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包臂坐着的男子,身子挺拔,闻言只轻轻掀了掀眼皮,淡然道:“这京城之中我的人比你熟得多,我在这儿也有私宅,客栈便用不上了。放心吧,我看中的是李掌柜的一手好算盘,既向陈老板雇了你来,定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李五章想起签契那天三个金灿灿的元宝,不由得咽了咽口水,脸上的笑容更真诚灿烂了些,“那是,那是,小的一定为东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聒噪。”冷冷一声,李五章便如同缩头的鹌鹑,再不敢出声了,新来的东家端的是财大气粗,但是这脾气可太暴了!
“入城盘查了。车里都坐了些什么人?别遮遮掩掩的,心里有鬼的,军爷手里的刀可饶不了你。”官差挎着弯刀,走到了车架边,带着刀鞘的长刀忽然将帘子挑起,将李五章吓了一跳。男子却依然不动如山,安稳坐着。
一路跟着的管家,连忙上前屁颠屁颠给官差手里塞了两个荷包“请军爷喝酒”。
官差不耐烦地挥挥手,“好了好了,过去吧过去吧。”管家这才千恩万谢地上了车。
李五章心中才松下一口气,忽然,颈后一痛,眼前一黑!
第47章
南山行宫靠近京郊连绵的云砀山山脉,层峦叠翠,延绵千里。沿着云砀山那迤逦的山脉一路深入,大大小小的皇家园林星罗棋布。而在那巍峨挺立的主峰――玉华峰的山脚下,静静伫立着一座古朴庄严的寺庙,这便是闻名遐迩的玉华寺。
追溯至本朝开国之初,太祖皇帝在南阳起兵之时,正是得益于出身于玉华寺的惠真法师的鼎力相助,才得以一路披荆斩棘,破敌无数,最终成功问鼎京城,开创了大好基业。太祖皇帝深感惠真法师的恩德,于是在登基之后于京郊之地重新修缮了玉华寺,并将其奉为惠真法师清修之居所,以表敬意。自此之后,历代君王对玉华寺皆是礼遇备至,使得寺中的香火愈发旺盛
由于皇家与玉华寺之间存在着这样一段深厚的渊源,即便是那些身居南山行宫内苑之中,平日里难得踏出宫门一步的妃嫔们,只要向尚宫局递了牌子,也能在一日之前,往来玉华寺与南山行宫之间。宫中许多长久未曾见过家人的嫔妃纷纷趁着这个由头,前往玉华寺,表面上是借香火之名祈福,实则是为了与亲人相见,共叙天伦之乐。
前一日才刚刚向尚宫局递上了前往玉华寺的条子,没想到一大早,尚宫局的女官便亲自送来对牌,来了沉光院。“按照惯例,宫中小主前往玉华寺只能有太监宫女各一名贴身服侍,但是皇上知道是小主要出行,特地吩咐过了。小主如今怀有身孕,身子最是要紧,不拘多少宫人,都能带着一起去。微臣因此特来请示,不知该安排多少车架才合适?”
虞韶端坐在梳妆台前,指尖轻轻捏着一支精致的玉簪,缓缓转了几圈,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她才缓缓开口:“钱明和竹影自然是要跟着我一起去的。除此之外,还有我宫中的宫女松声,以及前不久方闻公公送来的女医葳蕤,她们也要一并前往。麻烦大人再添一辆车便是了。”
女官听了虞韶的话,脸上立即浮现出盈盈笑意,“小主说笑了,为您办事,哪里能称得上麻烦呢?”得了虞韶的准话,女官便欢欢喜喜地行礼告退了。
松声在一旁看着女官离去的背影,轻哼一声,“小主刚来宫里的时候,可不见她们这般殷勤。如今见小主得皇上宠爱,又马上要有小皇子或小公主了,倒是一个个往咱们沉光院跑得勤快。”
竹影闻言,轻轻屈起手指,在松声的脑门上弹了一下,“小主宽容心慈,但我却瞧着你越发不稳重了。拜高踩低本就是宫中常态,有什么话放在心里就好,何必说出来落人口实,给小主添麻烦呢?”
方葳蕤站在一旁,双手紧张地捏着袖口,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那格外丝滑的绸缎,立刻警醒地松开。这宫中人的衣裳,所用的料子都是自己做梦也不敢想的,哪像自己家中那些粗布的棉衣,若是自己粗手粗脚地扯坏了,那可真是糟蹋了好东西。
竹影绞了帕子,小心翼翼地服侍虞韶净手,松声则在一旁将一支镶嵌着红宝石的石榴花钗稳稳地插入虞韶如云的乌发中。方葳蕤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她想要为虞韶做些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下手,只能忐忑不安地站在那里。“小姐……不,小主。”她学着宫人们的语气,用吴侬软语夹杂着京城的官话腔调,小心翼翼地说道,“微臣……微臣能做什么呢?”
虞韶见方葳蕤那颇为窘迫的模样,心中不由得涌起一阵酸楚。她赶紧起身,将方葳蕤拉到自己身侧坐下,“方姨,您可是看着我和姐姐长大的。如今您要这样和我见外,可真是折杀我了。若是今夜娘亲入梦来,定要狠狠地骂我一顿才成。”
“小主……”
“如今没有外人在,方姨还是像从前那样叫我昭昭就好。”
方葳蕤有些不敢应,却见虞韶眉头一蹙,眼中便好似含了点点水雾,“自从娘亲和姐姐走后,我许多年都再也没听见别人这样唤过我了。”
方葳蕤的心瞬间被融化了,一句“昭昭”便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叫出了往日熟悉的称呼,那份久违的亲切感瞬间涌上心头,后面的关切与问候也变得自然而然起来:
“可恨我当日竟听信了那石娘的鬼话,总想着她是知府大人的旧仆,总不至于害了主家,以为你们姐妹已经被族中人接回了老家。谁知道!那石娘竟是如此心狠手辣之人,竟将你们姐妹置于死地而不顾!”
方葳蕤说到这里,声音不禁哽咽了两声,眼眶也微微泛红,“孩子,你这些年实在是吃尽了苦头!你忽然派人来江南将我接来京城,又特地安排我入行宫和你相见,是遇着了什么难处,要方姨帮忙的吗?”
方葳蕤眼中的关切实实在在,没有丝毫的虚假与造作。虞韶心头涌起一股暖流,打趣道:“就不能是我如今发达了,还惦记着方姨曾经帮过我们家的大忙,要好好谢谢您不成?”
然而,方葳蕤却连连摆手,语气坚定地说道:“若真是这样,昭昭还是快快放方姨回江南吧!当初是小姐――也就是你娘亲救了我一命,我一生都感念老知府和你娘亲的恩德。后来大案虽起,但是我一个老百姓,能帮忙的地方实在太有限。我只恨自己无能,不能帮上什么忙,又如何敢在接受昭昭你的感谢呢?”
方葳蕤语气慎重,虞韶也收敛了玩笑的神色,低声道:“感谢方姨的心是真的,但是这次打扰方姨,我也的确……有事相求。”
“昭昭,你有什么事要帮忙的,直说就好。只要方姨能帮上忙,一定……”
虞韶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中闪烁着坚定与决绝:“我想让朝廷重审浔阳旧案,还外祖父一个清白,为我那些无辜枉死的亲人申冤。”她的声音虽柔和,却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般敲击在方葳蕤的心上。
方葳蕤只停顿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坚定道:“昭昭,方姨愿意帮你!这么多年了,我午夜梦回时常常想起老知府,想起你娘亲,心中总是充满了对老天不公的愤恨。他们是那样好的人,当年被安上的罪名,我一个也不信!
如今小果儿和小叶子也都长大成人,成家立业了,就算没有我,也还有你们方叔照应着。我算是了无牵挂,再也没有什么好顾及的了!
只是……我对于当年的案子知道的并不多,那些朝廷官员们的事情更是一窍不通。昭昭,我要怎么帮上你呢?”
虞韶握住了方葳蕤的双手,她手布满厚厚的茧子,是多年劳作留下的印记,和这宫中女眷的柔荑截然不同,却是牵着她卖过糖葫芦,做过桂花糕的熟悉与温暖。
“方姨,我毕竟是宫内之人,如今虽然得了一些皇上的宠爱,可是……您也知道的,帝王宠爱嘛,总是瞬息万变,难以捉摸。我固然可以利用这份宠爱,在皇上那儿为爹爹娘亲求一份恩典,或者是宽恕。但是,我要的不是这样的结果。
我要的是将当年的浔阳案查得清清楚楚,彻底还所有人一个清白。我要让那些被冤枉的灵魂得以安息,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我要敲响京城的登闻鼓,将这件事情闹大,将当年草草定论的浔阳水患案,摆在天下人的目光之下。”
“所以,昭昭你需要我,去做这个敲鼓之人?”
“不错。但是,方姨,你须知,一旦登闻鼓响起,即便是作为申案之人,也难免要面对朝廷百官的质疑,甚至可能需要直接面对圣上的询问。方姨,你若是心中有所顾虑……”
方葳蕤不等虞韶说完,便用力拍了拍虞韶的脊背,打断了她的话,“昭昭,你也别太小瞧了你方姨。我这腰杆子硬得很,为了老知府申冤,为了还他一个清白,我自然是不会胆怯退缩的。那我是不是越快敲响这登闻鼓越好?要不今天昭昭你就让我出宫去京城,把鼓给敲了吧……”
虞韶连忙拦下就要起身的方葳蕤,“方姨,方姨,你先别急,这事儿咱们得从长计议。要想翻案,咱们得确保一击必中,所以得做好万全的准备才行。如今,你先陪我一起去见两个关键证人吧?”
“证人?”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阿虞,阿虞,尚宫局的牌子是不是送来了?咱们快些去玉华寺吧!”紧接着,蒋牧霜穿着一身鲜艳的红衣,风风火火地闯进了沉光院。她一进门便径直走到虞韶身边,紧紧握住她的手臂,贴近她耳边,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冷静而小声地说道:“事不宜迟,咱们得快些行动,李五章和石晴娘都已经被我绑来了,此刻正藏在玉华寺旁边的小竹林中呢。”
第48章
李五章醒来的时候,只觉得眼前一片黑黑沉沉,自己双手都被反绑在伸手,被人大力压着往前踉踉跄跄地拖着走。他害怕极了,想要张嘴呼救,但是嘴里却塞着不跳,将他的舌根都抵得发疼发涩,他用力涨红了脸也只能发出嗡嗡地闷声。
一旁押送的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醒了啊?还挺精神?老实点,别支支吾吾地乱叫,要是引了人来――”那人耐人寻味地压低了声音,很快李五章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脸,薄片状的,冰冰凉凉,“哼,到时候就不知道是你的嘴快,还是小爷的刀快了。”
刀――刀!吾命休矣!
驾着李五章的侍卫春生有些无语地看了一眼手里拿着令牌当刀吓唬人的家伙,“少爷,您看这人腿都软了,到时候我和夏栗可得费大力气扛着他。您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再说,咱们还得靠这家伙去问话呢!要是把他吓坏了,到时候什么都问不出来,小……那位要是跟您闹起来,我们可不负责劝和啊。”
那人闻言,手中的令牌轻轻一晃,在竹林间漏下的斑驳阳光下折射出几道耀眼的光芒,“好吧,好吧,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先放下这乐子吧。快走,快走,这几日咱们光顾着赶路,连口热乎饭都没吃上,等事情办完了,我非得好好大吃一顿,犒劳犒劳自己不可!”
过分沉浸在恐惧中的李五章如果用心留意便会发现,此刻在身边叽叽喳喳的少年若是声音再低沉一些,便和在马车上要带自己来“做大生意”的东家一模一样。
少年褪去了脸上用于掩饰身份的妆容后,英气俊俏的五官便完全显露了出来,他脑后束着高高的马尾,显得精神抖擞,牛皮做的臂缚紧紧贴合在他劲瘦的小臂上,勾勒出流畅的线条,人神采飞扬,年少风流。
不知走了多久的路,李五章才察觉身边禁锢着自己的两人慢下了脚步。他双股战战,到底是谁绑了自己来这不为人知的地方?他们究竟有何目的?是要钱还是要命?这些念头在他脑海中盘旋,如同无头苍蝇般乱撞,让他心烦意乱,却又无计可施。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车轮轱辘滚动的声音,那声音在寂静的山林中显得格外清晰,李五章的心猛地一紧,他感觉到自己的膝盖被狠狠地踢了一下,一股剧痛袭来,让他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地上。
车架停下,帷幔掀起,蒋牧霜拎着裙摆一步跳下了车,“人都带来了?”
少年的眉梢顿时高高扬起,心道:“哦呦!这来了京城果然不一样,蒋家的女罗刹居然也拎上裙摆了!”
但是想到之前蒋牧霜连发三封信的叮嘱,只得忍住口中的揶揄,装模作样地演道:“回主子的话,人都带到了,任凭您审问。若是这些家伙嘴巴硬嘛,嘿嘿,让我带回去关在暗牢里也有的是法子!”
李五章听见这话,心中如同被千斤重石压住,恐惧到了极点,嘴里含糊不清地呜呜作响,试图发出求饶的声音,生怕来抓自己的那位“主子”因为环境的嘈杂而听不见。于是,他更加卖力地曲着身子,将脑门狠狠地往地上磕去,一下又一下,仿佛这样就能减轻即将面临的惩罚,求得一线生机。
“呵,原来竟真是个胆小的,你是怕我杀了你么?”轻柔的女声响起,咬字中带着点绵长的软意,不像是审问,倒更像是小女儿撒娇。
李五章心中升起了侥幸,若是――若是个女子,大多心软,自己若是求情诚恳,只怕还有一线生机。当下,更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看他这模样倒是可怜,把他嘴里的布条扯了吧。我亲自来问问他。”
李五章一得到自由,立刻扯着嗓子嚷嚷起来:“女菩萨饶命啊!小的只是个平头百姓,什么都不知道啊!您有什么要问的,尽管问,小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定实话实说!”
“哦,真的吗?”虞韶顺着他的话,略微提及了一下那位东家的事情。李五章一听,就像是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前因后果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生怕慢了一秒就会失去这难得的活命机会。
这时,一个少年在一旁气得咬牙切齿,“哈!在江南的时候,有人可是口口声声说自己遇到了伯乐,一定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没想到啊,这刑罚还没上呢,就变成了随风倒的墙头草!”
李五章懵了,不知道少年何处此言,他和眼前的“主子”不该是一体的吗,绑了自己,定然是东家的仇家,怎么反倒为自己的东家说话?
“首鼠两端,小人姿态,反正这墙头草也不是第一次做了是不是?”原先温柔的女子声音顿时冷若寒霜,李五章眼前一亮,被人扯去了眼前的黑布,过分灿烂的阳光将他就不见光的眼睛刺得生疼,忍不住从眼眶中溢出生理性的泪水。
“你今年能对给予你厚禄的东家毫不犹豫地背叛,当年又对我爹爹,对我外祖父做了什么?”
李五章悚然一惊,努力地睁大了眼睛,望向面前人,这是一张陌生的脸庞。眉如柳,眼如星,好看得如天上下凡的姑射神人,但李五章也确信,自己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美貌的一张脸。
那质问自己的女子,发髻高高挽起,上面插着一支钗头凤,在阳光下闪烁着金灿灿的光芒,凤喙上镶嵌的宝石更是莹莹生辉,璀璨夺目,不知是何等珍稀之物。这样一位贵人,究竟是为了什么,竟会恨上了自己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李五章心中的恐惧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将他淹没,连发白的嘴唇也抑制不住地哆嗦起来。
“怎么,不记得我的样子了?”那女子笑了声,很轻,却让李五章背后泛起一层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