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岑令溪用眼神示意那个小和尚的时候,闻澈看见了,却也由着他去了,毕竟他还是想维持好自己在岑令溪前的形象。
岑令溪听着闻澈沉稳的心跳,也不抬头,就缩在他怀中,问道:“闻郎,不生气了吧?”
“对你,永远不会,”闻澈轻轻抚着她的脊背,看向大殿门口,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令溪,看你方才对那个小和尚的眼神,你很喜欢小孩子?”
岑令溪从她怀中探出头,刚想要说话,却听见远处传来几声钟声。
是申半了,大兴善寺要关门了。
她便将想要说的话先搁在一边,看向闻澈,“闻郎,要关门了。”
闻澈自然也听到了那声钟声,于是换了个姿势,揽着岑令溪的肩头,一手拿起进门时放在角落里的那把伞,原路返回。
两人来大兴善寺本就是闻澈临时起意,到的时候晚,先是和元嫱在底下耽误了一会儿时间,又因为解签的事情耗费了许多时间,雨势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更大了,闻澈又顾及着岑令溪会不会被淋湿,刻意放慢了脚步,等到寺庙门口的时候,门已经关上了。
路过门口的一个年轻和尚看见两人,甚是意外,先是朝他们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才问道:“冒昧问问两位施主,怎会耽搁至这个时候?寺门已关,按照规矩,确实是不能再开了。”
岑令溪抬眸看了眼闻澈,她知道这人素来不怎么守规矩,此时又敛着眉,似是在忍耐什么,于是便率先和那个年轻和尚道:“寺中可有空置的禅房?既然是规矩,那便没有因我们二人随意破坏的可能,此刻雨也大了些,可否让我与外子在寺中暂住一晚,明日会有人来接我们。”
年轻和尚也正有此意,听了岑令溪这话,侧过身子道:“自然是有的,两位施主这边请。”
但闻澈却站在原地没有动。
岑令溪心底一颤,又轻轻晃了晃他的手臂,闻澈这才将她的肩头往自己怀中揽了揽,“别淋湿了。”
到一排禅房跟前后,和尚替他们推开其中一件禅房的门,“还请两位施主在寺中暂歇一日,贫僧就住在隔壁的禅房,有什么事情吩咐贫僧就好。”
岑令溪颔首道:“有劳了。”
等那和尚关上门走了,岑令溪才看向闻澈,他的脸色还是很沉,像是布满了乌云,下一刻便能和外面的倾盆大雨混在一起。
但她并不知晓,闻澈只是因为下雨时头疼,但闻澈并不想让她知晓,为自己担心罢了。
岑令溪看见闻澈湿了大半的衣裳,于是往前走了两步,勾住了他腰上的革带。
闻澈并没有反应。
岑令溪记忆里没有为闻澈宽衣解带的场景,一时也有些失措,低下头在正面找了半天还没有找到,便主动环住了闻澈的腰身,将手伸到了他的腰后,去摩挲革带的搭扣。
费了好多功夫,终于找到了搭扣在哪里,岑令溪才想伸手解下来,却被闻澈握住了手腕,她一时重心不稳,撞到了闻澈的胸膛上。
岑令溪明显地感受到了闻澈的身体在这一瞬间便绷紧了。
闻澈的语气还带着些勉强压制着的颤抖,“你做什么?令溪。”
岑令溪听到了他不正常的心跳,才意识到闻澈是想到别处了,但一想到那些闺房之事,她也跟着脸颊一红,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妾瞧着闻郎的衣衫淋湿了,想替闻郎换下来,等明日应当就干了,湿衣裳穿着恐怕会着凉。”
闻澈这才缓缓地匀出一息来,松开了她的手腕,说:“我自己来便好。”
岑令溪也有些尴尬地松开了他的腰,站在了一边。
万籁俱寂,她听到了革带掉落在地上的声音,以及衣物摩擦时的悉悉窣窣声,空气后隐隐有些湿润的暑热,岑令溪不得不承认,在这个时候,她也有些想多了。
等到有些灼热的呼吸轻轻拍打在她的后颈,她才有些慌张地转过身来。
是闻澈将淋湿的衣裳搭在了她身边的衣架上。
但这个转身的动作,让她一时不慎,额头便撞在了闻澈的胸膛上。
因为羞赧,她往后退了几步,但也是情急之下没有留意身后,以至于脚腕磕绊在了禅房中支着的桌子腿上。
岑令溪登时疼得倒吸了口冷气,就连眼角也没忍住冒出了泪水。
闻澈看见她这样,心中也跟着抽疼了下,伸手便将她打横抱起,放到了一边的床榻上,又蹲下身来虚虚握住她的脚腕,问道:“是这里吗?”
岑令溪点了点头。
闻澈毫不犹豫地将她的小腿搁在自己怀中,替她褪去了鞋子。
但他又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将岑令溪的腿放下,又站起身来,说:“令溪且稍等一会儿,我去问问那和尚有没有药。”
岑令溪轻轻点头。
闻澈的外衫被褪下来晾在衣架上,身上只着着中衣,但他想着岑令溪的伤情更重要,这么大的雨,寺庙中也没有人认识他,于是并未在意,直接推开门,去叩开了隔壁和尚的门。
和尚推开门看着闻澈,朝他行了个礼,先将人请进来,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有些惊讶他怎么穿着中衣便出来了。
还未等他问及来由,闻澈便先轻轻朝他颔首,问道:“请问您这里可有止痛化瘀的药膏?”
“止痛化瘀?”和尚反问了句,又道:“有的,施主稍等。”
和尚转身在一边的木匣子里挑拣了半天,才拿出一个小瓷盒递给闻澈,又问了句:“可是令正腿脚上有伤?”
闻澈捏着盒子,怔愣了一瞬。
岑令溪磕到脚腕是刚才才发生的事情,这和尚怎能未卜先知?
和尚见闻澈心有疑虑,又道:“先前过来禅房这边的时候,贫僧就留意到令正腿脚不太方便,似乎是扭伤了,这才没过多久,施主果然就来和贫僧找药了。”
“那会儿便不太方便?”
闻澈轻声呢喃了下,忽然想到了些什么,攥紧了那个盒子,和和尚道了谢:“多谢。”
他回到两人的禅房时,岑令溪还和方才一样,坐在榻上。
闻澈复蹲在她跟前,和方才一样,将岑令溪的小腿托在自己怀中,小心翼翼地替她褪去了白净的袜子。
那只莹白的足就露在空气里,被闻澈盯着,即使岑令溪知晓眼前的人是闻澈,是她的郎君,但一时还是有些难为情,不由得抓紧了身后的被子。
闻澈只以为她是太疼了,因为鞋袜褪去后,可以清楚地看到岑令溪的脚腕处肿了一块,泛着淡淡的青色,又夹杂着一些红痕。
“什么时候伤的?怎得不告诉我?我可以背你的。”
闻澈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尽是愧疚。
岑令溪知道他既然问了,想必是猜到了,于是有些含糊又带着些委屈地和闻澈道:“那会儿从观音殿出来的时候。”
她看到闻澈的动作顿了下,又道:“妾看您那会儿脸色不太好,想着左右待会儿就坐上马车了,也就没有说。”
闻澈抬眼看了下她,什么也没有说,又拿起一边的药盒,但指尖才碰到岑令溪的脚背,便感觉到她缩了下。
他才发觉是自己的手太冰凉的缘故。
遂将手掌搓热了,在肿起来的地方捂了下,才把瓷盒的木塞子打开,从里面挖出药膏,揉在岑令溪的脚腕上。
“会有些疼,我尽量轻点。”
即使闻澈已经很尽力地放轻了动作,但岑令溪还是皱着眉头。
等为岑令溪上好药后,闻澈已经是紧张地满头大汗。
他这才抬头,带着征询的语气和岑令溪道:“我永远不会生你的气,以后有事情都告诉我,好不好?”
第46章 恶寒
岑令溪笑吟吟地看着闻澈, 道:“好,我听闻郎的。”
闻澈看见岑令溪朝着自己笑,眸中似乎闪烁着细碎的光, 本来紧紧攒着的眉也松开了些,他不想岑令溪为自己担忧, 故而是强忍着头疼, 又为她穿上袜子。
岑令溪也将脚缩上了禅房的床榻,闻澈起身后坐在床沿上,才想脱掉自己的靴子, 岑令溪却有往旁边挪的动作。
闻澈一时惊疑,便问道:“怎么了?令溪, 是有哪里不舒服么?”
“素来不都是女子睡在床榻外侧, 以供随时侍奉郎君么?”
岑令溪说完轻轻垂下头。
闻澈却顺手将她揽入怀中, 伸出指节蹭了蹭她的鼻尖,道:“你我成婚多年,什么时候有这样的规矩了?”
岑令溪愣了愣, 又缓缓抬起头,对上了闻澈的眸子, 道:“从前的好些事情妾大病一场后便记不清了,只记得出嫁前教规矩的嬷嬷是这么讲的。”
闻澈低笑了声, 又往岑令溪跟前坐了坐,让她靠在自己的半边胸膛上, 才道:“这规矩本就不合理, 旁人怎样那是他们的事情,但是于我而言, 令溪是闻某想要执手一生的妻子,是我所敬所爱之人, 既是如此,又哪里有什么夫尊妻卑,谁服侍谁的道理?我甚至不忍你承受生子之痛,又怎能看着你受这些微小的委屈?”
他这话说得极其认真,岑令溪一想到两人已经成婚数载,再听到这样的话,一时更觉难为情,便别开眼去,以躲避闻澈的目光。
闻澈看着她这样,头疼似乎也在这一瞬缓和了不少,他方才提到“生子之痛”,忽而想起那会儿在观音殿的时候,岑令溪看着那个小和尚带着些怜悯的眼神,当时自己问她,是不是想有个孩子,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匆匆离开了。
于是又问了遍,“方才在观音殿,我问你,是不是喜欢小孩子?”
岑令溪迟疑了下,想到了确实有这么件事情,便道:“也不是非常喜欢,只是妾从前还从未听闻过,有郎君主动调理身体,避孕,也从未见过有人会不想要子嗣继承家业的,不过我知道,闻郎和他们不一样。”说着转头看向闻澈。
“我瞧着你对那个小和尚的眼神,还以为……”
岑令溪主动将手覆上闻澈的手背,又用指尖勾了勾他的手掌外缘,有一搭没一搭地道:“倒也不是,只是我瞧着那个小和尚,总是觉得记忆里模模糊糊有个人影,也是差不多大的年岁,妾似乎和他很熟悉,但却又想不起来。”
闻澈听着她的话,眸色一沉。
记忆里很亲近的年岁差不多的男子,除了方鸣野,还能是谁?
但他不会让岑令溪知晓方鸣野的存在。
遂也做出一副疑惑的样子,装作思索的样子,好半天才说:“想来还是之前的病症没有完全好,令溪是岳父的独女,这一点朝中与岳父交好的朝臣都知晓,或者户部的黄册里也可以看到岑家的户籍情况,从前令溪身边倒还真没有那么个年岁的男子,这事,说来都怨我。”
岑令溪见他又是提到父亲交好的朝臣,又是提到户部的黄册,便知晓他是认真解释这件事的,最后又将这件事所有的错处都揽在自己身上,一时心中一酸。
故而柔声抚慰,“妾没有说要怪闻郎的意思,妾也相信闻郎,是这天下最好、最会疼娘子的郎君。”
闻澈这才收了方才怅惘的样子。
岑令溪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想起闻澈说大兴善寺是他们初识的地方,便岔了个话题,问道:“我都有些记不清我与闻郎七八年前是怎么认识的了。”
闻澈也看了眼门外,沉吟了声,挑拣着说:“我及冠那年入京考春闱,因为出身贫苦,等到长安的时候,已经身无分文,便想着暂时借助在这大兴善寺中,抄写佛经换取餐饭,恰逢你当时来寺中礼佛,在寺中借住一段时间,送了我一只手炉,后来,我在集市上卖画作换取笔墨,你又买走了我所有的画作,我才凑够买笔墨的银钱,赶上了春闱,那时我并不知晓你的名姓,也没看清你家马车上的木牌,但想着,若是我有幸金榜题名,必要登门谢恩。”
岑令溪听着有趣,遂接着问:“那后来呢?”
“后来,兴许是有令溪的庇佑,我以会试第一的名次进了殿试,又被先帝钦点为一甲第二,是为榜眼,说来也是缘分,我会试的时候,主考官是岳父,按理来说,我也应当叫岳父一声老师,再后来,我通过了博学宏词科的考试,到了御史台做官,有一日你来找岳父,我才知晓你便是岑家的女儿,不久后,我向岳父求娶你为妻,岳父欣然同意,一年后的春三月,我们正式成婚,这些年,因为有你,我才可青云直上,一直到现在。”
闻澈说完,空气中瞬间陷入了寂静。
岑令溪怔愣了好一会儿,才说:“这怎么跟我听过的戏文里唱的一样,官家娘子机缘巧合下与白衣书生相结识,两人经历了种种,最后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结为夫妻。”
闻澈缓缓匀出一息,他方才说完,看见岑令溪一时没有说话,还以为是她通过这些零碎的片段想起了些什么,听到她只是这样感慨,也放下心来,点了点她的额头,道:“那戏文里唱的都是郎才女貌,我们令溪可不是空有皮囊,未出阁前,也是长安第一才女,我曾在地方上做了一年的官,令溪留在京中陪岳父,那一年我们往来的诗歌唱和后来都编成了一本诗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