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澈长臂一揽,便将她藏进了怀中。
“进宫和陛下告假,说我今日不上朝,要在家中陪夫人。”
闻澈转头和连朝吩咐。
连朝在一旁恭敬地低头。
闻澈将岑令溪一路抱回了卧房,替她将身上沾了灰尘的外衫褪下扔在一边,看到她手腕上系着的那张绢帕,本有些嫌恶地想摘下,但想到她手上还有伤,又先忍了下来,替她拨了拨额前掉落下来的碎发,问道:“想吃点什么,我吩咐厨司去做,若是想吃鸣玉楼……”
只是他这话还没说完,岑令溪便抬起了眼睛,眸中还藏蓄着泪水,叫闻澈一时止住了声音。
“闻澈,你不觉得你很虚伪么?”
这是她第一次直呼闻澈的名字。
闻澈深吸了一口气,将心头的愠怒压了下来,他不想对着岑令溪发火,所以还是将剩下的话说完了:“若是想吃鸣玉楼的东西,我这便差人去买,应当也快开门了。”
岑令溪摇了摇头,道:“你根本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闻澈气急反笑,“我不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他说着又将笑收了收,从怀中取出那张和离书,蹲下身,当着岑令溪的面打开,放在自己的膝头,“我知道你要名正言顺,所以你现在是自由身,只要你同意,我立刻去岑家下婚书,如何?”
岑令溪有些失魂落魄。
她忽然想起,六七年前,她和闻澈之间还没有经历过这么多事情的时候,那时,闻澈也是笑吟吟地问她:“我想娶你,如若你同意,我便去找岑大人下婚书。”
但当时他面庞尚且青涩,语气中也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生怕吓到她一样,与如今,完全不同。
“闻澈,有些事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我们之间,再也回不去当年了,你为何还要这么执迷不悟?”
岑令溪只觉得,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连呼吸都是疼的。
闻澈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还是那样半蹲着,但语气却是急促的,“为什么回不去了?是因为江行舟么?可是你们已经和离了,这是他写的和离书,你看不见吗?为什么,你的眼里只有他,为什么你对着他,能唤‘江郎’,对我只有这么冷冰冰的语气?”
他一句一句地质问着,迫切地想要岑令溪的回答。
“你就这么爱他,他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这般死心塌地?”
闻澈说着抬手将岑令溪的双手握住。
“他不会逼我,不会这么像审犯人一样质问我,你和他,本就不一样。”
岑令溪尽力地抑制住声音中的颤抖。
其实她还是害怕闻澈的。
闻澈颇是艰难地问出一句:“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不堪吗?”
“是。”
闻澈的手垂了下去,连带着那张和离书也飘落在了地上。
“我不想看见你,你不要逼死我,闻澈。”
闻澈转过头去,自嘲地笑了笑,起身道:“好,我不逼你。”
而后他出了岑令溪的屋子,和园中的下人吩咐了请郎中、烧水备膳食一系列事情,便骑马走了。
他进宫了。
在值房中的官员在听到闻澈今日不朝时都松了一口气,氛围也比平时热闹了许多,相熟的官员寒暄着,等着开宫门上朝。
但没有人想到,闻澈却突然来了。
所有人都默契地噤声,还好,闻澈前脚刚踏入值房,后脚传唤的宦官便扯着嗓子宣他们进宫上朝。
闻澈今日脸色很沉,所有人都看着他的反应说话,就连年幼的天子也比平常小心了几分。
等到朝上的事情都议论妥当准备退朝的时候,闻澈却突然执着手中的玉笏道:“陛下,臣想向您讨个恩赏。”
天子哪里敢否决,立刻道:“太傅请讲。”
“前几日春狩回京的路上,臣遭歹人刺杀,拙荆亦被挟持,臣找寻数日方找到,当时情况混乱,好在江行舟江待制救拙荆一命,让拙荆平安等到臣,故臣请陛下擢升江待制。”
闻澈的声音回响在宽阔的大殿中。
江行舟站在中间听到闻澈点他,也跟着站了出来。
天子的语气有些着急,“还可平安?”
闻澈向后扫了眼江行舟,“托江待制的功,一切无碍,故臣请陛下擢江待制为西川路转运使。”
天子不敢否决,便道:“准奏。”
所有人都看得出,这是明升暗降,让江行舟彻底滚出京城。
入西川要过蜀道,蜀道艰险,剑阁峥嵘,且如今积雪未消,江行舟此行,顺利抵达便是一件难事,当地大都不是汉人,更是难于治理,西川路的赋税又最难收缴。
但无人敢言。
江行舟的身形有些摇摇欲坠,但他只能领旨谢恩。
在这件事上闻澈并未瞒着岑令溪,当天下午,岑令溪便知晓了。
“你这是要他死。”岑令溪紧紧捏着袖子道。
闻澈轻轻摇头,“我只是不想让他再分走你的目光了,令溪,是我太爱你了。”
第29章 掌控
岑令溪有些仓皇地往后退了两步, 她望着闻澈那双深若寒潭的眼睛,她看不清其中的情绪。
里面尽是占有、掌控。
闻澈口口声声说着爱她,但看向她的眼神和江行舟是完全不同的, 她能分得清楚,那像是深林中潜伏的虎豹看向猎物的眼神, 而不应该是看着心爱之人的眼神。
“你就非要做到这一步吗?”岑令溪险些站不稳, 用手按住桌案的边缘时,才堪堪没有倒在地上。
闻澈往前走了两步,于是两人之间的距离又恢复了方才的远近。
“哪一步?我对江行舟已经仁至义尽了, 我既没有杀了他,也没有罢免他, 我甚至还给他升了官, 我只是不想让他再出现在你面前而已, 我做错了吗?”
闻澈说着低下头来,想要抚上岑令溪按在桌沿上的手,岑令溪却将手往旁边挪了挪, 而后仰头质问:“你这和杀了他有什么区别?”
岑令溪仰头看着他,语气有些颤抖, “西川路是什么地方?但凡被遣到那边的官员有几个是可以活着回来的,有多少又在青简上留下了骂名?而且, 江家的先祖,江老将军, 在我大昭开国的时候差点灭了西羌一族, 你如今将他调到西川,你就没有想过让他活。”
闻澈看着岑令溪, 反问道:“我为什么要他活着?我没有对他手下留情,这是罪吗?我六年前落到那样的境地的时候, 也没有人怜悯过我,不是吗?”
岑令溪蹙着眉心,紧紧攥着桌边沿,道:“可六年前你是因为党锢之祸,和行舟他没有半分关系,你为何要在六年后将此事迁怒于他?”
闻澈听见她这话,突然轻笑了声,勾了勾唇角,缓声道:“我不是和你说过了么?我嫉妒啊,那六年本应该是我的,我们本不用走到这一步的。”
岑令溪受不了他突然的靠近,当即松开了手,身形不稳,脚步也有些踉跄,往后撤了几步后,直接坐在了身后的床榻上。
闻澈继续道:“我查过六年前的事情,对,你身陷囹圄,你不想因为我的事情连累整个岑家,所以你放弃了我,甚至在我被关在刑部大牢中的那三个月,也不肯来看我一眼,可如今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为何还是要这么躲着我、避着我,那不妨你来告诉我,为什么?”
他越说语速越快,情绪也越激动。
在岑令溪看来,他好像下一秒就要扑上来将自己拆吃入腹一样。
因为恐惧,她蓄在眼眶中的泪水没有忍住,簌簌而落。
闻澈顿时慌了神,大步朝她走过来,蹲在她面前,随手拿起枕边的一张手帕便抬手给她擦去眼泪。
岑令溪再也没有向后退的余地,只能任由着闻澈为她擦了眼泪。
闻澈深吸了一口气,道:“你不要哭,你一哭,我便觉得我的心在滴血。”
岑令溪抽泣了两声,静静地垂下眼帘。
闻澈见她收了眼泪,才将手中的绢帕扔在一边。
岑令溪不想面对闻澈,于是将视线往旁边偏了半分,这才留意到闻澈方才给她擦拭眼泪的那个帕子。
那是江行舟当时给她包扎手腕上的伤口用过的,后来回了雀园后,闻澈命人传了太医,太医从她手腕上取下了那块手帕,换上了干净的白布,她便将那个手帕收回来清洗干净了。
闻澈回来前,那个手帕将将干了,才被她差青梧从外面收回来,她打算将那枚手帕改成一个香囊,等过些日子,院中的桃花都落了下来,她便将花瓣捡回来,制一些香料放在里面,却没想到闻澈会突然回来,并带来了将江行舟遣到西川的消息。
这让她更想将那枚手帕留下来。
于是探出手指想去将那枚手帕收进自己怀中。
闻澈看着岑令溪的视线看向了那枚手帕,神思又有一瞬间的恍惚,于是也跟着看过去,这才发现那张手帕瞧着有些熟悉,像是岑令溪之前手腕上的那张。
是江行舟的。
闻澈脑中一瞬间只闪过这几个字。
他动作快了岑令溪一步,先将那枚手帕拿在了手中,而后看向岑令溪。
岑令溪没有想到闻澈也会留意到这枚手帕,也有些惊讶地看向闻澈。
一时之间,四目相对。
“您拿着这枚手帕作甚?”岑令溪为了避免闻澈发现异常,尽可能地将自己的声线放缓了问。
闻澈却敛了敛眉,将那枚手帕往自己手心里收了收,问岑令溪:“江行舟的?”
“一枚手帕而已。”
“仅仅只是一枚手帕的话,至于让你的表情这么紧张吗?”闻澈说着压着自己的膝头缓缓站起身来。
“同样是用来给你包扎伤口的手帕,我的,你弃如敝履,丢入皇宫的炭盆,他的,你小心清洗,放在枕边,我且问你,你到底为何对我如此抗拒?”闻澈紧紧捏着手中的那枚绢帕,但瞥过去的目光中却只有嫌恶与不屑。
“明明六年前,你我之间不是这样的。”
闻澈的喉头上下滑动一番,将那枚手帕从中间撕成两截,扔在地上,踩在脚下,“我不许和他有关的任何东西占据你的心。”
岑令溪极力地想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她也看着闻澈,道:“因为六七年前的闻清衍,书生意气,意气风发,丹心纯澈。”
闻澈怔愣了一下,似乎是细细想了想这几个词的含义,“丹心纯澈有什么用?面临牢狱之宅的时候连最心爱的人都要抛弃他,令溪,如果你真真切切地陪我在齐地过过那六年,你就会明白,清白这两个字,没有任何用处。”
岑令溪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
“你看我现在,你短暂的不喜欢我又如何?你心里再怎么牵挂江行舟和方鸣野又如何?你一样走不出雀园,一样每天看到的,只有我。”闻澈说着当着岑令溪的面,张开了双臂,歪了歪头。
岑令溪死死地盯着他,道:“卑鄙无耻,我永远都不会喜欢上你,我没有在那封所谓的和离书上签字,他就永远是我的夫婿。”
闻澈却对她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甚至挑了挑眉,“这样啊,那你说我要不先别让江行舟走了?”
岑令溪的神色有些松动,但她总感觉闻澈心思不纯。
“等我们的婚宴,我就给他下帖子,洞房花烛夜的时候将他的客房留在我们隔壁……”
他这话还没有说完,岑令溪便站起身来,朝着闻澈的脸上便是一巴掌。
“啪”的一声在安静的环境中更加明显。
闻澈似乎对岑令溪甩他这一巴掌并不意外,只是轻轻地用手摸了把自己的脸,而后勾了勾唇角,好整以暇地看着岑令溪。
岑令溪仰头看着他,她方才用足了力气,这会儿只觉得连小臂都震得发麻,但闻澈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闻澈稍稍俯下身来,握住岑令溪方才打他巴掌的那只手,包裹在自己的双手中,往里面哈了口热气。
岑令溪只觉得手心一痒,手指没忍住往里蜷缩了下,又勾到了闻澈的手指。
闻澈垂头看着自己掌心中的柔荑,道:“疼不疼?都打红了。”
岑令溪抿着唇没吭声。
闻澈腾出一只手来扣住她的后脑勺,逼着她靠近了自己几分,温声道:“令溪,你杀了我,我也不会生气的,何况只是这不轻不重的一巴掌呢?”
岑令溪眼睛稍稍瞪大,想要将手从闻澈手中抽出。
她以为不会很容易,但没想到闻澈真得放开了,以至于她差点朝后仰去。
闻澈伸手扶住她的腰,眸中盛满了温情。
此时连朝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太傅,皇城司那边传来消息了。”
皇城司,也在闻澈的手底下,想来应当是私铸兵器的事情查出了些眉目,毕竟这样的事情,不会交给刑部的岑昭礼来查。
闻澈皱了皱眉,好像在不满为何皇城司这个时候传消息过来,但还是松开了岑令溪,转头和外面冷声吩咐:“知道了。”
说完移开脚步后,闻澈发现那枚被撕裂的手帕还在他脚底下,于是又弯下身,把那两半手帕也揣进了袖子里。
岑令溪只觉得周身的力气都要被抽空了,有些失神地往后退了两步,跌坐在了榻上。
闻澈这一走,又是四天。
没有人和她说外面的消息,她又被锁在了雀园。
但闻澈不在的第五日,是岑令溪母亲的忌日。
母亲是父亲在缙州任上走的,岑昭礼当时也没想到自己后面能到京城做官,于是便将妻子的灵柩运回了老家,往年这前后,总是岑令溪带着方鸣野回去祭拜,毕竟江行舟和岑昭礼都忙不开,但今年她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