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燕潮见吃了睡,睡了吃,闲得快发了霉,偏偏因着惦记的事太多还没法真的静下心。
在内室伺候的几个宫婢这日正和公主打着叶子牌,在一旁奉茶的秋末看着燕潮见颦紧的眉梢,忍不住问了句:“贵主若真想出宫,何不去向圣人请示?”
圣人最是疼爱贵主,贵主只要低个头认个错,圣人怎会铁了心将她关在宫里头呢?
这是秋末的想法,燕潮见闻言却只掀掀眼皮:“圣人不会准的。”
她的阿耶,她自己最清楚。这回不选个驸马出来,十天半个月内是别想出去了。
秋末觉得奇怪,好似每每提起圣人,贵主的反应总是不咸不淡,甚至有些冷漠。她看眼远处正打理花草的敛霜,后者朝她轻轻摇头,秋末只得咽下狐疑,闭了嘴。
还没等这头叶子牌打完,那边便有宫婢打帘子进来,“贵主,容家郎君来了。”
容三?
他来做什么?
“不见。”
她说完,忽然像想起什么:“不,还是见见吧。带他去偏殿候着。”
扔了叶子牌,起身让宫婢伺候着换了身衣裳,“敛霜去把那日御医开的药膏拿来。”
她想起了容洵的伤。
昨日因着青鱼,差点把这事给忘了。
若说燕潮见从前对容洵是厌烦,那如今便是复杂。她自己也说不出这个复杂是哪门子复杂,大抵就是看见他在自己跟前装模作样假意讨好就会觉得火大,但同时想着他的伤是自己造成的又会觉得愧疚。
对,她担心他的伤势,只是因为愧疚。
这和容洵是不是二皇子的人一点关系没有,这一点燕潮见分得很清楚。
反正,他倒戈这事,就算有七分假,也有三分真。青鱼回去这般久了,二皇子那头并无动静。果然如她所料,容洵身上揣着的秘密,是连二皇子也不知道的。或许那个秘密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她拿了药膏便去了偏殿,宫婢正给容洵斟茶,看见她进来忙行礼唤声贵主。
容洵今日穿了件竹月襕袍,领口别着枚金玉琉璃,与平日总是一身黑不同,燕潮见还是头一回见他穿这么浅的颜色,竟生出了一股别样的俊丽贵气。
她打量几眼:“莫不是刚从花楼回来?”穿得像是要出去私会小娘子似的。
容洵面不改色笑了声:“非也,在下今儿自然是来私会公主的。”
燕潮见将这句话当了耳边风,步到他身前,握握手里瓷瓶,犹豫须臾,将那瓷瓶扔给他。
“拿着。”
容洵差点没接住,摊开手心一瞧,神情就滞住了。
他对这瓷瓶有些眼熟,和那日被自己一脚踩碎的那个一模一样。
她还惦念着他的伤不成?
……怎么会。
“这是公主送我的定情信物?”他笑道。
“少岔开话题。”燕潮见已经摸清了这个人的套路,“伤,给我看看。”
“不行。”容洵见自己蒙混不过去,只得伸手挡住她:“你别过来。”语调难得的严肃了下。
燕潮见:“?”
“男女授受不亲!”
她怎么也没想到会有在容洵这没脸没皮之人的嘴里听到这句话的一天,反而觉得好笑,“你今儿是怎么了?”
容洵默了默,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看到那个瓷瓶的瞬间,忽然内心就生出了点躁动,是他从未有过的。和那日在茶楼里她忽然扑过来抱住自己时一样。
本能的危机感让他觉得,不能再让她靠过来。否则他会变得更奇怪,他厌恶这种掌控不了自己的感觉。
“反正你离我远点。”似乎连笑都忘了,颦起眉,凶巴巴地冲她道。
可惜燕潮见从来不是个会乖乖听话的人,更何况,是容洵这样对她。她扯扯嘴角,眼里闪着点探究,“你让我看看你的伤,我就离你远点。”
她往前一步,容洵就下意识往后缩一下。如临大敌。要是他是只猫,可能毛已经炸起来了。
“那这样,”他的声音有些干涩,“我们来谈个条件。”
“什么条件?”
这样的容洵似乎才是真正的容洵,和平时总是笑眯眯的他不一样。燕潮见觉得有些新奇。
“我今日来公主这儿之前去拜见过圣人,马上便是寒食节了,念着公主在宫里闷得慌,特地请示了圣人今日和公主一块儿出去看赛龙舟。”他说完这话后才终于像找回了点平日的游刃有余,笑了笑:“公主若答应和我出宫,我便让你瞧瞧我的伤。如何?”
也不知他是使了什么法子让圣人答应的,或许是因为他是驸马候选,圣人觉得这是个机会。
但不管如何,能出宫是燕潮见求之不得,她当即点头应下来。
时辰还早,二人约了未时一刻在朱雀门见,随后容洵再没像平日那样絮絮叨叨说老半天废话,直截了当的告辞离去。
燕潮见望着他像躲鬼似的逃,觉得甚至有意思。
午时,用过午膳,燕潮见在数十宫婢手中衣裳里挑挑练练,秋末在旁边提议:“贵主,这条深松绿是尚服局前些日子新送过来的。”
她瞥一眼,干脆道:“这件不行。”容洵今日那件襕袍是竹月色。
还没等她选出件合适的衣裳,殿外宫婢打帘子进来禀:“贵主,江世子来了。”
江重礼一般不会轻易来找她,除非是有什么要紧事。她摆手让宫婢撤了衣裳,随后出去迎他。
二人在偏殿里坐下,宫婢奉完茶便尽数退了出去。
室内静下来,江重礼却没开口。
反而静静打量了她片刻,见她气色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方才道:“公主果然该在宫里多关几日。”
燕潮见:“你是来吵架的?”
她本想趁着今日出宫去一趟傅家,顺便问问江重礼那封信是什么意思,他查到了什么。这会儿便也不跟他废话,“说罢,来找我做什么,傅四娘那头出什么事了?”
“茶楼的消息,傅四娘是受了二皇子指使放给你的。”
燕潮见闻言倏地颦起眉,傅四娘怎会和她那阿兄有关联。她道:“有何凭据?”
江重礼知道她不会信,老实说,他觉得公主对那傅家娘子太过没有防备,这不是个好预兆,“我跟踪她了。”
他将那日自己如何跟着傅四娘到二皇子府邸的事说了,末了添上一句:“那之后我收买了几个乞儿替我盯着,结果就看见容三进了那宅子。两次。”
燕潮见和他说过容洵是二皇子的人。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考什么,半晌,才道:“我知道了。”
“但我还是信她。”
江重礼没说话,他的眼神很淡,但她看得出他这是对自己这番判断存疑,便道:“江重礼,若有一日有旁人告诉你我背叛了你,且有证据,那你会怎么做?信我还是恨我?”
她打量着他的神情,见他面如止水却不答话,便笑:“你看,你什么都没说,但我也知道,你会信我。”
“这和我信她,是一样的。明白么?”
江重礼垂下眼睑,微不可见地弯了嘴角,声音低得对面的她不会听清。
“就算你真背叛了我,我也绝不会恨你。”
傅四娘的事带到后,他又将元五的话说了,燕潮见并不意外,她早就知道推她坠湖的人不是元五,但到底是谁她也没空去找了,“劳烦你了,但不必了。左右和让我摔下马的一定是同一人。但他这样做显然不是要杀我,一定是对我有所求。只要有所求,他终有露出马脚的那天。”
江重礼闻言轻轻颔了首,他这个点头的意思是我明白你的判断了,但我没答应不去找,可惜燕潮见没看懂,她一直注意着天色,差不多该到和容洵约好的时辰了。
“公主接下来有事?”燕潮见的事一向逃不过他的眼睛。
提起这事她似乎心情不错,“圣人今日准了我出宫。”
看这样子,倒不像只是出宫那般简单。
他问:“和谁?”
“和谁?啊……”她顿了下,“容三。”
容三啊。
江重礼微眯起眼,望着她发间那支碧玉镶金步摇簪,很新,从没见过她戴过。他想起那日在茶楼里,掩于容洵袖中的半截刀刃。
“公主,”他道:“我忽然想起一件要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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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洵抱臂倚靠在城门边,艳阳当空,他却不喜欢亮处,总习惯待在墙角黑暗阴影里。
不时瞥一眼天际日头,早就过了未时了。
他对声音很敏感,可如今却听不见半点声响。不管是马蹄声还是脚步声。
哨岗上侍卫的呼噜声倒是格外清脆。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他倚在那里如同一尊石像,今日有些热,他额间渐渐泌出汗珠。半掩的眸一垂,看见了掌中瓷瓶。
终于,他立起身,面上没什么表情,缓缓迈开脚步,走近了一簇灌木丛边。
手轻飘飘一松,那瓷瓶自半空滑落,利落滚进绿荫之中,没发出半点声响。
第一卷 第二十九章
燕潮见没去朱雀门,她骑了马连侍卫也没带,急急自北门而出,驶入御街拐进了傅府所在的长巷。
傅四娘本在院中春藤棚架下写字,忽地听见了声响,转头一瞧竟看见燕潮见正喘着气立在院中廊下。
她吓了一跳,紫毫笔吧嗒一声滚落在案上,“公主?”
“公主怎么来了?出什么事了?”她急忙起身上前要搀她,燕潮见摆摆手示意不用,嘴里仍喘着粗气,傅四娘忙回头端了案上的茶蛊来递给她。
燕潮见就着她的手略喝了几口茶水,絮乱的呼吸方才平息了些。
“好久没见了,就过来看看你。”她的声音略显干涩。
若只是来看看她,为何这般焦急?傅四娘心里这样想,嘴上却只道:“那咱们坐下说。”
燕潮见点了头,眼角余光却悄悄瞥着傅四娘,神色并无异常,只是颊边有个淡红的印子。她想起方才在宫里江重礼说的话。
“我跟踪傅四娘这几日,她去过二皇子那宅邸两回,回回出来都带着伤,神情恍惚,不太对劲。”
“也不知她兄长知不知晓此事。”
之后江重礼似乎还说了什么,但燕潮见已经没心思听了。她转身夺门而出,直接闯了北门出去。
她都不记得自己一路是怎么来的,反正看见傅四娘一切如常后,才终于像找回了点神智,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了。
“所以公主急匆匆的过来究竟是怎么了?圣人准公主出宫了?”傅四娘拿了只茶蛊出来给她斟上。
燕潮见来时什么都没想过,这会儿被她问起不由哑声。不能提江重礼的事,便颦起眉,盯着她颊边的伤:“这是怎么了?”
自己不能说,那便让她来说吧。
傅四娘一愣,仓皇捂住脸,摇头:“绊了一跤,磕着了。已经上过了药,公主不必担忧。”
“你自己摔的?还是,别人推的?”燕潮见却没打算就这么揭过,面色如常,声音却很沉。
也不知傅四娘听没听懂这弦外之音,仍是摇头:“我自己摔的,和旁人无关。”除此之外,再无只言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