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他在去年年底带着齐地的兵马作为真正意义上的统帅回京时便无人敢违逆他的意思,当时他手中也只有从齐地带来的兵马, 戍守长安的禁军还不在他掌控之中, 而今岁开年,原禁军统领季钰在除夕宫宴上遇刺身亡,即使当日封禁了十二门, 但后面仍然没有找到刺杀季钰的刺客,此事也便不了了之了, 没过多久, 闻澈便名正言顺地掌握了禁军。
诸臣都说以闻澈如今的权柄, 就算是想易天子之位,年幼的天子也只能写了罪己诏再双手捧上玉玺迎闻澈入宫,从此大昭天下改姓闻, 但闻澈不这样做,无非是因为老齐王临终时托孤的遗言。
也有人说闻澈篡位是早晚的事情, 只是现下他才刚刚入京,他从前又是寒门出身, 在朝中没有根基,等再过几年, 历经几次科举, 朝野上下都是他的人之时,也就是大昭天下易主之日。
无论是哪种情况, 闻澈的名字,在如今的大昭, 都足以令人闻风丧胆。
可众人万万没想到,方鸣野一个新科探花,竟然敢拒绝闻澈亲口提的赐婚一事,还是在端午宫宴这种时候。
有人悄悄将目光投向方鸣野。
也有人在底下悄悄议论:“淑和长公主是陛下一母同胞的姐姐,若是他尚了公主,成婚后便能和公主一起去逢封地,远离这是非之地,逍遥后半生,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情?”
闻澈对于方鸣野拒绝的事情,看起来并不意外的样子,只是慢条斯理地将给岑令溪剥好的葡萄递到她唇边,又用一旁放着的干净的帕子擦了擦手指,才抬起眼看向殿中跪得笔直的方鸣野,淡淡地吐出来两个字:“理由。”
方鸣野顾及着被闻澈搂在怀中的岑令溪,终究还是稍稍垂下眼,拱了拱手,换了个更为体面一些的说辞,“承蒙太傅抬爱,肯为下官与淑和长公主做媒,鸣野自当铭感五内,只是下官初登进士,才疏学浅,年轻气盛,恐不堪为长公主良配,恳请太傅收回成命。”
闻澈轻笑了声,并不以为意,只道:“这些都好说,又不是要你们今天明天便成婚,再过几年成婚,也是一样的。”
方鸣野脊背一僵,仓促间抬起头来看着闻澈。
闻澈掀了掀眼皮子,又将目光扫过坐下天子下首抿着唇一言不发的淑和长公主,道:“还是说,你觉得陛下的亲姐姐配不上你方鸣野?”
所有人都倒吸了口冷气。
方鸣野也跟着顿首,说:“下官绝无此意。”
闻澈还是一贯的从容淡定,“那你到说说,你对这桩婚事,有什么不满意的,是怕尚公主毁了你的青云路,还是——”闻澈说着将眸光落到怀中的岑令溪身上,“有别的妄念?”
岑令溪跟着为闻澈捏了一把汗,连额头上也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她和方鸣野本就没有任何的血亲关系,只是自幼一起长大,方鸣野又恰好唤她一声“阿姐”罢了,这么些年,她之前没有留意到方鸣野,是因为只当他是小孩子,又已经嫁给了江行舟,可直到闻澈回京,江行舟下狱,她被迫从江宅搬离,这才渐渐留意到方鸣野的心思。
岑令溪知道方鸣野对她心思不纯,但她一直将他当作弟弟,故而从未有过回应,今日闻澈公然给他和淑和长公主赐婚,他又这般毫不犹豫地拒绝,岑令溪怎会不知他到底是为何拒绝。
可闻澈心思实在深沉,性子阴晴不定,之前在雀园,差点就要对方鸣野动手了,如若不是自己当时拼尽全力相拦,但今日这样的情况,闻澈若真得动怒,她又当如何?
是护还是不护?
但闻澈却侧过头来握着她的手,不消怎么用力,便将她攥着衣衫的手分了开来,又强硬地将五指穿插进她的指缝,但面上的神色确实一副温润的模样,“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又不会杀了他。”
岑令溪听到后半句,没忍住打了个激灵。
闻澈抚了抚她的后背,将视线从岑令溪身上挪开,看向台下的时候,又恢复了一贯的冰冷威严,“也对,这都说姻亲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我听闻方侍讲,是孤儿,只是一直唤拙荆一声‘阿姐’,这长姐如母,看起来是应该问问你阿姐的意思。”
“令溪,你说呢?”
岑令溪定了定神,才缓声道:“妾以为,婚姻大事,父母之命是一层,究极还是要他们情投意合。”
她说完正好对上了闻澈的眸子,眸色幽深,从中辨不出半点喜怒。
“情投意合?”闻澈轻声重复了这几个字。
岑令溪揣摩不清闻澈这句话的意思,只得稍稍将眼睛别开。
方鸣野在底下跪着,觑了一眼闻澈,他们之间隔得很远,他看不清闻澈的脸色,也没有听清楚岑令溪和闻澈之间低声说了些什么,心下焦急,还没等闻澈开口,心下一横,直起身子道:“且下官有心悦之人,若是太傅非要强人所难,下官愿于今日辞去官身,远赴北疆定州,只求太傅莫要再为难阿姐。”
他说罢往地上重重一叩首,像是带了极大的决心。
闻澈万万没想到方鸣野宁可不要前途青云路,甚至离开京城,也不愿娶淑和长公主。
闻澈看着方鸣野,挑了挑眉,以半开玩笑的语气道:“你对她还真是一片痴心,到底不是一脉相承,这一点上,与你阿姐,不太一样。”
方鸣野听到他又提岑令溪,心揪成了一团,“下官意已决,请太傅,陛下恩准。”
天子本就坐在旁边不敢吭声,突然被提到,也不免悄悄去看闻澈的脸色。
闻澈盯着方鸣野看了会儿,道:“此去定州,既不是以官身,便是从最普通的小卒做起。”
“下官清楚。”
闻澈的指尖叩了叩桌案,最终落下一句:“准了。”
言罢朝身侧服侍的宦官扬了扬下巴。
宦官会意,拊掌两下,又将方才的那些乐伎舞伎传了上来,一切如旧。
只是经历了此事后,岑令溪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偏闻澈有意无意地将湿热的气息落在她的耳后、脖颈边。
方鸣野则在拒绝了和淑和长公主之间的婚事后便找了个由头离开了大殿。
夜风微凉,他的意识比起刚才也明晰了些。
其实他将将那样拒绝闻澈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早有预谋。
他一边在出宫的宫道上走着,一边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来。
方鸣野的手指轻轻蹭过玉佩上面的龙虎花纹,歪了歪头,想起了自己拿到这枚玉佩的时候。
其实他并不是什么被父母因贫穷抛弃的弃婴。
他应当是定北王世子,更确切的说,他身上是有大昭皇室血脉的,算起来,是当今天子的堂叔,方是他母亲的姓氏。
大昭自开国以来便和鞑靼屡有摩擦,北疆定州这么多年来又一直是边陲重镇,方鸣野的父亲定北王一身战功,封王后便一直替当时的天子戍守定州。
二十年前,先帝忌惮定北王手握兵权,于是在他和鞑靼一场重要交战时断了定北军的军粮,先帝知道,以定北王的心气,定然会死守定州,不让鞑靼侵入。
他想在这场战争中,通过军粮掣肘,制死定北王。
事情的发展如先帝预料一般,定北王死守定州不退。
但当时他的王妃已经怀有三个月的身孕,定北王便让自己的亲兵护送妻子一路南下,回缙州老家。
定北王最终没有撑住,定州城破后,鞑靼人血洗了定州城,包括定北王府,定北王府上下一百多口人,悉数身死,定北王府被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所有人包括先帝在内,都以为定北王府无一人生还,后来朝廷派兵收复定州后,也没有找到什么痕迹。
定北王王妃则在亲兵的护送下一路南下,六个月的跋涉后,终于到了缙州,顺利产下了方鸣野,但还没来得及给他取名字,不知怎得,先帝听闻王妃南下,便一路找了过来。
明面上说得是要将她接回京中善待,实则是探探虚实,因为当时除了定北王府的人,没有旁人知晓王妃有身孕的事情。
王妃将刚出生的小世子匆匆放进篮子里,襁褓上只留了她的姓“方”,许是希望有朝一日可以认出,便去接待了长安来的使臣。
再后来他便在濒死的时候被岑家人找到了,于是被接回了岑家,一直长到了现在。
他的身世是他十五岁那年,岑令溪出嫁前知晓的。
那个时候定州的边将找到了他,用胎记确认了他的身份后,便问他要不要和自己回北疆定州。
说当年在那场战乱中活下来的定北王旧部一直都在找小世子的去向,只要找到小世子便请他回定州,原来定北王的旧部仍旧听他的调遣。
但方鸣野当时舍不下岑令溪,他早在情窦初开的时候,便已经对他的阿姐,有了非分之想,哪怕阿姐先与新科榜眼闻澈订婚后与江行舟成婚,他还是想一直陪着阿姐。
阿姐没有别的兄弟,父亲总有老迈的那天,不能护着她一辈子,他想留在京城,走科举的路子,只要他能在这条路上走下去,日后阿姐也算有靠山。
所以方鸣野拒绝了父亲的旧部,并说自己想待在京城,且贸然离去,恐引岑家怀疑。
定北王的旧部没有勉强他,说只要他愿意回定州,无论什么时候,父亲的旧部永远在定州等他,却在每年过年的时候,都来找他,问他的想法。
他也通过往来通信,逐渐知晓了定州这些年的情况。
故而才敢在闻澈去年刚回来的时候,就对岑令溪说自己愿意去北边立战功。
其实不是立战功,父亲的旧部打的什主意,他再清楚不过了,不过是想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杀入长安,一为自己,二为定北王平反,要不然也不会十几年如一日的寻找方鸣野的去向。
这次他拒绝闻澈,倒也算得上一个契机。
二十年过去,这些陈年秘辛早已随着先帝的病逝被埋入黄土,闻澈也从未怀疑过他的身份,否则也不会这么轻易地答应他去北疆。
方鸣野缓缓舒了口气,将那枚玉佩收进怀中,停下脚步,回头朝朱玉台的方向看了一眼,自言自语了句:“阿姐,等我回来。”
这辈子,除了岑令溪,他谁也不想娶。
这些事情,岑令溪并不知道,整晚都在失神。
第二日,她便在闻澈的桌案上看见了方鸣野递上来的劄子。
闻澈似乎没有想过避着她,或者说,是故意让她看见那道劄子的。
岑令溪翻开劄子,上面的确是辞官挂印,并说了自己会尽快离京,闻澈虽然还没有批那道劄子,但他毕竟在昨日的宫宴上已经将允准了此事。
岑令溪看到劄子后匆匆便朝宅子门口跑去,江行舟走的时候,她没能送一送,以至于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方鸣野是为了谁拒绝闻澈的赐婚,她心中一清二楚,她不想重蹈覆辙了。
但完全不出意外,她在雀园门口被闻澈留下来的侍卫拦住了。
还是同样的话术,同样的动作。
岑令溪这次没有像之前那样讪讪地回去了,而是拔下了发髻上的簪子,抵在了自己的脖颈上,对着那些侍卫,十分决绝地道:“今日要么我自裁死在这里,要么你们放我出去!”
侍卫们面面相觑。
毕竟没有人不知道这位岑娘子在闻太傅心中的地位。
岑令溪看着他们的表情有所动摇,便继续道:“等闻澈回来,若要追究,一切有我担着。”
“这……”
岑令溪手上稍稍使劲,已经用簪子在脖颈上划下一道血痕。
侍卫们许是怕她今日真得死在这里,届时他们便不好和闻澈交代了,于是退避到一旁,放岑令溪出去了。
岑令溪绕出了巷子,打算直接回岑宅,却在刚拐出雀园所在的街坊的时候,看见了牵着马的方鸣野。
“阿野!”岑令溪在看见方鸣野的那刻,连脖颈上的伤口都没有来得及遮掩,便朝他跑了过去。
方鸣野更是惊讶,许是他也没有想到,竟然能在出京前等到岑令溪,于是匆匆将手上绑着的缰绳拴到一边的柳树上,朝岑令溪走来。
“你怎么在这里?”
两人异口同声。
方鸣野朝着岑令溪弯了弯眼睛,笑道:“阿姐先说。”
岑令溪抬手替他扫去衣袖上沾上了飞絮,又掩鼻打了个喷嚏,才说:“没什么,就是想见见你,此去定州,山高路远,关隘重重,你我或许很久都见不到了,你要多多珍重,”她的声音忽而有些哽咽,于是转了话题,问道:“那你呢?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里并不是出城的必经之地。
方鸣野的唇微微扬起,“我怕贸然到雀园会给阿姐惹麻烦,便想着就在这里等一等,即使是隔着高墙,也算在离开之前遥遥见了阿姐一面,但没想到真得等到阿……”他这句话没有说完,便在低头的一瞬看见了岑令溪脖颈上的那道浅淡的血痕,瞬间便收敛了自己的笑意,颇是担忧地问:“阿姐这是怎么了?是闻澈吗?”
左右都已经要离开了,方鸣野也不再称闻澈一声“太傅”,而是直呼其名。
岑令溪这才意识到,于是抬手遮了遮那道伤痕,随意搪塞了句:“没什么,可能是今早摘桃花花瓣的时候,不慎被树梢划到了。”
好在伤痕不深,方鸣野也就信了她的借口。
岑令溪看到了马身上挂着的行囊,问道:“是今日走?”
方鸣野点了点头,“我很舍不得阿姐。”
岑令溪攥了攥拳,说:“走吧,我送你出城。”
方鸣野转身看了眼皇宫的方向,担忧道:“只是现在马上要下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