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没有这些事情,江行舟即使做不成史书里的将相之臣,也能安安稳稳地走完这一生,得一个不错的谥号,两人静静偕老。
想到此处,她登时觉得心口处缺了一块。
闻澈看见她默默流眼泪,以为是自己方才的动作太粗暴了,刚想俯下身来哄她,却听到了岑令溪那句:“闻澈,你真得这么恨我吗?”
他的手登时就顿在了原处。
“我怎么会恨你,我怎么会?”
岑令溪意识有些涣散,没有回答他,继续道:“你怎么不会?你要把我珍视的一切人和事都从我身边带走才肯罢休,是吗?”
“令溪,我没有听懂你的意思,但是从今以后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好好过日子,好不好?”闻澈的眼尾也曳上一抹红,语气中带着恳求。
“他无辜受累,因公殉职,死后还要遭此恶谥,我想给他烧些纸钱,也要被你如此对待。”
岑令溪说着轻轻匀出一息。
闻澈愣了愣,知晓她方才不说话的时候,是因为江行舟和他闹气,一时觉着有些可笑,于是问道:“你为什么还是这么惦念他?他都死了你还是这么惦念他?明明在你眼前的人,是我!”
岑令溪终于睁开眸子,回答了闻澈:“闻澈,你不懂,他不会逼我。”
此话一出,闻澈只觉得脑子里突然有一串玉珠绷断了一般,珠子滚落了满地。
就像那天被岑令溪推倒在地上砸坏的凤冠一样。
“令溪,我明明那么爱你,我到底是哪儿做错了,我们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为什么你眼里心里都只有他?”
岑令溪闭着眼睛,她只觉得自己此时心绪很乱,也不愿和闻澈再多做纠缠,只好先道:“你让我缓一缓,行吗?”
她知道的,闻澈素来吃软不吃硬。
而后,她听到了那句低沉的“好”字。
过了一会儿,青梧进来了房间,看见她躺在榻上,语气有些慌乱:“娘子,娘子您怎么样?”
岑令溪在青梧的搀扶下起身,平声道:“准备些水,我想沐浴。”
翌日午后,岑令溪伏案为江行舟抄写佛经,却听见了有人推门的声音。
她起先以为是青梧,但等到脚步声渐渐靠近,她才知晓并不是。
她转头过来,正对上闻澈的视线。
闻澈知道前一晚是自己做错了,本想温言哄着她,才沉下来一口气,眸光一扫,却看见了桌子上平摊着的笔墨纸砚。
他记得府中的下人说岑令溪前些日子总是兴致恹恹,什么也不做,如今居然能提起精神来写字读书,于是想借着这个由头,缓解她的情绪,将话题牵引开来,道:“看的什么书?”
岑令溪还没来得及遮掩,闻澈已经将她放在一边的佛经拿了起来。
她有些惴惴不安。
昨晚被闻澈撞见了给江行舟烧纸钱的事情,她便遭受了那样的事情,她本以为闻澈不会悄悄过来,即使过来了青梧也会和她说,却忘了青梧不敢违逆闻澈的话。
但闻澈却没有像昨日那样发疯。
只是将佛经又放在了原位置,问了句:“给江行舟抄写的?”
岑令溪闭上了眼睛,轻轻嗯了声。
闻澈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是道:“令溪,我到你这里来,忽然想起件事情来。”
岑令溪有些意外,但还是睁开眼睛,看着闻澈。
春光煦煦正温和,倒显得闻澈的面部轮廓不似素日里那么凌厉,平添了几分模糊的柔和。
他今日既没有着官服,也没有穿符合他权臣身份的繁复衣衫,只着了一件制式简单的天青色薄衫,戴了个没什么繁复花纹的银冠,但也是一样的俊美无俦。
就像六七年前,他还做闻清衍时一样。
岑令溪勉强定下心神,将手中握着的狼毫搁在一边的笔架上,稍稍仰起头来看着闻澈。
不得不说,她其实是怕闻澈的。
她虽则挺直了脊背,但并不安分地在桌面上打着圈的指尖却出卖了她,她声音有些怯:“太傅请讲。”
闻澈笑了笑,慢慢俯下身子,从后方环住岑令溪,使自己和岑令溪的视线齐平,落在抄写了一半的佛经上:“我想起来,前两日,有人上了劄子,参我的小舅子呢。”
岑令溪一愣,方鸣野出什么事了吗?
闻澈看见她的反应,心满意足地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本劄子,放在岑令溪面前,道:“有人参他——科举舞弊。”
闻澈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出了后面那几个字。
岑令溪第一反应便是否认了,“这不可能,阿野寒窗苦读十多载,以他的学识,根本犯不上舞弊,这当中一定有什么误会,一定是有人存心要构陷他!”
但闻澈只是伸出指尖,轻轻叩了叩那本劄子,示意她打开。
“这本劄子已经在我案头放了三天了,你说,我这是压下来,还是交给礼部和大理寺呢?”闻澈在她耳际低声说,湿热的气息一点点地打在她的耳廓上、耳垂上。
岑令溪却只是觉得恐惧。
她颤着手翻开了那本劄子,草草地看了一眼,便扭过头来和闻澈说:“这当中必然有差错。”
闻澈勾了勾唇,说:“这有没有差错可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那位可怜的小舅子说了算,是不是?令溪你这么聪明,一定会想清楚的。”说着出其不意地在岑令溪的脖颈边轻轻啄了一口,而后敛袍起身。
他这是捏住了自己的七寸。
这本弹劾方鸣野的劄子能在闻澈的案头放三日,说明根本就不是什么证据确凿的大事,但这件事真正属实与否,都是闻澈说了算,她太清楚了。
江行舟因为她已经落到了那样的田地,她不能让方鸣野因为她也背上污名。
只好轻轻扯了扯闻澈的衣袖,道:“妾听话。”
闻澈这才满意地笑了笑,用手抚上她有些单薄的脊背,说:“这才乖。”说完便随手将那本劄子丢在了一边。
岑令溪抬头看着闻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闻澈自然留意到了,便以极其温柔的语调问她缘由。
岑令溪乖顺地垂下眼睛,说:“妾这些日子在宅中闷得慌,想过两日和嫱儿一起出去听戏,很久没有听过了。”
闻澈只捕捉到了“出去”两个字,当即便否决了,“不可以,但你若实在想听戏,过两日,我让连朝将京中最唱得最有名的戏班子请到家里来,怎么样?”
岑令溪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再讨价还价了,于是点了点头。
闻澈许是难得看见她这副样子,将她在怀中抱了好一会儿,才贴着她的耳朵道:“就这样乖乖的,不要想着其他人,就看着我一个,多好。”
这件事在隔日元嫱来探望她的时候,她便和元嫱提及了。
元嫱也说,方鸣野托元尚书带话给她,看看能不能通过她见岑令溪一番。
两人商议了半天,觉着戏班子进雀园,是最好的机会了,于是想着让方鸣野在那日稍作装扮,和戏班子打点一番,扮作乐师,进雀园。
事情如期推行着,闻澈怕岑令溪闷,又宴请了许多官员和家中女眷一起听戏。
元嫱也和岑令溪悄悄说,方鸣野这些日子没有在雀园跟前露过面,那些下人不认识他,他也好混进来,已经扮作戏班子里二胡手跟进来了。
岑令溪心下了然。
酒过三巡的时候,她有意将杯子里的酒洒在了衣裙上,洇湿了一大片,于是和闻澈说自己想去换身衣服。
她这两日一直在用心讨好闻澈,闻澈也放下了警惕,在她脸颊上吻了下,说:“早去早回。”
岑令溪轻轻点头。
她离了宴席后,一路朝后院而去。
方鸣野此时已经等在了那处,一见到岑令溪过来,便道:“阿姐!”
岑令溪拉着他进了自己的卧房,说:“里面说话。”
方鸣野点头。
岑令溪只是太想见方鸣野一面了。
平复了呼吸后,岑令溪问道:“家中进来如何?父亲身体可还康健?在朝堂上,闻澈有没有刻意为难过你?”
方鸣野一见到岑令溪的时候,便红了眼睛,此时只是摇着头,说:“没有,父亲和我一切都好,阿姐不用担心,我长大了,可以照顾好我和父亲了。”
岑令溪抿了抿唇:“我时间有限,让我再好好看看你,下次见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她说着叹了一声。
方鸣野听着她微微哽咽的声音,心头一痛,道:“阿姐,我想抱抱你。”
岑令溪没有拒绝。
但方鸣野的手才环上她,外面便传来了一阵零碎的脚步声。
不用多想,也知道是闻澈过来了。
第32章 妥协
与此同时, 一双皂靴已经踏进了小院的门槛,再往上,是玄色的衣片, 上面是精致的织锦纹。
闻澈本在前院等着岑令溪,却在她离开后隐隐觉得今日她的反应有些太过反常了。
明明这些戏文是她平日里最喜欢的, 但今日她却像是有别的心事一样, 闻澈几次看过去,都发现她的视线飘忽,并不在中间演绎的戏文上, 更是在自己唤她时,有意无意地将手中端着的果酒洒在了衣裙上。
一切都像是明修栈道, 暗度陈仓。
虽然他并不想怀疑岑令溪, 但在她离开后还是放下前院的宾客, 直接去了岑令溪的院子。
一跨进岑令溪院子的门槛,闻澈便看见了守在门口的青梧。
青梧被他的到来吓了一跳,原本还在张望的眼眸瞬间垂了下来, 而后跪在地上扬声道:“见过太傅。”
闻澈没有看青梧,随意扫了一眼院子, 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于是问青梧:“令溪在里面更衣么?你为何不进去侍奉?”
“娘子说她自己来便好, 太傅着急见娘子的话,奴婢这就进去通报。”青梧说着便要从地上起身。
闻澈看了眼屋内, 压了压手腕, 拦住了青梧的动作,“不必了, 我亲自进去便是。”
青梧还欲阻拦,“娘子这会儿恐怕正在更衣……”
闻澈脚步稍稍一停顿, 皱了皱眉,“拦我是令溪的意思?”
青梧一时失语,不知如何回答闻澈。
闻澈将目光从青梧身上收了回来,说:“既然不是,做好自己的差事。”
青梧抬眼看向屋内,着急得眼泪都快要落下来,但只能捏着袖子,悄悄跟上去。
屋内的岑令溪没有想到闻澈会这么快便跟上来,于是在听见青梧的声音的时候,便叫方鸣野去屏风后的内室先躲着,等自己和闻澈走后,再找机会逃走。
方鸣野点头应下。
岑令溪看见方鸣野藏好后,才松了一口气。
而闻澈也在此时推门而入。
岑令溪朝着闻澈颔首,又道:“妾换身衣裳便回去了。”
闻澈在四下扫了一圈,最终将目光落在岑令溪脸上还没有来得及擦干的泪痕上,而后伸手抬起她的脸,拇指触碰到那道泪痕上,问道:“怎么哭了?谁惹你生气了?”
岑令溪心头一紧,急中生智,说:“方才回来的时候忽然不知从哪里飘来了柳絮,落在了脸上。”
这个时候,正是柳絮乱飞的时候,而她对柳絮敏感的事情,闻澈是知晓的。
闻澈点了点头,看见她身上还是原先那件衣裳,又问:“怎么来了这么久?”
岑令溪轻轻别开脸,指着一边桌案上搁着的两个托盘,道:“妾正在犹豫选哪一件穿,还在犯难呢,不如您帮妾挑选一件?”
闻澈这次答应得倒是果断,勾唇一笑,搂着岑令溪转了个身,正对着桌案上那两个放着不同颜色衣裳的托盘,指尖依次在两件衣裳上划过,沉吟了声,好像是真得在思考要挑选哪件好。
岑令溪看见他的动作,暗自庆幸还好自己提前以及选好了用来做替换的衣裳,这两件衣衫都与今日的发簪颜色相近,又都是她素日喜欢的颜色,她在其中犹豫不决倒也是常理。
但下一瞬,闻澈却将指尖从那两件衣裳上收了,低头看了眼岑令溪,说:“我倒是觉得,这两件衣裳都不好看,不如你柜子里那件天青色的。”
岑令溪心头一颤。
天青色那件衣裳,并不是她新裁的,她以为闻澈不会留意到那件衣裳的,又在里间的衣柜中放着,若是去取那件,闻澈必然会发现藏在里面的方鸣野。
只好轻轻扯了扯闻澈的袖子,说:“那件衣裳妾不大喜欢了,已经压在箱底了,恐怕不好取。”
闻澈却摇了摇头,看着她,说:“没关系,我喜欢。”
岑令溪还欲想别的借口,闻澈却道:“令溪这么不愿我进去,是因为在里面藏了什么人吗?”
岑令溪眼皮一跳,矢口否认:“您说笑了,妾在这雀园里,出都出不去,能藏什么人?”
“是吗?”闻澈歪了歪头,看着她的眼睛,仿佛在辨别这话的真假。
岑令溪晃了晃他的手臂,说:“不如早早换完衣裳去听戏吧,今日点的,都是妾喜欢的戏,妾都有些等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