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漓吹熄了灯,把拓好的香膏填进篆槽里,细细压平,再用香铲轻轻把边模敲松,小心翼翼地拿起来,紫铜炉内便留下一朵栩栩如生的“波慕红莲”。
她唇角蕴起笑,扫去余灰,用草香点燃,扣上竹叶雕纹的炉盖,双手捧着,起身走上露台。
迎儿正不知听张怀说了什么,嘻嘻哈哈笑个不停,见她出来,赶忙住了嘴,上前从她手里接过香炉。
“我又没说什么,瞧你吓得。”
姜漓忍俊不禁,悄声道:“你这丫头,心思都写在脸上了,还害什么羞?张怀的确是个不错的人,又有军职功名,该是良配,若他也有意思的话,便寻个吉日,让你们两个成了这桩好事。”
迎儿听得满面通红,急得直顿足:“娘子你……你说的什么话,我这辈子都守在你身边,跟他做什么去?我,我……哎呀,我烧菜去了!”
说着,把香炉搁在木几上,飞也似的奔进了厅里,引得张怀不明就里,一个劲地探头张望。
姜漓掩唇一叹,笑容在脸上淡去,坐到躺椅上,看着香炉铜镂的缝隙间袅袅飘出水瀑般湍流的烟气,阖眼轻嗅,慢慢向后靠。
露台下是安然如镜的玉带河,对岸的街市,巍峨的城楼,再远处的苍穆群山都尽收眼底。
在京城中,这也算是绝佳的景致了。
回想上次这样闲适看景的日子,虽然不过匆匆一年而已,但却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或许只有这时候,她才变回了原来那个风月淡然的姜漓。
“你去找迎儿说话吧,我,是不会回去的。”
张怀闻声回头,醒觉失态,闹了个臊眉耷眼。
他清了清嗓子,上前恭敬立在一旁:“兄长已经吩咐过,大嫂若不答应回去,便不许我离开,真这么走了,叫我如何交差?还望大嫂垂怜,免了我这顿罚。”
姜漓早料到他会这么说,摇头扯了扯唇角。
“不用拿这话来催我,你是他出生入死的兄弟,情同手足,就算我不回去,他也不会把你怎么样。”
张怀被噎得一愣,搔头为难起来,叹声道:“不瞒大嫂,兄长其实比谁都惦记你,就说上次你大病那场,起初我也气兄长那般所为,可后来却见他整夜守在你房外,这还不是打心眼儿里挂念么。”
“这我知道。”姜漓仍旧不以为意,“他或许还惦记我,但恨我却比这深得多,又有什么用处?”
张怀不由激动起来:“那大嫂又是否知道,在北地牢城营里那些年,兄长几乎每晚都在梦里‘阿漓,阿漓’的叫你,我躺在旁边听了不知多少次,难道这也是假的么?”
姜漓知觉胸口锥刺的一痛。
思念不得,辗转成狂,只能梦中相寄,这十年她又何尝不是?
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相爱成仇?
都是因为当年那场变故。
他没错,她也没错。
错的是天道无常,造化弄人,如今还能说什么呢?
张怀见她凄然不语,知道多少有点被说动了,赶忙趁热打铁:“其实兄长是要亲自来的,只不过宫里这档子事,皇命在身,由不得分心,稍有不慎,不光没有功劳,还要治罪,大嫂若是还念情,就请随我回去,莫再置这个气了。”
姜漓睁开眼,咬唇默然半晌,终于还是没有点头,望他淡淡一笑:“你还是先回去,就说话我想暂且静一静,请他安心办好公事,也顾着身子,待过了这一阵……有话再再慢慢说。”
到头来还是没答应。
张怀不禁为难,刚想再劝,耳畔忽然掠过风响,一道矫健的青影翻过院墙,以为是什么贼人,刚要动手,回头就看来人轻飘飘地落在露台上,竟然是薛邵廷!
“薛将军!你怎么……”
姜漓也吓了一跳,没想到他会不请自来,而且还直接进了内院。
“姜家娘子稍安勿躁,我来是有话要问张护军。”
薛邵廷和颜回了她,转过头寒着眼冷笑:“寻遍整个南城都找不到裴玄思的影子,你却骑着他的马到了这里,说,裴玄思人在哪里!”
张怀听他竟然不以“裴夫人”称呼自家大嫂,不由心头怒起,但毕竟职位低微,场面上不好发作,况且这话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
正寻思怎么应付,河对岸忽然一阵喧闹。
三个人同时转眸,只见数十名衣甲鲜亮的刀斧手正押着几个五花大绑的人走上石桥,后面还跟着一队骄悍的骑兵。
为首的那个身披赤鳞明光铠,威风凛凛的昂然策马前行,俊美的脸上挂着志得意满的笑……
薛邵廷冷“哼”了几声,仰头大笑:“我说呢,原来他裴玄思早就探出那伙钦犯的下落,自己抢功去了,叫你张护军顶在这里,就是为了引我来,好从北面出城!哈哈哈,佩服,佩服,真是好心机!”
“大嫂……我,我不知道,这,这,兄长他怎么……”张怀目瞪口呆,已经语无伦次。
姜漓怔怔地站着,眼前盈起一层雾,马上那轩昂挺拔的身影连同其他的一切都沉入其中,什么也瞧不清了。
心里发空,胸腔里好像又变得虚无实物。
只是这回,竟然连痛觉都没了。
她摇摇欲坠的转过身,一步步挪向内厅。
“都走吧,我不想见人。”
第24章 拂霓裳 裴玄思,我们和离吧!
时节真的变了。
东天里兆晨的启明现身许久, 天还是迟迟亮不起来。
外面雨停了,浓云散尽,万里铅沉如许, 莽然是一片萧索无望的世界。
姜漓还是漠然坐在那里,夜空仅剩的天光照在脸上, 映着发髻间的点点晶莹, 也映着眼眶下濡湿的潮润。
那不是她的泪,她只是空怅。
魂像是离了体, 飘来荡去,怎么也牵不回来, 人却是木的, 一双眼空空地望着河上的石桥。
裴玄思就是从那里得胜回来的。
那景象她半点也不想再记起, 可他当时春风得意的模样就像深印在脑中,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于他而言,自己离开裴家本来是件无关紧要的事, 却恰好能顺势用来引开薛邵廷, 否则恐怕连张怀都不会来说那些话。
为了官职前程, 急着向上爬, 值得这么做么?
把她当作运筹谋划的棋子, 真就连一星半点的顾念都没有?
其实, 这不是头一回了。
在颍川那会子, 他不是也用她对付过薛邵廷么?当时那刻意副装出来的夫妻恩爱,光想想都叫人遍身寒栗。
一直以来,他心里真正念着的不过是那笔血海冤仇而已,曾经的韶光欢娱,缱绻深情,早已被仇恨烧灼成灰, 风一吹全散了。
只是她,还傻傻地怀着从前的旧梦,懵然沉睡不醒。
姜漓不由笑出声来,竟然怎么也忍不住,一口凉风蓦地里灌进喉咙,立时咳得惊天动地。
“娘子,娘子!”
迎儿闻声奔出来,把罩衫披在她身上,一边捶背帮她镇咳,一边焦急地叫着:“娘子可没事么?别吓奴婢啊!”
姜漓咳了好半天,脸色一片潮红,泪水不断从迷离的眼眶中涌出来,也不知是哭的还是呛的。
阴冷。
寒意随着风钻入衣裙里,又渗进皮肉,在骨缝里游蹿。
她缩了缩身子,不自禁地揪紧了罩衫的领襟,歇了好半晌,才终于喘过那口气。
天终于显亮了,一线光漫过高耸的城墙倾洒下来,却照不清她的脸,更暖不开那仿佛凝固在眉眼间的冷色。
“娘子别再伤心了,快去歇歇吧。”迎儿泣声劝慰,抱着她不敢撒手。
姜漓摇头扯了扯唇角,连苦笑也疲惫至极,眸光却出奇的沉定。
“我没事,你去备纸笔吧。”
煮一瓮香茶润喉,焚一炉沉香安神。
翘头案上文房齐备,铺开澄心玉版熟宣,提起最爱的诸葛紫毫,在久违的鳝黄澄砚中润饱松烟墨,词句早已暗蕴于胸,落笔便挥洒成文。
“……今夫视妻如稠寇,妻又何以望夫若鹣鲽,恨憎交缠,哀怨丛生,万难相守……”
迎儿站在一旁,随着她的笔迹小声诵读,看到这里不由鼓起掌来:“好,娘子写得真好,就是跟那姓裴的一刀两断!”
一刀两断,真能有那么容易么?
不过,倒也无所谓。
反正已经心如止水,看透了悲喜,耐得住心性,也就不会再生波澜。
姜漓淡笑了下,手上越写越快,转眼就到了最后的结句。
院外忽然传来一声长长的嘶鸣,像是有人勒缰停马。
“啧,这会子又是谁来了?也不管人家愿不愿,当是自己的宅子么,真讨厌!”迎儿眉头大皱,忿忿难平地嘟囔起来。
姜漓倒不在乎,目光垂在纸上没抬头:“你去瞧瞧,不管是谁,先容我写完这东西,若是拦不住,就随他们喜欢好了。”
“娘子放心,我才会叫人进来扰你呢。”迎儿满口答应,撸了撸袖子,虎着脸去出了门。
见她去了,姜漓吁口气,提笔重新蘸了墨,继续写那最后一句。
很快,外面就听到迎儿粗声粗气,扯着嗓门痛骂:“……你来做什么?娘子不想见你,这里可是我们姜府,快滚!别等我大扫帚赶你……”
对方似乎没搭理,纠缠声很快响起来。
“……哎,你站住,不许进去……不行,哎呀,天底下怎么有你这种男人……”
迎儿的骂声戛然而止,再没了动静。
但很快,就听到外面廊间流云般辨不清快慢的脚步。
那声音如同碾冰磔玉,又虚实不清,居然没在廊壁间荡起哪怕一丝细碎的回响。
尽管迎儿没叫出名字,对方也没有自报家门。
但来得究竟是谁,姜漓已经清楚得很。
之前她以为自己不会再生出什么触动,可当那脚步声声传来的时候,还是一下一下应和着心跳,不由自主地泛起杂念。
脚步越来越近,推门那一声终于响了。
姜漓握笔的手顿停了一下,最后那个珍重的“重”字着墨不慎,异样的拉长了两分。
她微微蹙眉,脸上还是安然若定的样子,具明了日期后,正要在纸末郑重写下“姜漓”两个字,手中的笔忽然一重,死活垂不下去了。
长案对面绛红的袍摆戳入眼帘,服色、纹饰都和之前不同了,熟悉的薄荷气却依然如故,此刻显得莫名刺鼻。
姜漓还是没抬头,瞥着那只攥着上半截笔杆的手,咬了咬牙,暗中用力,想要夺回来,忽然间眼前一晃,面前那份即将写好的文书就被倏然抽走。
“和离?”
裴玄思淡声开口,一如既往是那副凉薄入骨的语气,松开握住笔杆的手,展卷浏览:“好端端的,写这个做什么?”
他微微偏着头,眉间蹙起,真像是浑然不解。
姜漓平复着心绪,面上同样和风细雨:“我想好了,不愿再这么下去,咱们之间也没什么说的,就此和离最好。”
“‘积怨难解,夫妻殊途’这种话,不是你一个说了算的,我不认同,凭什么和离?”
裴玄思“呵”然轻笑,唇角泛起不屑,双手一震,将文书从中扯烂,再冷眼一条条撕得稀碎。
“你说要清静清静,这一夜过去,也差不错该回去了吧,我可没那么多工夫在这里瞎耗。”
姜漓静静看着他孩童似的举动,忽然觉得十分可笑。
“裴玄思,咱们都不是当初那个年纪了,你也不用这么阴阳怪气的说话,文书撕了,我可以再写,你不愿和离,索性依着七出无子那条休了我也成。”
多少年来,这是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姓,“当初那个年纪”更含着一股莫名的悲怆,让裴玄思有一瞬的怔愣。
回神时,他脸上终于少了几分玩世不恭的轻佻,望过来的眼神也有些沉,但唇角依旧挂着凉薄的浅笑。
“无子?咱们成婚才多久,这条也够不上,要是真着急想要个孩儿,为夫成全你就是了。”
“裴玄思!你当我是青楼女子么?”
轻薄的话让姜漓立时红了眼睛:“你再敢像上次那样羞辱我,我便立刻死在面前,叫你背上逼妻自尽的罪名,哪怕不下狱,也就此断了官路前程!”
“充军、流放我都捱过来了,区区下狱,你以为我会怕吗?至于官路前程,现在这些都是白捡回来的,有什么可惜?”
裴玄思丝毫不以为意地撇唇,作势像要绕过长案。
姜漓猛地抓起裁纸的犀角刀,抵在自己脖颈上,泪水淹没的眼眶,一双瞳子竟是瘆人的血红。
“裴玄思,你怎么变成这样……我从前有多喜欢你,现在就有多恨你!”
裴玄思眼底霎时波澜汹涌,像被戳痛了伤处,侧脸和眉梢都抽跳起来:“不错,这十年来我都是这么想的。倒是你,有资格说这话么?”
他缓缓逼出那口闷气,沉声问:“罢了,我真没多少工夫,再问你一次,究竟走不走?”
姜漓手里紧握着那把犀角刀,慢慢退到柱旁,像打定主意拼死负隅顽抗。
“我是绝对不会回去的,要么和离,要么你直接休了我,或者……义绝也成,反正那段怨仇也正好应了王法里义绝的律条,大不了交给官府去判。”
她刚决绝地说完,外面轰然乱起来,隐约听到衣甲震颤的窣响,似乎来了不少人。
“快,快!那坏人就在里头,你们快去抓住他!”
迎儿的喊声异常洪亮,很快就领着一群持刀披甲的禁军卫士破门而入,一见裴玄思,立时全都拔出兵刃,将人团团围住,但谁也不敢上前动手,似乎对他十分忌惮。
“本统军自己会走,用不着你们动手。”
裴玄思淡声送气,语声却如洪钟般震人心魄,围在周围的禁军卫士眼露惊骇,纷纷向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