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郡主挂念,家父身居朝堂,又蒙圣恩委以重任,自然要尽忠职守,但求无愧。”
她答得恭敬得体,却又不咸不淡,刻意没露出丝毫情绪。
徐允贞这时又将身子前轻,与她挨近了些:“若从姜先生那里算起,咱们两个其实也不外道,今日就权当是姐妹间说话,不必如此拘束。”
区区几句话,就硬把两个素昧平生的人拉成了知己故交似的关系。
她脸上早看不出半点唏嘘惋戚,笑吟吟道:“听说妹妹已成婚了,夫君就是前朝裴太尉家的公子,可没错么?”
陡然提起裴玄思,姜漓登时心头一紧。
潞王府在京城手眼通天,就算薛邵廷没提过,也早该查到他们两人是夫妻,这般明知故问着实透着怪异。
不过,今日特意相见的目的,也差不多露出真章来了。
她仍旧不动声色,只略略点头,应了声“是”。
“哟,这可这真是太巧了。”
徐允贞拊掌一笑,摸过团扇摇起来:“不瞒你说,我跟裴公子也有些缘分,妹妹你八成应该听说了,年初的时候北境三镇边军闹饷,有人挑头闹起兵变来,一路南下抢了不少州府。那会子刚过上元节,我趁着开春正外头玩,正好被围在城里,本以为要失身陷贼了,没曾想赶上裴公子率军赶到,杀散了那伙叛军,亲自救我出城,又护送回京,唉……我这辈子真是从没见过如此英雄了得的人。”
她入神回思似的轻叹,毫不掩饰眼中的倾慕。
“妹妹能嫁这般出众的夫婿,当真是叫人羡慕。我便不成了,咱们圣朝天威浩荡,周边都是些不入流的蕞尔小国,犯不上让我去和亲。想就近寻个可心的吧,京里那么些高门大姓,名流新贵,挑来拣去,到最后竟然没一个看得入眼的,弄得我都不知该怎么好了。”
她说话时,一直暗觑着姜漓。
那张让她初见便觉惊艳的脸上静水无澜,始终是一副恭敬聆听的样儿,没有惊讶,也没有悲伤,甚至连昭示心绪的眨眼也没有动一下,反而坦然不以为意。
“郡主过誉了,率军平叛,营救郡主,是他尽忠社稷的本分,哪个做臣子的不该如此?要说优点,他这人怕也就这条优点了,臣女识得他十几年,又做了一年夫妻,还真没瞧出什么旁的好处来。”
徐允贞有些没料到她会把谦辞说到这个地步,活脱脱就像自己视若珍品的一件东西,竟被她当成手边的家常物件一样。
她不禁有种铆足了劲,却乱拳打在棉絮上的感觉,心里憋着股气,语声略沉:“这话就太过了,哪有做妻子的不替自家男人说话的道理?裴公子入狱的事,我也听说了,刚才看你从那巷子里出来,定然是去求大理寺那个寺卿帮手的吧,这不好,若有人闹到朝堂上,免不得落了口实,万一触怒了陛下,就适得其反了。不如这么着,妹妹若是不反对,事情便交给我,包保叫裴公子毫发无伤的出来。”
这说的不光是事,更含着连人也一并交出去的意思。
姜漓冰雪聪明,当然听得出来。
她暗暗吁了口气,起身行礼:“郡主如此垂爱,臣女……便就此叩谢了。”
答应是答应了,但却跟弃如敝履似的,几乎不假思索。
徐允贞听着很不是味儿,就像刚才说了那么老半天,到头来也没将这女人拿捏住,弄得自己殊无得胜之喜,当下没耐烦再耗神了,说过两句场面话,就准她下了车。
车驾远去。
姜漓缓缓转身,一点点挪着脚步往回走,脸上那副淡然无谓的表情再也绷不住了。
难受。
一股没法言喻的堵噎感闷在胸口,把嘴唇咬得生疼才勉强抵受住。
其实,这样不是更好么?
既然有宗室贵女垂青,根本就不必她低三下四地去求谁,以后身份尊崇,扶摇直上,子孙绵延昌盛,更可以把她这个人忘了。
所以,趁正好这个机会断了吧,从此两宽,一了百了……
正午的太阳恰是炽烈的时候,晃得眼前白茫茫的。
她脑中一阵晕眩,脚下打了个趔趄,将要跌倒之际,被迎上来的张怀扶住。
“大嫂!大嫂,你怎么样?那郡主……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喊声异常焦急,关心之外更像是早就知道内情。
姜漓已经没力气再想什么,任凭炫目的日光曝洒在脸上。
“放心吧,他……没事了……”
申时刚过,天色便沉了下来。
巍然耸立的高墙之内守卫森森,哨塔林立。
从那扇刻着狴犴兽首的铁门进去,便是一条幽然狭长的石墙巷道。
四下里暗如地底,隔着老远才有一盏萤虫似的灯,一重重铁栅内,滚滚恶臭扑鼻而来。
沿路往里走,巷子尽头那间牢房却是桌椅俱全,一派整饬,杯盘碗碟内是上好的酒菜,连床榻上也铺着崭新的被褥。
张怀在铁栅外站了许久,裴玄思才从气窗下踱回来。
“见了就见了,没什么了不得,既然那么说了,咱们也不急,索性就静观其变。”
张怀纠蹙着眉头看他:“兄长,你真就信那个昌乐郡主的话,还是你……”
“信?呵,当初在牢城营里,我就跟你说过,这辈子咱们谁也不信,只信自己。”
裴玄思坐到椅上,端起酒杯饮了半口,抿唇回味。
“之前来不及跟你说,那天我在城外山里生擒那帮刺客,当时就叫他们写下自供状,一份我留着,另一份这会子肯定早就摆到御案上去了,那些人全都是前朝故太子的旧党,皇帝老儿不傻,想在金殿里坐得安稳,可得好生掂量掂量轻重。那份供状就藏在老地方,你要妥善保管,以备不测。”
一口气交代完,却没听张怀应声,回头见他不以为然地生着闷气,不由也蹙起眉:“怎么了,听见没有?”
“兄长,大嫂为你到处奔波,和那郡主见过之后,人伤心成那个样子,你就不问一问?”
张怀忿忿不平,语声也粗起来:“你瞧瞧牢里这些东西,难道御赐恩赏么?这都是大嫂费劲心力替你求来的呀!”
裴玄思偏头睨着他:“既然有心去找她,就算没有这次,早晚也跑不掉。”
张怀红了眼,冲口怒道:“兄长!大嫂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你若对不起她,我……我真瞧不起你!”
吼声在逼仄的牢笼间回荡出洪钟般的巨响,很快又被幽深的巷子吞没。
裴玄思慢慢转回头,漠漠地垂望着手里那盏残酒。
“瞧不起?呵,我都瞧不起自己很久了……”
第27章 玉京秋 他魂牵梦萦的人,不见了……
夜风渐起, 顺着那溜直棂窗透进来,撩得烛火轻摇。
灰淡的影子压着一地散落的衣衫,又顺势蹿跳上雕花拔步床扭晃不止的帐幔。
匆匆片刻, 颤动便归于沉寂。
薄纱帐幔被扬手撩开,薛邵廷俯腰拾起短褌套上, 刚要起身, 就被一只玉笋般的手拉回了床上。
“你今日是怎么回事?才这三下两下便不成了,神不守舍的, 只顾想什么呢?”
徐允贞毫不遮掩的玉体横陈,支颐乜着眼斜觑他。
这春色无边的景象, 任哪个男人看到, 都会立时血脉偾张, 把持不住。
可薛邵廷却欲念索然,眼中甚至没有一丝微澜,半恭半笑地扯了下唇角:“这个……臣怕是有些累了。”
“累?”
徐允贞眸色渐沉, “呵”声不屑:“这几日看你还算老实听话, 才特地准你过来, 居然倒跟我说起‘累’来了。哟, 什么要紧事又让咱们薛大世子如此劳神呐?”
薛邵廷把那抹笑似模似样地定在脸上:“郡主这就错怪臣了, 连着几日城内城外, 各卫各军统统都在移防换驻, 繁琐事多得挠头,臣兼着东宫六率和北衙大将军的差事,哪容得了偷闲?”
说着,伸手到她腿上边揉边按:“不过么,没叫郡主尽兴,说到底还是臣的错, 稍时要怎么责罚,臣都甘心领受。”
徐允贞的脸色依旧是沉的:“当面嘴上抹蜜,背地里揣着什么心思,当我不知道么?你不过是见裴玄思安然无恙的快出来了,心里头不痛快而已。”
她撩挑着眉,眼神冷媚地打量他:“恐怕还得再加上一条,八成是你对本郡主也腻了吧?”
一言不合,刀便亮出来了。
然而,那双腿仍旧搁着没动,任由揉捏,这便是没有动真怒。
薛邵廷脸一僵,略带委屈地撇嘴:“郡主这可不是冤枉臣么,早前就已经说过,臣能近身服侍,是莫大的福气,若没这个心,能提早小半日就在这里候着么?再说了,郡主怕也舍不得臣这双手吧?”
徐允贞慢慢展开眉,唇角轻挑,算是认可了他这份识相,眯着眼问:“既然城中各处禁军调防,你打算把裴玄思放在哪里?”
手恰好捏在腿弯处,薛邵廷不由自主地多加了两分力道,笑意在脸上蕴得更浓。
“这个倒是定下了,预备就安排在皇城东边的澄清坊值所,跟王府就隔着一道街半条巷子,从高处就能望见,近水楼台,好方便郡主行事。”
“嗯,这还差不多。”
徐允贞点点头,这才算是舒心惬意,顺势展了展筋骨。
“为了他的事,可真是没少花心思。等到真开口的时候,皇上案头上早堆了一大摞说情开脱的奏本,弄得我都不像雪中送炭,倒成了锦上添花了。啧,瞧不出这个姜漓,倚仗着她那死鬼老子的名号,还真能掀起些风浪来。”
说到这里,瞥见身旁的人蓦然呆呆发怔,不由一脚蹬了过了。
薛邵廷倏然回神,赶忙换了副恭谨的脸色:“郡主有话请吩咐。”
“一听她的名字就这副德性,瞧你那点出息!人家瞧不瞧上你,还真得两说呢。”
徐允贞望他翻了个白眼,眉目间又微露得意:“不过么,你放心,那天我把话都点透了,她是聪明人,心里也明镜似的,从今往后,她跟裴玄思再不会有什么瓜葛。往后怎么办,随你的便,真有本事的话,就赶紧把她收回府里看好了,省得在我这里碍眼生事。”
嘴上吩咐完,见薛邵廷真的告辞去捡衣服,咂唇一把拉住:“急什么,这会子就等不得了?”
她双臂缠上他脖颈,冷媚笑道:“你方才不是说怎么责罚,都甘心领受么?今晚不把帐都交了,你哪儿也别想去。”
傍晚,夕阳西沉。
漫天霞光像火烧一般通红,却漫不过高墙,前面那片土坪完全隐没在昏暗中,几乎已经跟入夜无异。
铁壁似的高墙上倒是垂挂着两盏风灯,石刻的狴犴兽首被莫名烘映出一种幽异的狰狞。
沉重的铁门被徐徐推开,裴玄思负手从里面走出来。
他眉心处留有一片红,澄澈的眼中横着血丝,但依旧是轩昂干练的样子,瞧不出丝毫颓唐的疲态,脚下也还是那种看似悠缓,却又行云流水般的轻快。
刘攸宁一溜小跑着冲到面前,扁着小嘴可怜兮兮地叫:“表兄,你可受苦了,这些日子我天天想着你,夜夜都睡不着……”
话说到半截,就放声大哭出来。
这哭相情真意切,的确是那么回事,恍然还真有点像如隔三秋的伤心想念,可眼角油亮的痕迹和那股子薄荷味儿,就藏不住假了。
“老太君叫你来的?”
裴玄思只垂了一眼,继续朝前走。
刘攸宁的哭腔立时就止住了,抹干净眼泪,随即换作一副笑脸:“是,今日是八月中秋,表兄又平安出狱,正好双喜临门。我没敢叫伯祖母劳顿,先在家里备好了酒宴,才特地来接表兄回家团聚的。”
她里里外外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才几天工夫,俨然已经成了裴府的当家贤妇了。
嘴上不动声色的表功,却发觉对方越走越快,渐渐跟不上了。
“表兄,别走这么快啊,表兄……你等等我……”
“酒宴随你怎么安排去吧,记得回禀老太君一声,我另有要事,便不回去了。”
裴玄思语气寡淡地说完这句话,人已经在十步之外。
候在远处的张怀这才牵马过来,朝远处愣在那里的刘攸宁斜了一眼,忍不住朝地上啐了口唾沫。
“呸,前日都拾掇细软坐车要走了,一听到朝廷无罪开释兄长消息,立刻转回头来,又慌不迭把大包小件往回搬,娘的,什么东西!”
他回头迎上裴玄思,低声道:“不过,兄长也确实该回去一趟,老太君虽说糊涂,可毕竟担心兄长,这些日子也遭罪。要不然先去趟贤和坊,把大嫂一道接来,趁这个机会……”
“这个你不用管了,大过节的,好好去过一晚舒心的日子。”
裴玄思从他手里接过缰绳,纵身上马,扬鞭一挥,便奔入暗色初沉的夜幕中。
漫天红霞早已烧尽。
连无边的夜色也不知沉下多久了。
街市上看不到人,却灯火辉煌,纵横交散,曲折盘桓,宛若汇聚的璀璨天河。
毕竟是八月中秋,喜庆团圆。
莫论贵贱贫富,只要天伦相聚,几样菜肴,一壶浊酒,便有无数的欢声笑语。
所以每到这时候,最难熬的,莫过于形单影只的人。
裴玄思已经站了不知多久,似乎一直也没有动过,连那张沉冷的脸上猝然微现的讶异,都维持在一开始的样子,只是些许融浸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落寞。
对面那扇院门紧闭着,被一把拳头的铁锁死死栓住。
她,去了哪里呢?
原本一上来就该去想的问题,可他直到这会子才回神记起似的。
但恍然只是一瞬,这点思绪又被抛诸脑后,只觉得那把锁出奇的碍眼。
不过,他没有选择“了结”这件死物破门而入,而是纵身越过灰瓦白墙,轻飘飘地落进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