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令溪留意到了江行舟说自己不慎从山坡上滚了下来。
这才看向他的衣衫。
素白的衣袍上沾了不少的泥土,衣角还带着一些小小的荆棘。
她不敢想,江行舟是经历了多少才找到了自己。
一时声音有些哽咽:“怎么这么不小心?”
江行舟笑了笑,轻轻拨去她鬓边的碎发,道:“只要能见到你,我就心满意足了,其他的,都不重要。”
“我很想你。”岑令溪弯了弯唇角。
江行舟愣了下,没有应这句话,只是垂下眼去为岑令溪揉脚腕,“还能走吗?我带你走。”
岑令溪瘪了瘪唇,和以前一样,对着江行舟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我连着好几天都被下了迷药,四肢酸软,动不了一点。”
“这……”江行舟看着有些为难。
岑令溪笑着朝他撒娇,“那要不你抱我吧?”
江行舟呼吸一滞,道:“以我们如今的关系,这样,是不是不太合适?”
岑令溪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一时有些不解,便问道:“什么关系?什么不太合适?我们难道不是夫妻么?这有什么不合适的?”
江行舟陷入了沉默。
这让岑令溪心中更是不安。
江行舟叹了口气,道:“闻太傅没有和你说么?”
“说什么?”
江行舟叹了口气,才皱着眉道:“我们,已经和离了。”
这句话就像一块千钧重的石头一样,压在了岑令溪的心上,她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什么叫已经和离了?”
岑令溪难以置信地问。
江行舟拍了拍她的肩,“对不起,我以为你知道,我以为他那天拿着和离书走了后便交给你了。”
岑令溪看着江行舟脸上被细小的荆棘划出的痕迹,即使血液已经凝固结了痂,但还是能看出来。
她伸出指尖触碰上江行舟脸上的细小的疤痕,“他是不是逼你写得和离书?”
江行舟想起那日在刑部的场景。
“你觉得就你现在的处境,还能护着她么?”
“你大可以放心,有我在她身边,不会有人敢议论她。”
闻澈的声音响在耳边。
“我当时不该答应他的,我以为他能护好你的。”
江行舟说着缓缓闭上了眼睛。
岑令溪心中很是难受,那个说要护着她的人根本没有在乎过她的死活,眼中只有利益,而这个说着不能护着她的人,却排除万难来见自己。
“江郎,我们私奔吧。”岑令溪鼓起勇气道。
第28章 强取
话音刚落, 江行舟还没来得及惊愕,便先听到了不属于两人的声音。
“私奔?”
岑令溪在听到这个声音时,眼底的光已然暗了下去, 等她慢吞吞地转过身循声看去时,声音的主人, 已经立在了门口处。
外边的打斗厮杀声早已停歇, 万籁阒寂,唯有月光顺着大开着的木门洒进来铺了满地,但却未能将门口站着的那人身上的阴沉厮杀之气掩去半分。
玄色的暗纹衣袍还在风吹拂中上下翻动, 挽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上的银冠也被月色镀上了一层冰冷的光晕来,手里提着的长剑没来得及收入剑鞘, 一串鲜血顺着剑身淌了下来, 连带着他阴沉的脸色, 让岑令溪觉得咽喉在一瞬间被扼住了一般。
两人的目光仅仅是短暂地交错了一瞬,岑令溪便将眸光偏转过去。
不知不觉间,她的背上已经生出了一层冷汗, 薄薄的衣领贴在她的后颈上,她只是垂着头攥着自己的裙子, 无处安放的目光在匆忙之间落在了身边坐着的江行舟身上。
殊不知她这一切小动作都被闻澈尽数收入眼中。
闻澈压了压手腕,示意跟上来的禁军士卒退下。
破旧的木门发出“吱呀”的声音, 而后被从外面合上,七零八碎的脚步声也渐渐远去。
闻澈手里拎着剑, 剑锋在泥地上划过, 带出一阵沉闷的声音。
最终他的步子停留在了离岑令溪与江行舟三尺远的地方,中间横隔着一道月光。
“私奔?”闻澈饶有兴味地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 旋即将目光从岑令溪身上挪到一边坐着的江行舟的身上,缓缓开口:“江待制, 你怎么看?”
江行舟悄悄握了握岑令溪的手,而后敛衣站了起来,第一次直直地迎上闻澈的目光,慢慢开口:“你那日在刑部答应过我的,你会好好照顾她,你说有你在,她不会受半分委屈,不会有人敢议论她半个字?这就是你说的护着她?”
闻澈没有想到江行舟为了岑令溪会明着和他起冲突,压了压眉,道:“所以呢?”
“我与溪娘成婚近六载,视若珍宝,从未让她有过半分皮肉之苦,如今到了你这里,她却连活了今天还有没有明天都不知道,我找到溪娘的时候,她的手上已是一片血肉模糊,这就是你说的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江行舟说到这里,连语气中都惹上了哀痛之意,好似那些伤口都应当出现在他身上一样。
闻澈听见江行舟说到“血肉模糊”四个字的时候,视线也跟着下移,的确,她的手腕上绑着一块洁白的手帕,不用多想也知道,是江行舟包上去的。
闻澈顿时觉得握着长剑的手失去了力气,险些没能将手中的剑拿稳,他看着岑令溪,张口说出一句:“令溪。”
岑令溪没有应他,只是将受伤的那只手往袖子里面藏了藏。
闻澈匀出一息,将眸光从岑令溪身上收了回来,又看向江行舟,挑了挑眉,道:“会不会让她受委屈,能不能护好她,这是我和令溪之间的事情,仿佛,与江待制无关吧?”
“强词夺理。”
“夺什么理?在大昭,我的话就是理,更何况,你以什么立场来指摘我呢?是下官、还是,令溪的前夫?”闻澈说着眯了眯凤目。
听到“前夫”这两个字的一瞬间,江行舟所有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头。
他当时不该相信闻澈,不该写下那纸和离书。
闻澈本以为自己只消三言两语便足以让江行舟安静地退到一边,却没想到岑令溪会在这个时候开口,“哪门子的前夫?和离书我见都没见过,我也未曾在上面签字画押,是你,强取豪夺!”
岑令溪看着闻澈,眼眶红润,脸色煞白,最后四个字几乎是从牙齿间勉强挤出来的一般。
闻澈的呼吸有些重,他看着一边的岑令溪,缓缓道:“令溪,你不乖。”
岑令溪手一抖,但她还是强行稳住自己的心神,没有理会闻澈方才的话,往前走了半步,让自己的身子挨着江行舟,她稍稍仰起头,看着江行舟,道:“你愿意吗?江郎。”
虽然她没有说出那两个字,但三人都心照不宣。
闻澈的目光倏然变得冰冷,“外面的禁军悉听我的指令行事,江行舟,你且看看你能不能带走她。”
江行舟深吸了一口气,一边轻轻拍着岑令溪的背,一边道:“我只知道,溪娘是我的结发妻子。”
他知道,这是蚍蜉撼树,以卵击石,故而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悄悄握紧了那会儿为岑令溪割断绳子的匕首。
岑令溪闻言,也往江行舟身后藏了藏。
闻澈冷笑了声,转而以很温和的声线对岑令溪道:“那么令溪,你觉得,他能不能带你走出去?”
岑令溪没有吭声,只是目光中全然是抗拒。
闻澈往前走了两步,踩在了从小窗上漏进来的那道月光上,高大的身形几乎阻隔了这间小屋中唯一的光源。
他将手中的剑抬了起来。
江行舟以为他要对自己动手,下意识地便将岑令溪往自己怀中回护了一下。
但闻澈手中的剑的朝向却是地面,他瞥了一眼江行舟,而后歪了歪头,对着在江行舟怀中瑟瑟发抖的岑令溪道:“这样吧,我把剑给你,只要你今日能杀了我,你就能和他走,怎么样?”
岑令溪对上闻澈的目光,那其中隐藏着笑意,但她在这一瞬,只觉得恶心,只觉得他虚伪。
江行舟没想到闻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说出这样的话,一时有些惊愕。
然而闻澈并不以为意,反倒将手中的剑往前伸了伸,又调转了剑的方向,只要岑令溪一伸手,便能握到剑柄。
岑令溪死死地盯着闻澈。
早在当时在雀园中看到满屋子都是闻澈画的她的画像时,岑令溪就骂过闻澈疯子。
但闻澈当时一点也不生气,甚至和现在一样,唇角微微向上弯着,勾着一丝浅淡的笑意,而后像毒蛇吐着信子一样说出那句:“你骂我是疯子也没关系,那就好好感受来自疯子的爱吧。”
她下了决断,从江行舟怀中挣了出去,不顾他的阻拦,接过了闻澈手中的那把剑。
剑柄上还带着闻澈手上的温度,雕花的剑柄她握得并不习惯,她本以为自己能一下子便提起来,却在接过剑的那一瞬间,手便脱了力气,让剑端坠到了地上。
这个时候,闻澈却伸出手裹住了岑令溪的手,温声道:“剑是玄铁制成的,有些重,”一边说带着她将剑提起来,让剑放在自己的肩上,剑锋贴着他的脖颈,“来,杀了我,杀了我你就自由了,你就可以和江行舟私奔了,是不是?”
岑令溪自己都没意识到她握着剑柄的手在颤抖,就当她心下一横,真要抹了闻澈的脖子时,闻澈却贴着她的耳朵说:“动手了可就不能再反悔了。”
她的动作蓦然止住了。
她听出了闻澈这句话的弦外之音。
若是闻澈今天真得死在了她手里,等下外面的禁军进来,作何解释?
她和江行舟之间,总有一人是凶手。
若她是凶手,连带着毁掉的就是整个岑家,若罪名落到江行舟身上,那他也是死路一条。
江家三代单传,这件事本就是她和闻澈之间的纠葛,于情于理,她都不能再将江行舟牵扯进来。
况且,她连那把沉重的玄铁剑都握不住,何谈杀了闻澈?
最终还是松开了剑柄,有些失神地往后退了退。
闻澈分明知道她做不到,还要以这样的方式来羞辱她。
岑令溪想到这里,只觉得可笑。
她一松手,本来架在闻澈肩上的那把铁剑就顺着他的肩膀划了下去,而后“哐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闻澈没有管掉在身后的那把剑,只是朝前走了一步,执起岑令溪的手,而后顺带着将她拥入怀中,另一只手覆在她的后腰上,垂首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了一吻,语调轻柔:“我给过你机会的,你还是选择留在我身边,这是不是说明,比起江行舟,你更爱我?”
岑令溪闭上了眼睛,没有回答。
闻澈以极低的声音在她耳边笑了笑,而后将她整个人都拥入怀中。
当再次看到江行舟的时候,闻澈的目光早已敛去了面对着岑令溪的温和,取而代之的是冰冷,还有一丝挑衅。
外面守着的禁军首领在听到那声铁剑落地的声音后,也靠在门外,试探着唤了声:“太傅?”
闻澈没有再看江行舟,只是淡声道:“进来吧。”
木门再次被打开,裹挟进来一阵微凉的夜风,岑令溪没忍住打了个寒战。
闻澈便将另一手覆到她的背上,抚了两下。
禁军首领站在离他们稍远的距离,等着闻澈的吩咐。
闻澈这才不慌不忙地道:“江待制救夫人有功,妥善送回江宅,不得出意外。”
这句话不就是在说,没有他的意思,不许放江行舟出来么?
禁军首领自然心领神会,朝闻澈抱拳行礼后,便侧身朝江行舟道:“江待制,这边请。”
江行舟还是有些不死心,他看着岑令溪,再次道:“溪娘……”
岑令溪没有回答他,只是在背对着他的方向,双目四行泪。
这场闹剧就这么仓皇地收了尾。
连朝这时走进来,和禁军首领打了个照面后,朝着闻澈颔首,道:“太傅,按照您之前的吩咐,已经套了马车,顺流探了一条较为平缓的路。”
闻澈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随即半蹲下身,将手臂横在岑令溪的腿弯处,将她抱起,大步朝外面走去。
马车就停在外面,闻澈将岑令溪抱上马车,扶她坐稳后,才冷着声音和外面吩咐:“走吧。”
马车才开始行进,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外面太暗的缘故,突然颠簸了下,闻澈立即将手护在岑令溪的脑后,似是怕吓到她一般,放声音放轻了问:“没事吧?”
岑令溪的表情有些木然,只是抱着自己的双臂往马车的边缘缩了缩,不曾回答闻澈。
帘子被风吹起,漏进来一道微弱的光,闻澈这才留意到她脸上的泪痕,此刻马车碾过的仿佛不是路面,而是他的心。
闻澈知道岑令溪的眼泪不是为他而流,但他还是不忍伤害她。
“不要哭,我会心疼。”
岑令溪轻轻将头转了过去,再没有分半寸目光给他。
两人一路漠然,等到雀园的时候,天已经微微亮了。
下马车的时候,岑令溪拒绝了闻澈的怀抱,只是自己挑开了车帘,踩着矮凳走了下去,却在落地的那一瞬,一时没能站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