾料到,这背后竟然牵涉到了太后的本家。
蒋将军一生忠勇,始终戍守边疆,从不涉足朝堂内的纷争。你也本该在漠北自在驰骋,而不是为了我在宫中寸步难行。
姐姐,你已经帮了我许多,若此案一旦重启,我和慈宁宫,和吴家便是不死不休的生死局。我如今尚且是个有皇嗣在身,能“僭越”几分的妃嫔。但我却担心会害了姐姐……”
蒋牧霜打断了虞韶的话,“阿虞,且不说今日若是我爹爹和兄长在,更要义愤填膺,为忠臣蒙冤一申公道。便是我自己也不是个傻的呀。对于你的事情,以及我家中父亲和兄长的立场,我心中自有分寸,会做出最适合的权衡。
后续的案件审理,我可以选择不直接插手,但既然我的人已经前往了江南,便先让他们把最后一件我能帮你的事情办完吧。
前几日江南的人已经传信过来,说方葳蕤已经寻到了,她如今在浔阳一家医馆里帮忙。这可真巧了,方公公这几日便在四处寻找得用的女医,送进行宫中来,我让手下人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尽快把她送到姐姐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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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门外,依旧如往昔般繁华喧嚣,车水马龙,络绎不绝。不远千里来京寻求商机的商人,眼神中闪烁着对财富的渴望;从郊外挑着担子进城卖货的小贩,步履匆匆,面色疲惫。
在这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一架寻常的木制马车静静地停驻在一旁,车身上蒙着一层灰扑扑的青布,仿佛是一滴水融入了这片车流的海洋,显得平平无奇,毫不起眼。李五章伸手将帘子掀开一条缝,朝外瞅了一眼,热闹喧阗,原来这就是京城啊……
他搓了搓布满老茧的双手,朝着车内坐于上首的另一人,讨好地笑道:“东家,您看咱们走了这么多天的陆路,总算是到京城了。您看等会儿入了京城,是小的先给您定下间客栈歇息,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