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韶对着枕头蹂躏了一顿,也觉得自己的举动幼稚似顽童,她悻悻地将枕头甩回床榻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踏着绣花鞋,懒洋洋地下了床,最终,她还是没忍住心中那股混杂着憋闷与羞愤的情绪,猛地捶了一下床榻,声音中带着几分倔强与无奈:“可恶!不吃就不吃!吃点冰怎么啦!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连这点自由都没有!”
方葳蕤笑着摇摇头,这样倒是当真像个小孩子似的了。她望着虞韶气嘟嘟却红扑扑的一张脸,眼底却划过一丝隐隐的忧虑。
当虞韶再次手持从宫外秘密传递进来的李五章的证词,与方葳蕤一同商讨对策时,方葳蕤内心的挣扎与顾虑终于还是化作了言语,
“昭昭,老知府当年的确冤枉,我们也都想要给他翻案。可是……若是我真的敲响了京城中的登闻鼓,将当年的旧事捅破了天,皇上会怎么想呢?你在宫中又该如何自处?方姨瞧着皇上对你挺不错的,比起民间许多人家的丈夫也不差什么了,这样坏了你们的情分,是不是有些……有些可惜……”
虞韶默然了一会儿,忽而扬起一个笑容,“方姨,您也知道,在皇上眼中,我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美人罢了。若说得好听些,我是个美丽的姬妾,能为他增添几分欢愉;若说得难听些,我也不过是个可心的奴婢,随时可能被遗忘在后宫的某个角落。皇上与我之间,又能有多少真挚的情分可言呢?
说句大不敬的话,当年若非朝廷昏聩无能,我的外祖父、父亲母亲又怎会落得那般凄惨的下场?我深知,那时的皇上也不过是个初登皇位的少年天子,受制于摄政王与太后,我对他并无怨恨。但我也绝不能因为那些虚无缥缈的情爱,就忘却了家人曾遭受的苦难,放弃揭露真相、为浔阳一案的受害者申冤的机会。
正是因为皇上如今对我尚存几分宠爱,我才得以借此东风,为当年的冤案发声。如果皇上真的念及旧情,加上我腹中的孩子,说不定我只是会失宠,并不至于伤了性命。若真等到皇上对我的感情淡漠,兴趣减退,到那时我再闹着要查案,恐怕我这个深宫中被遗忘的妇人,所说的话只会如同石沉大海,再无任何回响了吧?”
方葳蕤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话语间隐藏的深意,心中的焦虑如同烈火烹油,急切地打断了她的话,声音中带着难以掩饰的质问与担忧:“昭昭!你……你心里面到底是怎么盘算的?这些日子以来,你火急火燎地非要把所有证据都整理得井井有条,莫非……莫非你是铁了心,要在孩子还未降生到这个世上之前,就挑起这场风暴吗?”
虞韶轻轻点了点头,眼神坚定,刚吐出一个“不错”,就被方葳蕤愤怒的声音淹没。
“这简直是荒谬至极!是胡闹!”方葳蕤气得脸色铁青,眼眶泛红,“女子怀孕本就是人生中最艰难的阶段,你怎能忍心让自己挺着沉重的身子,去面对朝廷中那些狡猾如狐的吴家人?又怎能勉强自己本就羸弱的身体,去与皇上正面交锋?万一有个什么闪失,那可是一尸两命的大事啊!”
虞韶伸手轻轻抚摸着自己已经日渐隆起的腹部,“可是,方姐姐,你想过没有,若是我等到坐月子时再行动,那时我身体更是虚弱至极,与吴家人针锋相对,又能好到哪里去呢?岂不是更无还手之力?”
“你――你!”方葳蕤气得语塞,“我们明明可以等到你平安生下孩子,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从容不迫地筹划后续……”
虞韶摇了摇头,目光深邃,“皇上虽已近而立之年,但膝下子嗣却寥寥无几。正因为有这个孩子在,即便太后对我恨之入骨,欲除之而后快,皇上也定会竭尽全力保护我,不让任何人伤害到他血脉的延续。朝堂之上,那些大臣们年复一年地呈上奏折,恳求皇上广纳后宫,开枝散叶,以绵延皇室血脉。在这样的舆论压力之下,他们此刻若是对我下手,无异于自打嘴巴,自毁长城,因此多半只能作壁上观,静待事态发展。
可一旦孩子顺利出生,宫中还有一个姓吴的太后坐镇,她对于‘去母留子’那套手段是驾轻就熟。朝堂中那些迎合吴家的臣子们,更是恨不得用唾沫星子,将我这个“祸水“淹死算完。到那时,咱们反而处于不利的地位了。
如今我才怀孕五个月,接下来的这段时间,是生产前胎相最为稳定的时期。如果一切顺利,纵然皇上真的狠毒了我欺他瞒他,真要赐我三尺白绫,一盏毒酒,我也在生产之前,还有一两个月的时间,可以将孩子的后路安排好。”
第51章
“阿虞,蒋牧霜脚步匆匆赶来沉光院,待她终于在虞韶身旁坐定,才微微倾身,压低声音,缓缓道来:“李五章那边,我三哥已经问出了些端倪。据说,当年你爹爹打算去求助的那位指挥使,姓周,其实本质上也算不上是多么恶劣之人,只不过是个遇事喜欢躲避、不愿见人的性子罢了。但这位周指挥使座下,却有一位姓钱的副官,是吴家人。这钱副官拿了五百两银子,暗中勾结李五章,意图扫除后患,斩草除根,不留一点余地。”
“李五章嘛,他本就贪生怕死,再加上见钱眼开,被那五百两银子一诱惑,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钱副官的请求。后来,在回家的路上,他对你爹爹下了毒手,砍断了套在马上的缰绳,导致你爹爹……唉,蒋牧霜说到这里,能感觉到虞韶的手渐渐发凉,握着自己的手也不自觉地加大了力度,不忍心再说下去。
“不过,据李五章交代,将你们姐妹二人卖给石晴娘这件事,倒并非他受了谁的指使。他只是做贼心虚,担心你们姐妹二人长大后,会回来找他报仇雪恨。于是,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你们姐妹也一并卖得远远的,好让你们再也回不来,彻底断了这个念想……”
方葳蕤在一旁冷声说,“不止如此,昭昭和她姐姐不在,李五章正好有借口,将从前小姐和郎君留下来的东西,全部据为己有。我还记得,李五章在和街坊邻里说你们姐妹二人被亲戚接走不久之后,就又开始编造谎言,说你们从小生活在知府府里,如今回了老家,日子贫寒,难免要吃苦。于是,他便将你们从前住着的那小院卖了,又将你娘亲爹爹留下来的东西一起打包带走,谎称是要带回去给你们姐妹两人留个念想。哼,真是无耻至极!”
蒋牧霜闻言,也是气得满脸通红,愤愤不平地说道:“他一个有手有脚的大男人,竟这般欺负两个孤苦无依的孩子,这不是吃绝户是什么!”
“呵,当年要不是老知府收留了他,给他饭吃、给他衣穿,还帮他娶了媳妇、生了孩子,他恐怕现在还在街上讨饭呢!没想到,老知府一番好心,竟是养大了一只豺狼!”
虞韶却留意道,“你说李五章当年将爹娘留给我们的东西一起带走了?”
“不错。”
虞韶轻轻点头,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她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冷意:“我记得李五章家里的妻子何金莲,是个相当刻薄小气的人。当初外祖父还在世的时候,何金莲也曾在家中当过帮厨。那时候,她就曾借着厨房采买的机会贪墨银两。原本娘亲打算严厉处置她,但看在五章叔的情面上,才没有将事情闹大,给他们夫妻两人留了颜面。
这样的人,贪婪成性……当年那场抄家灭族的灾祸虽然来得猝不及防,但娘亲作为出嫁女,受到的波及并不算特别大。官府虽然将家中的房产都封了,知府府邸也翻了个底朝天,但还允许娘亲带出了不少嫁妆,虽然为了替外祖父申冤,一路上变卖了许多,但也留下了几件不易出手的字画古玩。那些物件,只怕好些东西都被他们藏在家中,不舍得变卖出手呢。”
牧霜,麻烦你再派人回江南一趟,去李五章家中好好搜一搜。若真是这样,那我们手中能掌握的实际罪证就又多了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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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这太阳底下难免炎热,臣妾陪着您去树荫底下歇一歇吧?”钱晓晓一脸谄媚地凑近周昭仪,指尖轻轻搭在她被昂贵绸缎包裹的玉臂上,却不敢真的使劲。
周昭仪只是用眼尾淡淡地扫了她一眼,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屑与嘲讽:“你如今倒是这般殷勤,只是你家从前不是最仰慕吴家吗?怎的如今不往吴婕妤身边凑了,反倒整日如哈巴狗般粘在本宫身边?”
钱晓晓被她这番言语羞辱,心中虽恨得牙痒痒,面上却依旧强挤出笑容,“娘娘您贵为昭仪,又掌着六宫事务,臣妾自然应当恭敬有加,尽心侍奉。”心中却有些奇怪,她出身闺阁,对于薄情花心的父亲,只有一个浅淡的形象,对于朝堂中的派别倒是一无所知。只是父亲不过是个七品小官,难道什么时候竟然得罪过周家人不成?
周昭仪见她一脸懵然,心中也有些没趣。也是,如今皇上都御极这么些年了,朝中被摄政王把持成一言堂仿佛都成了上辈子的事。当年钱副官在爹爹面前僭越犯上的时候,钱晓晓只怕还是个只会捏泥巴的奶娃娃呢。
那钱副官又是个最会当墙头草的,当年摄政王和太后势大的时候,他是太后党的爪牙,后来皇上亲政,短短几年灭权臣,征漠北。他又摇身一变,用几个摄政王亲信的命,换了个县令当当,逍遥自在。
“说得倒是比唱得还好听,有着功夫在本宫面前花招百出,还不如琢磨着这么讨讨皇上的欢心呢!你如此献殷勤,不就是想让皇上多看你一眼吧?毕竟入宫都快两三年了,还是个未曾侍寝的黄花大闺女,说出去也真是让人笑话。”周昭仪的话语如同锋利的刀刃,直刺钱晓晓的心窝。
巨大的羞耻感让钱晓晓忍不住掐紧了掌心,长长的指甲在手心留下一排月牙般的鲜红印记。她强忍着心中的屈辱,低声道:“是……臣妾愚笨,自知不得皇上青眼……还请娘娘……成全……”
“可惜呀,本宫倒是想帮你一把。可如今皇上的心全都系在那位昭美人身上呢!”周昭仪朝着树荫之下努了努嘴,眼底闪过一丝怨毒:
“来这南山行宫这么久了,皇上每日不是在清凉殿会见大臣,便是去了沉光院陪着昭美人。美人在怀,只怕皇上早就把我们这些旧人给忘到九霄云外了。本宫自个儿都难见皇上一面,更别提为你美言几句。皇上如今满心满眼都是昭美人吃了什么、用了什么、说了什么,只怕耳朵里也听不进咱们的话了。”
“那小蹄子,一朝得势便猖狂,又是惯会蹬鼻子上脸的。你瞧她那模样,怀了个孩子,便真把自己当成了金菩萨。咱们都在太阳下站着等太后,偏她架子大,非得‘坐等’。”周昭仪越说越气,将心中积压的闷气一股脑儿地吐了出来。
夏日炎炎,被太阳一晒,本就心烦意乱。周昭仪忍不住继续抱怨道:“看皇上对她那般殷勤的模样,纵然她只是个宫女出身,等孩子生下,也定然要给她个主位当当了。本宫从前的打算,多半是要落空了。早知如此,倒不如……如今倒让她把胎坐稳了,这都快六个月了吧……”
钱晓晓的目光也顺着周昭仪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虞韶身姿窈窕,孕中更添了几分风情。石榴色的裙摆在地上铺展开来,如同烈火般灼目。她身边站着蒋牧霜,两人相谈甚欢,看上去好不亲近。钱晓晓心中愤愤:蒋家人果然都是些只会舞刀弄枪的莽夫。就算蒋牧霜半点也没有女人样,但好歹也算是将军千金。她怎会和这样小门小户出生的穷酸破落户混在一起?也不嫌丢了身份!
“娘娘若是有心,到底还没有瓜熟蒂落呢。咱们也不是完全没有法子可想……”钱晓晓试探性地说道,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
钱晓晓话未说完,便听见太监高亢着声音唱喏,“太后娘娘驾到――”
众妃嫔顿时纷纷起身肃容,按照位份列等站好,微微低垂的余光中,只看见太后绣着金凤的玄色衣摆拖曳而过。
太后停下脚步,目光扫过众人,语气中带着威严:“哀家难得起了个心思,想要去玉华寺祈福,倒是折腾得你们也得相陪。”
身侧的吴凝月早已笑得温婉如花,抢*先一步回答道:“太后娘娘心怀社稷,体恤万民,这是天下苍生的福气。能跟着您走一趟玉华寺,更是臣妾们的荣幸呢。”
周昭仪也紧随其后,朗声笑道:“是啊,太后娘娘!臣妾们身为后宫妃嫔,侍奉太后本就是分内之责。平日里您慈爱有加,免了咱们的晨昏定省,这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便是民间的婆母,也少有像娘娘这般慈爱惠下的。如今若是不让臣妾们相陪,那我们姐妹晚上连睡觉都不得心安了。”
“你呀,最是个伶牙俐齿的,总是能讨得哀家的欢心。”
蒋牧霜站在虞韶身后,百无聊赖地揪着裙子上的锦带,唉,好烦。说着不想折腾,到底还不是把大家折腾得一大早就得起床。所以能不能别寒暄了,快出发吧!
第52章
不一会儿,仪仗车队已整装齐备,众妃嫔的翠幄车紧随太后的凤辇之后,车轮滚滚,绵延如长龙般向玉华寺进发。寺门前,已有小太监们整齐列队,恭候多时,一见车队到达,便利落地放下脚蹬,宫女们扶持着妃嫔们一一缓缓下车,站定于寺门外。玉华寺的主持早已带领全寺僧人恭候多时,众人肃立于山门前,戒定如山
蒋牧霜悄声靠近虞韶,低笑道:“平日我们来,主持不是在殿内清修,就是领着小和尚讲经,向来不露面。今日倒好,这般仙风道骨的老头,也得亲自站在门前迎接太后。”
虞韶听罢,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心中暗叹:喊人家老头也就算了,对佛门清修之人还夸仙风道骨,这真是……她无奈地伸出手指,轻轻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道:“佛门净地,少说多做,别乱讲。”
太后在最前对着主持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哀家自去岁一别,心念法师高德,常怀敬仰。今日重逢,见法师佛法之精深更胜往昔,哀家及众妃嫔愿闻法师法语,以资修行。”
主持的目光微微低垂,掩在花白的眉毛下显出几分悲悯:“太后驾临,敝寺蓬荜生辉。贫僧得蒙太后挂念,实乃三生有幸。太后夸赞贫僧佛法高深,实乃过誉之词。贫僧愿以此微薄之力,助太后修行佛法,共祈国泰民安。”
平日里,妃嫔们来玉华寺,即使敬仰神佛,却也难掩出游的喜悦与雀跃之情,言谈举止间不乏轻松愉悦之态。然而,今日之景却大为不同,众妃嫔皆屏气敛声,神情肃穆,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尤其是近几年入宫的年轻妃嫔们,更是谨小慎微,留意着宫中资历久远的嫔妃们的举止,观察着她们如何行礼、如何言谈,然后小心翼翼地模仿着,生怕自己出了一点儿错。
虞韶位份高,上首不过只有淑妃,周昭仪和两位婕妤,除了吴婕妤,都是在宫中多年的妃嫔,来玉华寺不知多少回了,祭拜的动作行云流水。虞韶跟着她们的动作也学了个七七八八。更何况她如今有着身孕,便是做得失了点儿尺度,也没有人会刻意苛责。
然而,对于那些排在队伍末尾的低位妃嫔而言,情况就大不相同了。她们被华丽的披帛裙摆所遮挡,只能隐约窥见前方高位妃嫔的模糊身影,更别提细致地模仿学习了。而且,自蒋牧霜之后,这原本规矩严谨的祭拜动作,竟渐渐变了味儿,
众妃嫔们心中嘀咕,祭拜寺庙的仪态应当端庄大方,感觉像是蒋才人那般大大咧咧,毫无顾忌的动作,实在有点儿不太对劲。
她本就因长时间保持恭敬的姿态而腰酸腿软,再加上为了看清前方高位妃嫔的动作,不得不努力瞪大眼睛,以至于眼眶都隐隐发疼。这一番繁复的礼仪祭拜下来,她几乎已是筋疲力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