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没有察觉到闻澈今日的每一句话的尾音都微微上扬,似乎是心情很好的样子。
闻澈话音才落,内侍在外面通报:“时辰到了。”
闻澈理了理袖子,先跨出了值房的门槛,其他的大臣才敢跟上来。
夏天天亮得早,也并不需要点灯笼,顾衷紧紧捏着自己手中的笏板,将上面的字看了一遍又一遍,连卫言在旁边提醒了他好多句,他都没有听到。
及至卫言撞了撞他的手肘,他才回过神来,稍稍将自己的笏板往里面扣了扣,掩住了上面的内容,朝卫言道:“老师。”
卫言道:“我再点你一句,你才回京,不要多生事端,今日第一次上朝,多听少说,最好别说,若是惹怒了那位,我护不了你半分。”
顾衷没有说话,卫言也当他听去了,什么也没有说。
本该是正常的商讨政事,顾衷找了个时机,出列参了个不大不小的官,称其徇私枉法,与商贾勾结,拐卖孩童及少女。
满朝皆知闻澈出身贫寒,最恨的便是商贾,顾衷这算是戳到了闻澈的伤心处。
因为当年他从地方上作为举人上来的时候,曾被当地的富商用五十两银子羞辱,让他将举人的名分让给自己那寡才的儿子。
闻澈自然不愿,那富商棍棒相加也没能让他服软,后来事情闹大了,那富商也真怕出了事情,便收了手,而闻澈先前抄书攒的一些银钱,也都用来买药治伤了,以至于到了长安的时候,身无分文,只能在大相国寺替寺中抄写佛经换一处可以安身的地方。
所有人都以为闻澈会大发雷霆。
但闻澈只是若有所思地拨动了下自己大拇指上戴着的玉扳指,想起这些往事的时候,心中并没有什么波澜,好像上辈子的事情一样,只是想到了七八年前,在大相国寺,初遇岑令溪的那天。
忽而就勾唇笑了笑。
这些事情,对于他而言,真如隔世一样,现在他想到的,都是岑令溪已全然不记得从前的事情了,他们之间的过往,也都单凭他一家之言,心头便泛起雀跃来。
所有人都没想到闻澈会是这个反应,大殿上一时陷入了阒寂,但没有人敢去主动打破这片宁静,都等着闻澈主动开口。
顾衷离得远,看不见闻澈的表情,也不知道这些过往,只以为闻澈打算包庇,于是跪在地上扬声道:“请陛下
、太傅及诸公明察,若是朝野纲纪败坏至如此境地,文死谏,下官甘愿在大殿上撞柱而亡!”
闻澈终于缓缓抬起头来,看着面前跪着的顾衷,抬了抬手,“起来吧,我又没有说不查,只是一个地方小官的事情,交给有司搜查证据,再报给吏部便是,届时该罢官罢官,该入狱入狱,不至于在此喧哗。”
但顾衷仍是跪在地上,道:“但是这个人,是闻太傅您重用的人一手提拔上来的,那个人,在几个月前因为一颗夜明珠,讨了闻太傅金屋中的娇娘的欢心,这才得了您的重用,此后便屡屡假公济私,从下面敛财再来讨好上级,其心当诛!”
闻澈看着顾衷,眯了眯眼睛,在这一瞬,他似乎看到了点江行舟的影子。
一样的耿介忠诚,一样的——死板。
“哦?”闻澈掀了掀眼皮子,问道,“那依照顾卿的意思,应当怎么处理这件事?”
顾衷将头叩在地上,道:“您如此为情乱智,纵容手下,甚至强抢民妇,强人所难,致使旁人妻离子散……”
他这话还没有说完,便被闻澈冷声打断,“我再说一遍,她是我正头夫人,至于我有没有强取豪夺,还轮不到你来品头论足,我今日心情好,念在你刚刚回京的份上,不和你多做计较,下不为例。”
顾衷却没有收回自己原来的话,“臣是谏官,便有规劝之责任,那位娘子既然是正头夫人,那便更应恪尽本分,规劝夫君,而不是终日与夫君风花雪月,若下官记得不错,昨日在曲江池畔大肆燃放烟花的人,应当是闻太傅您。”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闻澈的隐秘之事,满京城都知晓,他还是第一个敢将此事公然提出的。
卫言在一旁听着,已经面如土色,顾衷是他的学生,若是追究起来,他免不了责。
心中啐骂了句:“顾衷这个炮仗!”
闻澈的面色终于冷了下来,目光落在顾衷身上,久久没有出声。
就连一边的天子也开始为他担忧。
良久,闻澈冷声开口:“她是我娘子,你可以议论我,但不许说她半个字,我的忍耐有限。”
第43章 婚期
闻澈此话一处,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分明是初夏的天气,但满朝堂的人都忽然觉得脊背一凉,卫言更是在一旁腿不停的发抖, 勉强支撑才不至于摔倒在地上。
算来自今岁开春,闻澈还没怎么动过人, 顾衷这样明目张胆地触他的逆鳞, 所有人都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闻澈从宽大的袖子中探出手来,单手插在腰间,冷声道:“还不站回去?”
顾衷听闻过闻澈的手段, 但还未真正见识过,直到刚刚无一人敢出声的时候, 就连天子也十分拘谨地坐在朝上, 他才忽而意识到这位远比传闻中更加狠厉。
先前想着的文死谏, 也在一瞬间土崩瓦解,闻澈这句话一出,他才有些木然地扶着膝盖重新站回了自己原本的位置。
经此一闹, 原本想要拿出来议的一些事情,只要不是分外要紧的, 竟也没有人说话了,早早便退了朝。
走出垂拱殿的大殿时, 闻澈始终阴沉着一张脸。
眸光一转,便瞧见在不远处的桥上, 卫言和顾衷相对而立。
顾衷似乎在和卫言争执些什么, 话说到激动处,顾衷竟当着卫言的面扯下了自己中衣的一片袖子。
割袍断义。
闻澈瞧着冷笑了声, 但什么也没说,他忽然就想到了多年前, 在岑宅前的那个冬天,岑令溪撕碎婚书的时候。
但却没有半点愠怒,只是方才顾衷提到岑令溪,闻澈这才想到,他还欠他的令溪一场足够盛大的婚礼,旁人敢这般议论她,也是因为自己没有早早地迎娶她过门。
想到此处,闻澈转头朝一边的连朝吩咐道:“连朝,一会儿去钦天监把刘监正传过来。”
连朝站在原地颔首。
是时候该算个良辰吉日,以三书六礼迎娶岑令溪过门了。
刘监正得了闻澈的传唤,自然不敢怠慢半分,当即就放下手中所有的事务跟着连朝来了雀园。
他与所有第一次来到这座宅邸的官员一样,都不清楚,闻太傅为何要将这座宅院取名做“雀园”,却也不敢多问,只是抬眼稍稍看了下,便跟在连朝后头,进了院子。
到闻澈的书房时,闻澈正坐着看经由翰林院誊抄后的六部劄子。
甫一看见刘监正,闻澈便将手中的劄子搁在一边,和连朝道:“吩咐人上茶。”
刘监正忙摆了摆手,“不敢劳烦闻太傅。”
“我请刘监正来,的确是有很重要的事情。”闻澈正色道。
刘监正心头一凛。
这位不称呼他的名字,反而带着官职称呼,一时让他更加惶恐,连忙拱了拱手,说:“太傅但说无妨,下官自当竭尽全力。”
闻澈指了指底下的一处座椅,道:“刘监正坐下便是。”
刘监正不敢违逆,只好战战兢兢地坐下来。
“我请刘监正来,是想让你帮我合个八字,再算一算良辰吉日以作婚期。”
刘监正一惊,抬起头来,又意识到动作的不妥当,迅速垂下头来。
他平日在钦天监里,嫌少与外边接触,也只是听说过闻太傅有个养在手心的娇娘,宠溺得很,如今看到闻澈也要算婚期,一时有些替那个娘子感慨。
果然伴君如伴虎,在闻太傅这样的人物跟前侍奉,免不了有被厌弃的那天,他本以为以闻澈那样的势头,总得先宠上个一两年,或许等到色衰爱驰的时候,才会换新人,却没想到,这不过半年的时间,闻太傅便玩腻了,要娶正妻了。
这么想着,刘监正一时有些失神,直到闻澈轻声咳了声,他才回过神来。
“想什么?”
刘监正慌乱之中找了个由头,笑道:“下官是在想,哪家的娘子能有这样的福气,被您瞧上,娶作正妻。”
闻澈从一旁的劄子堆里,取出两张纸,上面是他和岑令溪的生辰八字,他将那两张纸捏在手里,又细细看了眼,确定没有出错后,才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刘监正跟前。
刘监正以为自己方才说错了话,连忙站起来,刚想和闻澈请罪,却看见闻澈将那两张写着生辰八字的纸张放在他面前。
合八字算婚期,一般用的都是庚帖,他还是头一次见到只是将生辰八字写在纸上拿来算的,却也不敢多问。
闻澈垂眼看着那两张纸。
岑令溪的庚帖本应当在江家,但是她之前既然已经与江行舟和离,江行舟又死在了西川,江家没有后人,庚帖自然又跟着回了岑家,但他不是很想回去岑家,还好当年和岑令溪定婚期的时候,拿到她的庚帖的时候,自己已经将她的生辰八字牢记于心了。
闻澈想到刘监正方才巴结阿谀自己的那句“不只是哪家娘子能有这样的福气”,笑着摇了摇头,伸出指尖点了点那张写着自己生辰八字的纸,道:“能娶到她,才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刘监正不敢多问,只是将那两张纸拿起来看了看,心下大概有了数,从随手提着的木匣子里取出要用的道具,占卜了好一会儿,才慎之又慎地将那两张纸还给了闻澈。
闻澈看起来很是紧张,全然没有他听闻中的那样冷静。
看得出来,闻太傅当真很是在乎这门婚事。
随着刘监正深吸了口气,闻澈已经亲自将纸笔放在他跟前,意思是让他写在纸上。
刘监正恭谨非常地将笔拿起来,在上面写了三个日期,道:“这是下官占出来的三个时间,请太傅过目。”
闻澈拿起那张墨痕未干的纸,看了眼上面的日期,最近的也要到近半年以后了。
半年,时间有点长了,容易生出许多变故来。
即使江行舟已经死了,方鸣野已经远走北疆快两个月了,岑令溪也失忆了,闻澈也从未和她提起过方鸣野此人,但他还是觉得有些惴惴不安。
总觉得这件事越早定下来越好。
一时蹙了蹙眉,问道:“没有更近一点的时间了吗?”
刘监正甚是为难地摇了摇头。
他听见闻澈叹了口气,最终将那张纸细细折好,收进怀中,沉声道:“有劳刘监正。”
刘监正自然当不起闻澈这么一句“有劳”,忙将头垂的更低。
“送送刘监正。”
闻澈站在原地,和守在外面的连朝吩咐。
连朝进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一个丫鬟,手中端着一个箱子。
连朝当着刘监正的面打开,里面是白花花的银子。
刘监正转过身去,很是惊愕地看着闻澈。
闻澈却只是淡声道:“收下吧,算是我的一些心意。”
刘监正自然不敢收,“能为太傅您合八字、算婚期,是下官之荣幸。”
其实这些若是旁人送的,他或许谦虚两声,便也收下了,但眼前的人是闻澈。
闻澈稍稍颔首,“如今站在你面前的,不是什么闻太傅,只是一个想给新婚夫人的最完满的婚仪的普通男人。”
此话一出,刘监正便再也不好拒绝,只好再向闻澈道谢。
岑令溪的房间就在闻澈书房的隔壁,听到下人说闻澈回来,便放下了手中正在看的古籍,整理了一番仪容,来了这边。
她站在门外,才看到闻澈,便提起裙角跨过门槛进了他的书房,笑着唤上一句:“闻郎!”
闻澈朝着她颇是宠溺的一笑,往前走了两步,朝着岑令溪张开了双臂。
刘监正自知这里不是他该留的地方了,忙提起木匣子出了门,连朝也跟着退到了院子里。
岑令溪环住了闻澈的腰,在他怀中轻轻蹭了两下后,才抬起头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闻郎也真是,走的时候也不知唤一唤妾。”
闻澈抚了抚她的肩头,道:“我上朝的时候,天还黑着,哪能那么早叫你起来,再说家里就我与你,又没有公婆需要你请安站规距,即使有,我也要和你单独住,不让他们打搅我们。”
岑令溪弯着眼睛一笑,想起方才看到的那个穿着官袍的男人,还有闻澈堆满了桌子的劄子,便松开了他,问道:“妾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了闻郎谈论事情?”
闻澈温声道:“并没有,再说,你来寻我,怎能算打扰呢?”
“那方才那位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