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谎话说得面不改色,让岑令溪找不出任何纰漏来。
末了,他又补充道:“等明日我们回家后,我便取出来,与你看看。”
岑令溪点头应了。
岑令溪听他这样讲了个开头,越发想补全自己遗忘的那部分,便又问闻澈,闻澈也回答地很是从容,就好像那些事情本就是发生过的一样。
但只有他自己知晓,撒了一个谎,一旦被问起,就要用无数的谎言来圆上,最终织成一张谎言的网,里面不会有几句真话。
他不信这是南柯一梦,也不信在观音殿前抽到的那三支寓意离别的下下签,只愿意相信岑令溪对那支空白木签的解释——他们之间的缘分,不由天定。
只要岑令溪不想起来,这些就都是真得。
即使在若干年后的某天,她突然想起来,那也无妨,闻澈相信,时间会解决这些所有的问题。
两人就这么絮絮叨叨地说着,不知不觉间,天已经全然黑了,岑令溪也靠在他怀中睡着了。
岑令溪做了一个很冗杂的梦,梦中的内容光怪陆离,走马观花,闪过了无数的人影,梦中的闻澈也远不是自己这些日子看到的样子,是完完全全的另一个人。
她听见自己问过闻澈是要报复她么?而闻澈的回答只有很干脆利落的一个字,“是。”
她也听到了自己苦苦哀求闻澈放过自己。
还有闻澈捏着自己的后颈不松开的样子。
她蓦地睁开了眸子。
闻澈就躺在她身边,手还环在她的腰上。
岑令溪想起了一切。
想起了自己与闻澈的那些旧事,想起了去年冬天,大雪纷纷扬扬的时候,闻澈带走了她真正的郎君江行舟,又在刑部的大牢里对她百般羞辱,甚至找上了家门,又给自己下帖子,让自己不得不去宫中的除夕宴。
在那场宴会上,岑令溪被安排在最角落的位置,在闻澈的授意下,当时的禁军统领季钰故意为难她,给她下药,让她失手杀了季钰,既为闻澈清理了政敌,又有了一个足以拿捏自己的理由。
其后更是对她种种强取豪夺,用父亲和阿野的性命前途威胁她,甚至逼着江行舟和她和离,又因为江行舟救了她,便设计杀了江行舟,其后更是把阿野逼出京城、用嫱儿的郎君的兵粮威胁她,让她不得不屈从于闻澈。
最后的画面,是在一个多月前的那个晚上,闻澈给她喂了一碗粥,而后她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失忆后的自己,悉数听信了闻澈的话,一声声地唤他“闻郎”,甚至与他携手同游、江心泛舟,做了夫妻间许多亲密之事。
自己与江行舟曾经的往事,也都被闻澈篡改,说成他们之间的回忆。
下雨天送伞、诗歌唱和、骑马踏青、赏菊听雪,这些事情分明是她和江行舟之间的回忆。
可闻澈告诉她的事情里,没有江行舟,没有方鸣野,就连元嫱,若不是昨日碰巧在寺庙中正面撞见,闻澈恐怕也不会让她知晓元嫱的存在。
因为元嫱知道这一切。
而江行舟骨枯黄土在西川,因为江家无人,他的尸身都未能接回来,阿野在北疆不知道受了多少苦。
她身上生出一层冷汗来。
闻澈真是个疯子,造就了这么大的一个牢笼,不但要将她的人困在雀园,还要困住她的记忆,再造出一副恩爱夫妻的假象。
岑令溪看着此时正安睡在自己身侧的闻澈,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只觉得恶心。
她在这一瞬间,只想反手拔下自己枕边落着的发簪,扎进闻澈的胸膛里,左右她除了父亲,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她不介意和闻澈同归于尽。
但许是她的情绪太过明显,闻澈睡得并不熟,此时也缓缓睁开了眸子。
岑令溪发觉后又将摸簪子的手默默缩了回去。
闻澈看着她额头上的细汗,体贴地替她理了理碎发,下巴抵在她的发顶,问道:“怎么了?是做噩梦了吗?”
第47章 端倪
在闻澈碰到她的那一瞬, 岑令溪下意识地想要往后退缩,她如今只想杀了闻澈,除此之外, 不想和他有任何的接触。
闻澈看见岑令溪呼吸急促,整个人都在发抖, 语气中尽是担忧, “还是哪里不舒服?”
岑令溪知晓,闻澈此时已醒,她若想动手, 根本不可能,若是将他激怒, 他保不齐会做出怎样丧心病狂的事情来。
理智在这一刻压过了心头积攒着的痛恨。
岑令溪垂下眼睫, 想着闻澈此时应当还不知晓她已经想起来一切, 既然这样,不妨先与他演戏,再找机会动手。
于是她顺着闻澈的话, 说:“的确是做了噩梦。”
闻澈伸出胳膊,揽在她的背后, 让她往自己怀中靠了靠。
只是岑令溪一想到闻澈对她做出的种种事情,还有失忆这段时间里她和闻澈之间的种种亲密接触, 一时没忍住干呕了声。
尽管她已经极力地遮掩住了自己的动作,但终究没有逃过闻澈的眼睛。
闻澈看见她这个动作, 忽然也想起来几个月前的那个晚上, 他在给岑令溪下药之前,站在院子里, 隔着窗户,看见她也是这个动作。
他忽然觉得心口一疼, 他有些怀疑,但他不信以岑令溪的性子,在想起来一切的时候,会这么淡定,遂带着试探的意思,问道:“是做了怎样的噩梦?可不可以告诉我?”
岑令溪藏在被衾里的手攥紧,紧跟着肩背也是一僵硬,她知晓,闻澈的手此时正放在自己的背部,这个动作,他必然是察觉到了,心中更是难安。
闻澈看着她只是侧着身子,长发笼罩住了她的半边脸,让人一时瞧不太清楚她面上的神色,他便温声引导着岑令溪,“没关系的,你要相信,我是你的郎君,不论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我都会在你身边。”
岑令溪定了定神,想着她失忆这段时间来在闻澈跟前的表现,闭上眼往他怀里缩了缩,装出一副极其无辜的模样,道:“妾梦见,闻郎不要妾了。”
闻澈最见不得岑令溪这样,心跟着一软,伸出手轻轻将她面上覆盖着的乌发拨到一旁后,又轻轻地抚着她的肩背,让她可以以一个舒服一些的姿势靠在自己怀中,一边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我怎么会不要你呢?”他顿了顿,又总是担心岑令溪的梦中出现了些什么,继续问道:“那令溪能不能告诉我,梦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么?”
他想哄着岑令溪说出来梦中的事情。
岑令溪没想到闻澈会这么深入地问,但她去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该和闻澈说些什么,便装成很惶恐、很委屈的模样,带着些哭腔道:“很混乱,我头好疼,什么也记不起来……”
闻澈垂眼去看岑令溪,果然看见她眼眶红红的,眸中还闪烁着泪花。
想起来一切的岑令溪不会是这样。
闻澈稍稍放下心来,将一只手伸入被子,找到岑令溪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又在她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来。
岑令溪的身体比大脑更先一步做出反应,在闻澈的唇碰上来的时候,又捂着胸口,“呕”了一声。
她似乎感受到闻澈的动作顿住了,就连与她相握的那只手的力气,也在这一刻抓紧了些。
不行,既然已经决定采用迂回一些的法子,便不能在此时露出破绽。
岑令溪急中生智,嗔怪了句:“闻郎要妾睡在里面,背贴在了后面的墙上,让妾着凉了。”
闻澈舒出一口气,只要不是他担心的那样就好。
“是是是,都怪我,”他说偏过头看了眼门外的天色,已经有点微微亮了,现在是初夏,这个时候,寺里应当已经开门等着今天的香客了,又转过来岑令溪的意思,“那令溪是想现在起身我们回家为你请太医还是我抱着你再睡会儿?”
岑令溪现在思路有点乱,她也不想就这么缩在闻澈怀中,可若是回去,也是和闻澈待在一起,她想了想,寻了个由头,问道:“天都亮了,闻郎今日,不用上朝议论事情吗?”
闻澈轻笑了声,回答了他这句话,“我与令溪昨天没有出寺里的门,连朝便知晓该怎么做,况且我不去,朝上也定不了什么要紧的事,之后若是有需要我定夺的事情,自然会送到家里。”
“原是妾误了闻郎的事情。”
闻澈瞧着岑令溪这样,一时有些失笑,“哪里的话,在我这里,那些所有的事情,都要排在你后面。”
岑令溪抿了抿唇,借着之前的话说:“还是回去吧。”
虽然也没有说理由,但闻澈还是翻身下榻,从衣架上取下自己已经晾了一夜的外衫,披在身上,又回到床边,细致地替岑令溪穿上鞋子。
连朝果然极其称职,岑令溪与闻澈出去的时候,他还坐在马车外面等着两人。
甫一看见闻澈,他便从车中取下垫脚的矮凳,放在一边,又朝闻澈拱手,请他和岑令溪上马车。
多余的事情他不会问,也不敢问,即使他在齐地的时候就跟在闻澈身边了,但也知晓,闻澈的心思最是难猜,平日里并不多话,只有在闻澈偶尔问他的时候,他才会挑拣斟酌着说上两句。
岑令溪并不想和闻澈说话,于是一路上也装出一种昨夜被噩梦搅扰了清梦,此时精神困倦的样子,靠在闻澈的肩头上闭着眼睛。
回去的路并不全是平坦的大道,马车驱赶得再小心,也会有摇晃的时候,闻澈看着隐隐有些憔悴的岑令溪,便往她跟前挪了挪,让她真在自己怀中,又用胳膊小心翼翼地护着她,生怕她睡得不太舒服。
但岑令溪的即使在梦中,也是一副很紧张的样子,尤其是在他怀里的时候,这让闻澈一时更加自责。
昨日,他本不该答应岑令溪留在大兴善寺的禅房里的,这样她或许不会因为身处陌生的地方而做噩梦甚至感染风寒了。
外头还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此时又是清早,街上没有多少人,马车也没有遇到被迫停下来的时候,不过多久,便到了雀园。
岑令溪起初是装睡,但外面的雨声实在是太过催眠了些,她一时不留神,当真在闻澈的怀中睡了过去。
连朝在外面轻轻叩了两下车壁,以表示雀园到了。
闻澈看着怀中安睡着的岑令溪,动作很轻地将她地腿弯搭在自己的胳膊上,将她抱起来,踩着矮凳,慢慢下了马车。
连朝早在外面撑好了伞,一路护送两人回去。
在下马车的时候,岑令溪便已经醒了,但她想独处一会儿,便没有出声,继续装睡。
果然在闻澈刚将她抱回屋子的时候,便有宅邸中侍奉的下人说有个什么官员请求见闻澈。
闻澈面不改色,只应了声:“知道了。”
一边说一边将岑令溪放在榻上,低声和连朝嘱咐,“你找人去宫里的太医署请太医过来一趟,然后让底下人动静都小些。”
连朝颔首。
闻澈吩咐完,又回头看了眼岑令溪,才离开。
等闻澈关上门,岑令溪才敢睁开眼睛。
她还是回到了这个地方,这个闻澈称之为家,但于她而讲,是怎么也逃不出去的牢笼。
岑令溪苦笑了下,又坐了起来,找了个枕头靠在自己腰后,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记得自己失忆以后,闻澈说岑昭礼在江南路做官,但她并没听元嫱说过父亲有过调令,是闻澈诓骗她不让她与父亲相见?还是真将父亲也调了出去?
她不得而知,但也只能找机会再问。
也不知阿野如今在北疆如何了?
北疆定州。
这是方鸣野到定州的第二个月,几个月前,刚到定州的时候,他带着信物找到了当年来找他的父王的旧部,这么些年,父亲的旧部从未放下此事,也都承认了他的身份。
定州从前还有先帝放进来的人,但后来定州这边一定安定无事,许是看见先定北王旧部并无异心,定北王府没有一个活口,先帝也渐渐放下了对定州的戒心。
如今的定州城内外,在知晓了方鸣野就是当年的定北王小世子后,纷纷以其为首,听候差遣。
而闻澈在京城地位才渐渐稳固下来,一时还未曾顾得上定州这边。
方鸣野穿着一身银色的盔甲,按着腰间的佩剑,站在布防图前,面上已经天上了西北风沙的痕迹。
一个宿将进来,朝他行了个军礼后,把一卷文书递上来,“殿下,这是即将送往长安的军报,请您过目。”
方鸣野顺手结果,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点了点其中一处,道:“再加一条,‘方鸣野等数十位小将战死’。”
宿将怔了怔,但还是依照他的话做了。
方鸣野又指着长安的方向,“等我处理完这边的事情,我便会回京城,等我,阿姐。”
长安,雀园。
岑令溪正想着,便有婢女推门而入,一看到她坐了起来,以为是自己吵醒了她,连声请她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