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澄明,一轮圆月悬在东天里。
月光皎白莹润,如水银铺泻般倾洒在院子里,一切都清清楚楚,了然于眼前。
回想起来,在这座院子里看到圆月,不是第一次了。
当初小时候,有一年的中秋就是在这里过的。
那会子吃过什么,看过什么,如今全都湮没在回忆中,但却清楚地记得,趁着大人们把酒言欢,他和姜漓就在院子里追逐嘻闹。
不知怎么,他心中生出个坏点子,仗着初学的那点武艺,攀着高墙爬上露台,叫她一时追不着,只能另寻别的路上来。
待她真的穿堂过室,从内厅气喘吁吁地登上露台时,他早就跳回院中,让她一地里寻不见人了。
到最后,自然是她醒觉被骗,趴在石栏上“呜呜”的哭起鼻子。
而他,却悄悄摘一朵花,攀上去偷偷插在她头上,再做个丑相,引得她又破涕为笑……
夜风习习,耳畔似乎又听到低低的幽咽。
裴玄思倏然一震,身子纵起,转眼已翻过高墙。
露台上空空荡荡,没半个人影,旁边的内厅也窗门紧闭,一片杳然黑暗。
原来刚才那只是风,不是她。
他漠然片刻,缓步向前,一直走到对面的石栏前看。
其实,比起裴家的府邸,这座宅子未免显得太小,但却有种别样的气质,非但没让他觉得寒酸,反而心生倾慕。
譬如脚下这座露台,一边是半城繁华,万家灯火;一边河道蜿蜒,山水相依。
天地风韵,人间烟火,汇聚于此。
这样的景致,京里再也找不出第二处。
就像那张清丽无伦,出尘脱俗的脸,曾经令他魂牵梦萦一样。
月色正好,玉盘高挂,好看极了,只是身边没了那个欢然同赏的人。
出神半晌,他回身走到厅前,把手放在门上,内劲轻吐,便听到后栓折断的轻响。
推门进去,积沉的墨香和书卷气扑面而来,但厅内大半都空了,看不到往日的卷帙如山的样子。
然而,厅中那张长案还孤零零的摆着,上面不见笔墨,只用镇尺压着一张三尺白卷,像故意留在那里等他。
裴玄思心头微沉,走过去,没去看那些成行的蝇头小楷,伸出手,阖眸拂开那块镇尺。
再落眼时,看到的是盈盈月光下笔画如刀的“和离书”三个字。
第28章 清波引 人生苦短,正该如此
不知不觉, “隆隆”潮声涌到耳边。
姜漓回神才醒觉手痛,原来捧壶的手偏了,刚煎好的茶水淋在上头, 连托盘里也洒了一大滩出来。
她忍着疼瞥向一旁,不远处坐在胡床上的人仍旧握着钓竿, 入定似的一动不动。
还好没瞧见, 她吁了口气,抹干净手上和托盘里的水迹, 重新倒满那盏茶端过去。
“义父用茶吧。”
一直枯坐的人终于有了动静,抬手扶住斗笠, 扬起那张略见苍老的脸一笑, 接茶之际, 目光又落在她手上。
“指头怎么红红的,烫着了?”
居然还是被瞧出来了。
姜漓没料到他眼头这么尖,不由尴尬起来, 讪讪道:“哪有……水太热了, 方才揭盖的时候, 没留神被熏了一下。”
老者把她眼神闪躲的忸怩样子全都看在眼里, 摇了摇头:“叫你出来, 便是为了排遣解闷, 你可倒好, 心思比这一江的水还沉,唉……”
他叹气轻责,其实是在宽慰,脸上蕴着温然和煦的笑,让人如沐春风,半点也不觉得难堪。
姜漓心中一暖, 没答这话,却不由也笑了。
回想当初,父亲既要处置官府公事,又要兼领着教导太子的职责,对她这个亲生女儿反倒无暇多顾。
所以习学之类的事,常常都由义父秦阙代为教导,有段日子,甚至比跟父亲相处的时候还长,诗书六艺多一半也是拜他言传身教,才学出点模样来的。
到了眼下这境地,除了迎儿那丫头以外,也就只有这个打小瞧她长大的义父还会真情关怀了。
“如何,这些日子在我这清淡地方,住得不憋闷吧?”
秦阙把钓竿抱在怀里,笑吟吟地看她。
姜漓这会子也把之前那点尴尬抛到了脑后,就近挨了个石墩坐下,俨然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义父这可说笑了,东阳书院举世闻名,一靠人才辈出,二便是冠绝天下的景致,那些士子趋之若鹜,十之八九连瞧一眼都不成,我这般轻易便能留住下来,每天看景看得眼都花了,怎么会憋闷?”
秦阙听了,故意双眉一立:“你这丫头是在说我徇私咯?来,来,来,我这便亲自考较你。嗯……江上悬钩独寂寞。”
嘴上打趣,却真出起题目来。
姜漓略一沉吟,便答道:“我对,山下竖碑忘流年。”
秦阙脸色微变,有些诧异地看着她。
“这下联确是对得工整,可你真就这么想?把裴家那小郎君忘了,一点旧情都不再念?”
“不忘又能怎样?他早就恨我入骨,这桩仇怨也化解不了,与其绑在一起受罪,还不如一刀两断的好。”
姜漓摇了摇头,眼中已经不再含着那份凄苦,反而出奇的平静。
只有将关于裴玄思的一切都断舍开,埋葬掉,从现在起彻底忘了他,或许才能真有快乐逍遥的那天。
这些天来,她始终不断这样告诫自己。
秦阙摇了摇头,不置可否地叹声一笑:“唉……之前听说他获罪入狱,我连夜就写了书信传出去,联络朝里那些门生故人,你现在这么说,弄得我都不知今后该不该帮他了。”
姜漓没答这话,目光有意无意望向另一边,蓦然发现浮在近处水面上的那撮鹅毛不见了。
“哎呀,鱼咬钩了!”
秦阙兴奋地扯声叫着,一拍大腿跳起身,赶忙把钓竿往上提。
只见波浪一阵翻腾,水中果然有鱼挣扎扭动着露出小半截青灰色的身子。
“好大一条,丫头,快来搭把手!”
他这一喊,姜漓也回神起了兴致,不假思索地上前帮忙一起握住钓竿。
水中那条鱼果然不小,力气也大得出奇,两个人拉着弯成弓形的钓竿和鱼纠缠,竟略显狼狈。
姜漓不由自主的全神贯注,又莫名有股说不出的兴奋,只怕那跟竹做的钓竿突然折断,或是鱼儿脱钩,弄得前功尽弃。
幸而那鱼扑腾了一阵,终于渐渐耗尽了力气,被拉到岸边。
这回她不用吩咐,抄起一旁的网罾把鱼兜住,拖上岸来。
秦阙上前解了钓钩,拎起那条的大草鱼掂了掂,足有三斤重。
两人相视而笑,都是一脸开怀欢畅。
“这么些日子,终于见你这丫头开心一回了。好!人生苦短,正该如此!”秦阙目光慈蔼,在她肩头拍了拍,“今晚由义父下厨,咱们破个例,好好喝上它几杯。”
他正说着,远处一名青衫仆厮循着亲水栈道奔过来,凑近低声耳语了几句。
秦阙皱了下眉头,挥手叫他退去,转向姜漓时,眼中的沉色已经敛去,含笑将鱼递过去。
“差点忘记了,这个月的堂试刚过,又须我这做山长的当场点评,你先拿回去,义父我稍时就来。”
出城向南不远,奔流向海的江水与两条支流汇聚于此。
沙石沉淀,天长日久,自然而然便在河口处堆积出一座不大不小的山岛。
每当江上起雾的时候,从远处眺望,这岛恍然就像漂浮江水上的太虚幻境。
但此刻,开阔的江面上并没有雾。
所以,裴玄思隔着很远,就望见了停靠在埠头外的那艘三层高的画栋楼舫。
他微微狭起眸,但眼底还是淡淡的毫无波澜,负手昂然立在这只小篷船的前梢,没有丝毫要避开的意思。
顺水走得很快,不久也到了埠头那里。
小船与楼舫不同,绕过去,径直沿着水道驶入岛内。
别看这岛远瞧南面石峰陡峭,北面滩平岸缓,泾渭分明,里头居然别有天地。
沿途河网密布,港叉纵横,再由人工开凿成水道沟渠,架造起桥梁楼台,让岛内各处貌似彼此分隔,却又连通交融,浑然营建出一种若即若离的江南水韵情趣。
不过,但凡是个稍有见识的人就知道,对这座岛而言,再多的精巧建筑和如画美景,也不过是可有可无的点缀。
只有迎面山脚处那座石牌坊上横刻的“东阳书院”四个字,才是这一切留存的根基。
那里是除了书院师生外不得出入的禁地。
小篷船在距石牌坊几丈远的地方停下前,裴玄思早已经趁着艄公不经意的时候上了岸,转进那条邻山的水街。
日头堪堪开始西斜,街上看不到人,前面的那座壮阔的连廊长殿内倒是书声琅琅。
走到近处,望了一眼最高处的阙楼,纵身跃上去,悄无声息地走过檐头,就近将一扇虚掩的窗挑开指头宽的缝隙。
他侧眸朝里面望,入眼便是那一身紫色绣纹公服的背影。
对薛邵廷而言,这世上除了区区那几个让他不得不卑躬屈膝的人以外,其他绝大多数都和蝼蚁没多大分别。
因此,像眼前这样隔桌平起平坐,让他很是不惯。
尤其对方还只是个既无官职,也无门第的书院山长。
若不是背后那块御笔亲书的牌匾悬在头顶,他几乎已经按奈不住心里蓄积已久的那股闷气。
不过,他还不至于立时发火,仍然可以拿出那副彬彬有礼的样子笑脸相对。
“秦老夫子莫要误会,我今日来不是公干,而是为了一点私事……”
说到这里,自己也觉得不耐烦,索性直截了当:“咱们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昔日太子太傅的千金姜家娘子与我相识,前些日子姜府人去楼空,一直寻不着,后来听闻消息,说是来了贵书院,本将军今日亲自登门,就是希望秦老夫子行个方便,好让我接她回京。”
秦阙打从他开口,就一直皱着眉头,这时脸上更是诧异不解的模样。
“姜家娘子?薛大将军怕不是弄错了吧,她几时来过我东阳书院?”
话说到这个份上,居然还能装得下去。
薛邵廷凛眉道:“秦老夫子素来有大成至圣先师之风,本将军是衷心敬重的,可有句话叫‘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我知道秦老夫子与姜家关系非同寻常,出于爱护之心,替她隐瞒也是人之常情。但请放心,我对姜家娘子绝无恶意,还请秦老夫子成全。”
秦阙为难地摊手:“人不在这里,如何成全?自从姜太傅故去之后,她与我也远了,上次相见还是几年前的事。”
“连请她出来见一面也不成?”
薛邵廷知觉最后那点耐性也快磨光了。
“老夫也请薛大将军查证清楚,究竟是谁扯了这个谎,让敝书院蒙受不白之冤。”
这就是硬撑着给脸不要了。
薛邵廷哼声冷笑,搓揉着手上的骨节:“秦老夫子应该听说了,本将军是僭越借乘潞王府昌乐郡主的船来的,郡主与姜家娘子也有交情,所以今日本将军也算是奉命而来,接姜家娘子回京,既然秦老夫子不肯说,我便只好自己动手了。”
他暗里咬牙切齿地站起身,秦阙却仍坐在椅子上,没有一丝慌乱。
“老夫也多嘴提醒大将军一句,东阳书院不光有御笔亲书的匾额,更有本朝高祖皇帝赐下的丹诏,令东阳书院世受皇恩,任何人不得轻犯。除非有当今陛下勒令搜岛的旨意,否则谁敢轻举妄动,就是在公然违抗祖制!”
在薛邵廷脸色开始变化之际,秦阙也不紧不慢地起了身:“没有旁的事,老夫便不陪了,倘若大将军请到了搜岛的旨意,老夫也在这里恭候。”
说着便朝门口比手,等那紫色袍服的背影怒气冲冲地出阁而去,他不屑的眸光也沉肃下来。
“裴家小郎君,来了这么久,有话出来说吧。”
第29章 芙蓉香 她揪紧衣衫掩住身子
随口招呼似的一句话, 却带着不可违逆的气势,朗然送出。
座屏后,窗扇几不可闻地响了一声, 微风撩得帷幔轻颤,裴玄思浮光掠影般闪入厅中, 转眼之间就站在了秦阙面前。
他狭眸审视着这个须发半白, 一身书卷气韵,丝毫不见剽悍风骨的人, 眼底深凛着长久不曾有过的惊异。
“连薛邵廷都没察觉出什么,阁下怎么知道外面是我?”
秦阙儒雅的脸上高深莫测地一笑, 先对他打量了几眼, 跟着抖袍坐回中堂下, 冲旁边的椅子比手示意。
“一晃十余年不见,如今裴小郎君果然一表人才,还真就不输于裴太尉当年的风采, 请坐吧。”
他不答问话, 反而让那股子神秘劲儿更显得难以捉摸。
裴玄思眼中疑惑不减, 但望他的目光多了两分与看他人不同的肃敬, 略略拱了下手, 说声“叨扰”, 但没有真坐过去, 仍旧不为所动地站在那里。
这副顽固倨傲的脾气倒是在秦阙意料之中,若非如此,怕也不会跟姜漓那丫头生出那么大的龃龉来。
他也不勉强,好整以暇地端起茶:“不知裴小郎君为何私自潜入我东阳书院,该不会跟那位薛大将军一样吧。”
话说得直截了当,却是情理之中的问题, 但对裴玄思而言,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其实,他早就猜想到这里是她在京中唯一的去处。
可到底为什么要来?
他心里当然能寻摸到这份牵肠挂肚的根由,只是不愿,也不敢触及这个想法,否则就像犯了弥天大罪,将过往信守坚持的一切都尽数抹去了。
因此,他只能另寻其他的理由,可惜始终毫无结果。
或许正是因为想不出这问题的答案,所以直到今天,他才终于耐不住找来,以至于还差了一步,竟然落在薛邵廷的后面。
“阁下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裴玄思蹙起眉,选择用这种同样直接的方式把话撂回去,以掩饰那股乱心的烦郁。
“我知道自然不假,可裴小郎君又是否有自知之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