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闻心中狂跳着,“皇上!当年钦天监里,哪一个不是摄政王安插进去的亲信?他们的话,岂是能轻易相信的胡言乱语!皇上是真龙天子,天命所归,自有神灵护佑。
当年太妃娘娘……那也不过是潜龙在渊,一时受困于奸人之手罢了。如今皇上您已坐拥四海,万民归心,龙气如日中天,何愁不能庇佑身边之人?昭美人就算几次遇险,也都是逢凶化吉,转危为安啊!”
赵煜闭了闭眼,半晌,只是喃喃道,“是啊,阿虞还等着朕,她一定害怕极了,她那么盼着那个孩子……”赵煜的喉头突然一涩,
没能说下去,提步迈入了寺中。
赵煜一路策马而来,身上只穿着微服的便装,院子里的妃嫔们乍然看见圣驾,又惊又疑,连忙行礼请安,“臣妾参见皇上,皇上万福――”
“都起来吧。”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已经走出了好远,只留下一道修长的影子
妃嫔们这会儿才从心中觉出几分酸味,“哼!那狐媚子,竟这般得皇上的心意。”
“只是看在孩子的份上吧……”
“别自欺欺人了,以前没孩子的时候,皇上不也天天往昭美人那儿去,也没见往姐姐的宫中多走走呀。”
“你!你上次侍寝还在两年前呢,有什么好得意的!”
一直沉默不语的周昭仪终于不耐烦地锁紧了眉头,打断了这场无意义的争吵:“都住嘴!再吵下去,本宫看你们是要好好学学规矩了!”
妃嫔们闻言,顿时噤若寒蝉,不敢再言语。她们的眼神却不自觉地往周昭仪身上瞟去,要知道,昭美人虽得宠,但周昭仪才是那个曾经从云端跌落的人呢,也不知道此刻心中是不是打落牙齿和血吞呢。
周昭仪此刻望着太阳下摇曳的树影,心中却奇异地回想起多年前的旧事。那是她刚刚入宫半年时候的事情,她因为天生体寒不能有孕。为了维护家族的颜面,她入宫之后一直按照爹娘的叮嘱,小心翼翼地避开太医的诊视,将这个秘密深埋心底。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终究还是让她在赵煜面前露出了破绽。
她当时忐忑极了,生怕从赵煜眼中看到厌恶不耐烦的神色。然而,当她鼓起勇气,迎向那双眼睛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并没有她所熟悉的遗憾和怜悯。
赵煜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平和而温暖:“朕纳后妃入宫,也不只是为了生孩子的。朕听说,你在家中是长女,将将军府操持得井井有条,弟妹也教养得极好。你既有这般才干,不如以后就帮着朕协力六宫吧。”
那一刻,她几乎要落下泪来,以为那是帝王难得的柔情。可是如今想来,当日赵煜的眼中,虽然没有厌恶,却也没有真正的心疼。他的眼神淡然无波,仿佛是在谈论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情,丝毫不起波澜。
她曾以为,那便是帝王的宠爱了。如今才明白,所谓的宠爱,从来都是有宠而无爱。他明明也会为了旁人,心急如焚,痛彻心扉。
宫女瞥见周昭仪嘴角的一抹冷笑,心中惶惶,“主子,您……”
周昭仪却只是轻轻摆了摆手,她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一字一句都沉甸甸的,“本宫没事,只是觉得累极了,好似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一般,连站着的力气都快没有了,扶本宫去歇一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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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韶睁开眼的时候,只觉得自己从黑甜的梦中醒来,四肢百骸都如同浸泡在温热的泉水之中,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酥酥麻麻的舒适感。她心中暗自赞叹:林之焕的医术果真是非同凡响,这让人伪装成假晕的药,没有什么副作用不说,吃了竟然和睡了一觉一般舒服。这段时间日夜都操心着浔阳的案子,她倒是许久都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了。
“阿虞。”一个温柔而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虞韶觉得自己的掌心被一只温暖而有力的大手紧紧握住。她微微侧头,便对上了赵煜那双满含担忧的眼睛。
室内已经是黑夜,影影绰绰的灯火倒映在他乌黑的眸底,将原本凌厉寒凉的凤眼都染上了暖意。
虞韶心中泛起细微的愧疚,那感觉就像是春蚕在一点点地啃噬桑叶,每一下都让她心尖微微地疼痛。
今日的这一切不过都是自己和牧霜早就商量好的局,提前找林之焕拿到了假晕的药物,就是钱晓晓的突然动手,也在意料之中。可是如今对上赵煜不含半点作假的担忧,虞韶的心中却有些难受。
她低下头,避开赵煜灼灼的目光,眨了眨眼睛,冰凉的泪水便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溢出,沿着脸颊划落入枕席,“皇上……宝宝怎么样?宝宝还好吗?我好害怕……”她紧紧回握着赵煜的手,哽咽着,颤抖着,竭力地表演着一个惊慌失措的母亲。
赵煜心疼地将虞韶拥入怀中,他温柔地牵着虞韶的手,轻轻地引着她的掌心覆盖在圆润的小腹上,“宝宝很好,也很乖,它只是有些担心娘亲。从朕过来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两个半时辰,宝宝动了十七次,每一次动作都很轻柔,生怕会吵醒娘亲呢。”
虞韶指尖一颤,掌心忽然感受到小腹处传来的动静。
赵煜的声音在耳畔温柔的响起,“你看,宝宝也知道你醒了,让娘亲安心呢。”
虞韶伸出双手,紧紧搂住了赵煜的脖子,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不断地滴落,很快就将他的前襟染湿了一片。她在他宽厚的怀抱里颤抖着,哽咽着,不知道泪水究竟为了谁而流:“皇上,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宝宝……对不起……。”
赵煜心中大恸,眼眶干涩到有些酸楚,他微微闭了闭眼睛,将一晃而过的水色掩藏。紧紧拥抱着虞韶,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掌心轻柔地贴在虞韶的脊背上,动作温柔,像是在给一只受了惊吓的小猫顺着毛发,“阿虞,不是你的错,是朕不好,是朕没有护好你……”
好一会儿,虞韶才在赵煜怀中抽抽嗒嗒地勉强止住了泪水。
赵煜的眼底闪过一抹冷冽的光芒,“伤人的钱宝林,朕已经让方闻着人先带回京城看管起来了。她日后绝不会再有机会接近你和孩子,更不可能有机会伤害到你们。至于那个引发事端的妇人,虽然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但她终究是个无辜被卷入其中的可怜人,朕……”
虞韶从赵煜眼中抬起一张泪水涟涟的脸,眼眶红肿,抽噎着打断了赵煜的话:“皇上,那个老妇人,能不能让臣妾再……再见一见她?”
“怎么?你是觉得她有什么不对吗?”赵煜的神色凝重起来,“你是觉得她背后是受了旁人的指使故意要害你和孩子?”
虞韶轻轻摇了摇头,泪水再次滑落,声音中带着几分惶恐:“不……只是,臣妾觉得她的样子有些眼熟,像是……像是臣妾过去认识的某个人……但是,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臣妾也不确定,真的不确定……”说到这里,虞韶的眼眶更加泛红,整个人仿佛一只受惊的小鸟,瑟缩着裹紧了身上庇体的毛。
赵煜心中隐隐划过一个猜测,却心疼更甚。他温柔地握住了虞韶轻轻颤抖的指尖,用自己的体温一点点将那份冰凉化解,声音低沉而坚定:“别怕,阿虞。想见就见见吧,朕会一直在你身边,无论她是谁,曾经做过什么,你现在都不必害怕了。”
“嗯……我不怕,不怕……”
第55章
方闻亲自押着那妇人前来,方闻余光看了一眼虞韶,她脸色微微发白,虚弱地靠在赵煜的怀中,肩上披着的正是帝王褪下的衣袍。
那妇人一踏入门槛,便如同被无形的重压笼罩,膝盖不由自主地弯曲,默不作声地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整个身躯因恐惧而瑟瑟发抖。尽管她从前寺庙僧侣从未向她透露过,今日前来上香的竟会是何等尊贵的人物,但经过钱晓晓的一番严厉斥责,又被一群太监粗暴地捆绑了大半天,她心中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此刻端坐于室内,等待着*审问她的,该是九五之尊的天子。
赵煜用手掌暖了暖虞韶微凉的指尖,瞧她眉心蹙起的模样,轻轻抚了抚她的脊背安慰。
虞韶深吸一口气,指甲不自觉地掐入掌心柔软的肌肤,她强忍着内心的波澜,声音虽轻却坚定:“你……抬起头来,让我看看你。”
那妇人哪敢有丝毫违抗,只能颤抖着,半抬起那张因长久的风吹日晒而变得黧黑的脸庞。她或许已经在饥饿与漂泊中度过了无数个日夜,面颊消瘦得几乎只剩下一层皮,与虞韶记忆中那个膀大腰圆、挥舞着鞭子时眼神凌厉的晴妈妈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唯有那脸颊两侧异常突出的颧骨,以及唇下那颗醒目的黑痣,还能让人依稀辨认出些许旧日熟人的影子。
“你,可是姓石?”虞韶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妇人大惊,眉宇间流露出明显的诧异,又慌忙低下了头,“贵人……贵人怎会知晓我的姓氏?莫非是……是从前的哪位主顾吗……”
方闻见状,眉头一皱,不等妇人把话说完,便厉声打断道:“真是没规矩的东西!小主问你话,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哪里轮得到你问东问西!”
那妇人被方闻一喝,立刻像是被紧箍咒束住了舌头,连大气都不敢喘。过了半晌,她才艰难地从蚌壳似的两瓣薄唇中挤出来一句:“是,是――”
“那你再抬头看一看,可还记得我的模样?”虞韶再开口,声音细若游丝,却紧绷得仿佛随时可能断裂的风筝线。
方闻在一旁也默默地禁了声,心中翻江倒海。
虞韶午后还昏睡着的时候,玄衣卫就已经按照圣上的旨意,将这妇人从根到梢查了个底儿掉。
她本名石晴娘,原本是江南一带臭名昭著的人牙子,不仅买卖出身奴籍的可怜人,还干着诱骗良家子女、强卖人口的勾当。后来她竟胆大妄为地绑走了大户人家的小姐,企图将其卖作童养媳,幸而被小姐的父母及时发现,救回了女儿,并将她告上了官府,欲将其投入牢狱。
这石晴娘见势不妙,一路向北逃窜,起初还伪装成难民的模样,企图避人耳目,但不幸路遇劫匪,虽然勉强保住了一条性命,却也真真正正地落了个落魄潦倒的下场。
方闻听了只觉得此人恶贯满盈,死不足惜,卖人儿女是生死之仇,能让她苟活至今日,已经是老天爷格外不开眼。
可是如今听虞韶这话头……宫中之人谁不知道,虞韶在入宫之前,曾是郑国公府的奴婢。只是原先大家都以为她是郑国公府的家生子,可如今看这情形,倒像是被这石晴娘从江南卖到了京城。
在看圣上,他垂在身侧的手早已不自觉地紧紧攥成了拳,手背上的青筋因用力而微微凸起,如同蜿蜒的细蛇,他的眼底一片黑沉,仿佛深不见底的深渊,其中翻涌着怒火,看起来恨不得一刀砍了这造孽的妇人。
然而,石晴娘却仿佛对此浑然不觉,她仍旧茫然地盯着虞韶,努力地在脑海中搜寻着关于这位贵人的记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犹犹豫豫地开口:“民妇不曾……不曾见过贵人呀?民妇从前只在江南做生意,不曾踏足过京城……”
说到这里,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紧接着又补充道:“哦,对了,民妇从前也卖过一些奴才给江南的官老爷,听说有几家似乎是调任京城了。不知道贵人……贵人可是哪几家中的小姐?可是民妇手中曾经卖出去的奴才,有些不懂事的惹了贵人心烦?”
见虞韶只默然不说话,边上的帝王看起来更是气势汹汹,直让人背后发麻。石晴娘老脸一皱,眼泪鼻涕齐飞,哭丧着脸向虞韶求饶道:
“贵人开恩呀!“贵人开恩呀!民妇只是个卖奴才的,那些小蹄子买来在手上是,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但有些天生蠢笨的,或是那起子见了富贵便迷了眼,坏了心的,便是民妇也是鞭长莫及呀!民妇如今也不做从前那营生了,贵人若是想要将手里的奴才换一个,民妇是没法子了,但若是有什么贱蹄子,贵人狠不下心来管教,民妇倒是愿意效劳,只消几顿鞭子,保管她们乖乖听话了!”
“几顿鞭子?呵――”虞韶的唇角轻轻勾起,溢出一丝苦涩的笑意,声音中带着几分薄凉与嘲讽,“晴妈妈的手段,我可是真的领教过的。当年,你嘴上说得天花乱坠,说我是母家的远亲,要接我去过好日子,可转眼之间,就把我们姐妹当成了你手里的货物,随意买卖。”
“那些日子里,哭闹着不肯就范的,便不给饭吃;叫嚷着要回家的,便是一顿毒打。而你心情不好时,手里的鞭子更是毫不留情,随便一抽,就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蛋要背后开花,
虞韶的目光变得锐利,“晴妈妈,你年纪大了,或许记性不太好,但是我却记得清清楚楚。当年我被买走的时候,你可是赚了足足五十两银子,那得意扬扬的样子,我至今都历历在目。”
石晴娘的面容在一瞬间变得扭曲,“你……你……你怎么会……”
虞韶冷笑一声,打断了她的话,“妈妈哄骗我们姐妹的时候,和各家窑子、管事谈价钱的时候,那样舌灿莲花,巧舌如簧,怎么如今反倒结巴了起来?是心虚了吗?”
石晴娘像是生生吞了个石头,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却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完了,完了,她本以为这次遇到的是从前的主顾,想要买个好,谁知道竟然是从前的苦主!如今这从前被当作奴才买卖的姑娘,一朝麻雀变凤凰,只怕要拿自己开刀,新仇旧恨一起算了。
她在自己的脑海里疯狂地搜索着,试图回忆起曾经自己手上卖出去的那些好人家的姐妹花。可是太多了,有父母双亡,被黑心的婶娘为了几两银子而卖了的;也有穷困潦倒的秀才,卖了原配留下的一双女儿换笔墨钱。但是最出色的,还是当年浔阳的那一对姐妹花……
“贵人饶命啊!贵人饶命!”石晴娘将脑袋在冰凉的地砖上狠狠地磕着,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砰砰”的声响,不一会儿,她的脑门就已经红肿一片,渗出丝丝血迹,但是她却不敢有丝毫的懈怠。眼前是皇帝和后妃,此刻再不求饶,只怕当场便要命丧于此了!
一声声叩头声,便如同沉闷的鼓声在耳边回荡,但是虞韶的眼底却不见丝毫动容。对于虞韶而言,便是石晴娘再磕上上万个头,从京城一路膝行到五台山去忏悔,已经逝去的姐姐也再也回不来了,这份痛楚与仇恨,又怎能轻易消散?
“你买卖良家妇女,按照本朝律例,本就是死罪一条,并非由我决定饶与不饶。我只是想要再问你一句,当日我先被卖入郑国公府,不曾知道姐姐的去处。你将我姐姐卖去了何处?”
石晴娘闻言,缓缓停下了磕头的动作,却是目光闪烁,嗫嚅着嘴唇,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这个……这个嘛……”
赵煜终于开口,“买卖良家子女逾三十人者,判凌迟之刑。你若老实交代,朕可以饶你不受那千刀万剐之苦。你既喜欢抽鞭子,应当最清楚,这痛在身上,有时候比直接死了可要难受煎熬得多。”
石晴娘身子一抖,当即不再犹豫,“民妇说……都说给贵人听。当日贵人年纪尚小,民妇也是于心不忍,实在不忍心让您这样好人家的姑娘去那见不得人的去处。因此,我左思右想,才决定将您卖给了郑国公府。”
“郑国公府,那可是钟鸣鼎食之家,富贵之极,家中即使是个二等丫鬟也个个穿金戴玉,更别说在主子们跟前伺候的大丫鬟,身上穿的都是最好的细棉布,日后配得也都是管事掌柜,简直是副小姐的做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