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始终没离开姜漓,那张刚才还不肯示弱的俏脸,此刻已经褪去了倔强,也正错愕不解地望着他。
“都说了几遍了,我没什么工夫干等。”裴玄思重复着那句话,寒眸脉脉,那抹傲然不羁的笑也蕴着苦涩,“不管和离、休妻,还是义绝,要写多少文书都随你的便,总之别指望我点头答应。”
他丢下这句话,转身大步而去,那群禁军卫士也紧跟着追出门。
迎儿见人都走光了,慌忙上来夺下姜漓手中的刀,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娘子可没事么?都是奴婢的错,刚才一不小心,被那姓裴的丢在院外,又使坏反锁了门,要不是那班军兵赶来,我都不知该怎么好了。”
姜漓怔怔不语,脑中回旋的全是裴玄思临走时的那两句话。
她猛地站起身,不顾迎儿的呼喊,快步奔上露台,扶在木栏上看。
高墙外,那全禁军卫士正押着裴玄思起行,明晃晃的刀剑抵在他周身要害处。
他仍旧昂首挺立,腰背没有一丝垂弯,不急不缓地沿路走上昨日得胜归来的那座石桥,背影终于远去不见了。
第25章 踏云行 昌乐郡主请娘子过去一见……
夜间风起, 寒意袭人。
明明是晴的,天上却不见星,只有一弯半残的月, 朦胧照着停靠在城外埠头边的三层画栋楼舫。
河面上水汽氤氲,最顶层的舵楼也笼在那团缭绕的白雾中。
檐头下, 受了潮的风灯连成一片, 幽异的光漫进那几扇敞开的窗子,立时就被厅内通明的烛火吞没。
正中的紫檀罗汉床上, 徐允贞正满眼寒霜,手里还捏着一只空空的紫彩斗笠茶盏。
面前的薛邵廷单膝跪地, 眉毛、下巴间连串滴着水, 湿淋淋的前襟兀自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
“我上次的话够清楚的吧?”徐允贞柳眉倒竖, 茶盏在手里搦得“咯、咯”直响,“你究竟是聋了,还是当耳边风!”
薛邵廷被水糊住了眼睛, 半睁半阖的颇有些狼狈, 额角青筋隐现, 但仍旧保持着跪立的恭敬样子。
“郡主明鉴, 裴玄思暗中严刑逼供, 私杀行刺太子殿下的要犯, 又擅离职守出城, 光这几条就够得上杀头的死罪了,两衙六率那么多双眼睛瞧着,想保也保不住,臣身为上司,若不检举,便与他同罪, 郡主也该知道臣的为难之处……”
“屁话!”
徐允贞猛地把茶盏摔在地上,崩得碎渣乱溅。
“这才几天的工夫,脾气倒涨了不少啊,居然敢在我面前耍起花腔来了!是你中了裴玄思的计,跑去姜漓那里,亲眼见他抓了钦犯回来,当我不知道么?怎么着,见人家旗开得胜,要高升了,就看不过眼了?”
诛心的话毫不留情地当面甩过来。
薛邵廷眼角抽跳了几下,依旧平静道:“郡主误会了,臣去姜家只不过是寻找裴玄思的下落,况且他回城之前,罪状便已经查实,上报殿前司了。”
话音刚落,前襟就被一把揪住。
他不由自主地仰起头,目光对上那双妖冷的眼。
“别拿这种官腔来应付我!最后说一遍,你们要争谁高谁低我不管,可要敢使手段动他,便是在跟我作对。”
徐允贞几乎俯到他鼻尖前,明艳的五官蓦然显得异样扭曲,挑唇似笑非笑,纤长的手指扫过他的侧脸,轻轻划着圈。
“再敢这么不听话,别说上我的床,就是趴着当条□□的狗也不成了,懂么?”
薛邵廷眸光聚在她脸上,撑地的手已经攥成了拳头:“臣遵命……不过,臣也劝郡主一句,裴玄思不是那么好拿捏的。”
清脆的耳光扇在脸上,咒骂声随即灌进耳中。
“混账东西,轮得到你来教我行事么?滚!”
晨钟响起之后,天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浓墨似的夜色驱散干净。
许是之前那场雨像把天地彻底浇凉了,这会子太阳升起来,依旧觉不出几分暖。
姜漓多添了件衣裳,对镜检视了一遍妆容,准备出门时,迎儿又忍不住开始嘟囔。
“娘子的心也忒善了,姓裴的那么坏,被抓去是罪有应得,由着他下牢定罪去好了,管这档子闲事做什么?”
这算闲事么?
虽说已经决意要跟他一刀两断,但毕竟没有正式的文书凭证,眼下两个人依旧是夫妻。
一日夫妻百日恩,她的确狠不下心置之不理。
况且还有那桩深仇大恨横在中间,即便分开了也抹不去,化不开。
这笔债当然还不了,但若能在这时候帮他一把的话,多多少少也能抵偿一些。
或许这样,真到了夫妻缘尽的时候,心里也干净些。
“我自己有数,你不必担心。”
姜漓在她手上拍了拍,起身出门。
外面凉风习习,没留神这一夜,院子里竟落了不少叶子,有些已经泛黄半枯,有些却还是新鲜青绿的,一地铺散在那里,让人感叹这秋意来得太快。
院门口,张怀已经驾车等在那里,眼圈黑得吓人,一见她,赶忙迎了上来。
“大嫂,打探到了,兄长昨晚已从殿前司转到大理寺,现下正在狱中。”
姜漓“嗯”声点头:“那好,就去立政坊吧。”
张怀应了声“是”,双眼通红,酸着鼻子道:“到底是大嫂惦记兄长,家里面……唉……”
“家里怎么了?”姜漓踩着梆盘上车,回头问。
“老太君哭晕了三次,除了念几句‘阿弥陀佛’,什么主张也没有,只叫我快想法子。刘家那丫头一听兄长获罪,立马暗地里打点行装,预备走了,哼,这等无情无义之狗东西,先前居然还一口一个表兄,亏她叫得出口。”
张怀一脸不屑的愤愤难平,又满眼恳切地望向姜漓:“兄长有些事确是做的不对,可……可也是一心为了兴复裴家,没别的意思。大嫂,你就再原谅他一回,行么?”
到底是真兄弟,这时候还不忘做和事老,替他说情。
姜漓已经转回头,撩开罩帷。
“我和他的事,你不明白,走吧。”
近午时分,日头已经升得老高。
可面北的屋子照不进阳光,照样还是阴凉凉的。
桌上那盏茶已经添了几遍水,早变得淡而无味,没一会儿又变冷了。
门外仍然没什么动静。
姜漓漠着眼,手无意间不知搓捏了多少边,现在竟有些刺痛。
她垂眼看看泛红的指尖,叹口气,把手缩进袖筒里掩藏好。
不知不觉已经干耗了半日,但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等。
过了好一阵子,窗外的日影越移越远,仿佛在躲着她似的。
这时候房门终于被推开,待客的仆厮走进来,这次连添换茶水的铜壶都没拎,却抱着她带来作拜礼的画轴,淡着眼近前打躬。
“我家主人刚回府,小的也替这位娘子把话递上去了。主人的意思是,此案事关重大,自有律法公论,再由陛下定夺,主人身为大理寺卿,更须秉公执法,所托之事实在爱莫能助,如此厚礼也不敢领受,请娘子带回去吧。”
说着,就把东西往桌上不轻不重一搁。
嘴上冠冕堂皇,实则却是下了逐客令。
姜漓不由暗叹,这位大理寺卿原本只是御史台属下的一名主簿官,当年受过不少提携,对父亲向来执弟子礼,尊称一声“恩府”,就是见到小时的她也格外亲切。
如今官做得高了,父亲也不在了,从前那股热乎劲儿自然也就淡了,连府上随便一个奴仆都敢大声大气的说话。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少不得就是眼前这副样子。
但她,却不能就这么轻易死心走了。
姜漓吁了口气,重新捧起那卷珍藏的画轴递过去。
“烦请家院再去通传一声,就说十万火急,请肖寺卿念及故旧之情,相救姜漓的夫君。”
“这个……不必了吧,刚才我家主人说得一清二楚,何必多此一举?请回吧。”
那仆厮早不耐烦了,挥挥手,转身便要走。
姜漓深吸了口气,叫住他道:“敢问,贵府大公子蒙荫进了国子监,准备明年应考,是不是?”
“是又如何?”那仆厮回头,眇着眼看她。
姜漓不紧不慢解说:“这位家院想必晓得,历届廷试中榜者都是京郊东阳书院的学子最多,肖寺卿自然更加清楚,贵府大公子若能入院研读,到时必能金榜题名。巧得很,东阳书院的山长与家父是同窗挚友,曾叫我拜为义父,家父当年在世时曾经鼎力资助书院,只是少有人知道而已,倘若我亲自去求一声,想来不会有什么阻碍。”
那仆厮听到半截就已经眉开眼笑,这时立刻换了张笑脸呵腰:“好,好!娘子稍候,我这便去禀报主人。”
“有劳了,事不宜迟,我这就赶去东阳书院,稍时若有消息,请家院到贤和坊知会一声就好。”
姜漓颔首致意,把手里画轴递过去,转身出了厅。
她并没真的着急离开,故意走得很慢。
还没到门口,那仆厮果然就追了出来,满面欢喜地拱手道:“恭喜娘子,我家主人说了,当年承蒙姜太傅提携,尊夫之事,自然义不容辞,不管是陛下那里,还是朝堂上,我家主人都会尽全力周旋,娘子只管放心。嘿嘿……我家公子入东阳书院习学的事,也请娘娘千万多多费心。”
有了好处,话风就全变了,前倨后恭,竟然没有丝毫尴尬。
不过,倒也是人之常情。
姜漓暗自吁了口气,心头的重负稍稍放下了一些,道谢之后,快步出门。
候在外面的张怀立时迎上来,焦急的探问:“大嫂,怎么去了那么久?姓肖的老儿不肯帮忙么?”
“肖寺卿答应了,至少他在大理寺牢中应该不会受什么委屈。”
姜漓脸上没半点喜色,说着又摇了摇头:“只凭区区一个三品官,就算身居要职,想保得万全还是杯水车薪……走吧,去下一处。”
张怀长长地叹着气:“兄长能娶到大嫂,真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分,要是知道你这般为他奔走……”
话还没说完,姜漓就横眼看了过来。
“这件事你不许说,就算他平安出来了,也一句都不许提,记住了么?”
“这却为什么,大嫂你真就不肯原谅兄长?”
“跟这无关,你不答应,这事我便就此撒手不管了。”
张怀说不动她,只好勉强点头应了。
两人上车离开,沿路刚转个弯,就看前面出口处横着硕大的车驾,将本来宽敞的巷子堵了个结实。
姜漓隔窗瞧那车驾镶金缀玉的形制,不由眼熟。
正在奇怪,那车驾里忽然走出一个宫人打扮的女子,上前问道:“车里可是姜太傅府上娘子么?昌乐郡主请娘子过去一见。”
第26章 画楼空 裴玄思:我都瞧不起自己很久了……
突如其来的邀请, 让姜漓错愕不已。
昌乐郡主的名号她是知道的,“潞王府”三个字更是如雷贯耳。在京藩王虽然不在少数,但当今圣上的亲兄弟却只有这一个。
作为近支皇族中唯一的宗室女, 这位郡主自然备受尊宠,除了封号之外, 一切俨然与公主无异。
可潞王府与姜家素无来往, 这般特地堵着路要召见,到底是为了什么?
张怀的脸色已然变了, 但姜漓正满心疑惑,丝毫没留意到他神情间的异样。
她不敢怠慢, 立刻下车依礼问道:“妾身正是姜氏女子, 不敢请问这位嬷嬷, 郡主召见有何垂询?”
那宫人半老的脸上一副毫无表情的死人相,微微摇头道:“奴婢只管传令,别的不知, 娘子随我来吧。”说着, 转身就走。
姜漓什么也没探到, 暗蹙了下眉, 只好叫张怀候着, 自己跟在后面走了过去。
上车穿过间隔的前室, 刚推开红木雕镂的菱花门, 就见一个头戴七翚二凤冠,身穿云凤九翟衣的艳妆女子,端坐在罗汉榻上。
姜漓此时早就看出,这就是那天雨中薛邵廷让给自己的车驾。
那时他说什么是宫里特旨准许乘用的,现在看来这种谎话实在可笑,而且照此推测, 他跟眼前这位郡主的关系恐怕也是非同寻常。
这世上的人,从来都是为了一己私欲而花言巧语,哪有几个肯说实话的,更不用说真心了。
她没去细看对方的样子,照着规矩盈盈下拜。
“吴门姜氏女,姜漓,谨祝郡主万福金安。”
对面却半晌没有声息,像故意想让她多跪一会儿,又像是在着意审视打量,要彻底把人窥看得清清楚楚。
“不必多礼,你起来坐吧。”
片刻,徐允贞才慢声淡气地开口。
姜漓撑着已有点酸疼的手直起身,看她冲旁边的椅子比手,于是也不再假模假式的恭谨,称谢之后就过去坐了下来,直截了当问:“不知郡主召见,可是有什么垂询?”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偶然打听到姜太傅还有后人在,一时兴起,就想着寻来见见,聊几句闲话而已。”
徐允贞轻描淡写地一笑,搭手斜靠在侧板上。
“想当年小的时候,姜太傅给太子殿下开蒙讲学,我去东宫也找不着人玩,只好坐在一边听,时候长了,不由自主也记了一肚皮的《诗》、《礼》、《春秋》,祖宗圣训,后来干脆就和太子殿下学样,跟着一起叫姜先生了。”
说到这里,又颦眉转而叹惋:“后来年长了,毕竟男女有别,不能再随随便便往东宫里跑,自然也就看不着姜先生了。那年冷不丁地听说他染病仙逝,我还难受了好一阵子,想想最后也没能见一面,唉,真是……”
姜漓听她述说这些陈年旧事,也被勾起了当初父丧的悲痛,可总觉得她这番云山雾罩的话隐含深意,心头不由更多了两分警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