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显然已经洞悉了这心思,接踵而来的反问立时就将他噎住。
片刻静默之后,见他无言以对,秦阙呵然一笑:“老夫身为阿漓的义父,于情于理也该说几句话。你既然肯来,足见心中仍然放不下她,也寻常绝非忘情负义之辈,却偏偏要做出那些事来,令她伤情入骨,连心都冷了,究竟于心何忍?”
头一次被人把这些话当面甩在脸上,就如同在面对长者的严词诘问。
裴玄思像被戳到最不愿被触及的痛处,那种痛觉让他浑身不自在。
他眉梢不由自主地抽挑起来,勉强维持着脸上的平静。
“听这话里的意思……她应该是什么都跟阁下说了,那……”
才说到半截,坐在对面的秦阙便眉眼横立,将茶盏往木几上重重一顿:“那什么?她如何说是她的事,老夫现在是要听你说!”
裴玄思倏然一惊。
多少年没叫人这么强压着头恫吓了,连肩背都不由微震,就像小时候犯了错,被父亲拉到面前训斥一样。
可对方毕竟不是父亲,也不懂他的苦,又凭什么在这里大言不惭?
他扯了扯唇角,淡漠地回望过去。
“这是我跟她之间的恩怨,阁下还是置身事外,莫要过问了吧。”
话刚出口,就发觉秦阙的目光愈发沉冷。
“倘若现下坐在这里问话的是姜太傅,当着他的面,你也如此回答吗?”
这下仿佛是在干柴堆里浇了油,裴玄思只觉心里那股火瞬间燎遍全身,每一寸都灼得发疼。
“呵,若是这样,那可轮不到他来问我,而该是我好好问问他,当年到底为什么要出卖自己的好兄弟,这十年来身居高位,风光无限,可曾想过这都是他助纣为虐,用别人的血泪换来的……”
他眼中的血红不断充盈,正一点点吞噬着仅存的理智,唇角由恨意堆积的笑也愈来愈阴冷。
这时候,哪怕只是一点点微小的引触,就足以使他成狂,无论眼前是谁,都会被这股怒火烧成灰烬。
可他分明就看到对方在笑,而且还是那种十分不以为然的意味。
裴玄思的掌中蓄力暗蕴,要让这副嘲弄的面孔立刻从眼前消失。
就在预备出手的一瞬,对方那抹笑又忽然隐去,转而叹气摇头。
“瞧着是个聪明精干的人,见识便不过如此?好吧,十年来把仇背在身上,把恨刻在心里,艰难走到今天,的确不易,但你可曾想过,自己认定的事未必就是真的,或许另有实情呢?”
裴玄思脑中闪过一丝澄明,将要扬起的手倏然一顿,僵在那里,攥紧的拳头像要把自己的骨节捏碎。
“当年的事,是我亲眼所见,阁下现在才想起为他开脱,恐怕迟了吧?”
秦阙面露失望地摇头轻哼:“亲眼所见也未必是实,譬如大风起时可将树连根拔起,却不曾见青草漫天飞扬,难道树木尚不及青草刚强?凡事都要三思,证据确凿,禁得起推敲,才能盖棺论定。十年前的事,老夫没有亲历,过后也没听姜太傅提起过,原本不该多言,今日话说到这里,索性就提几个疑点,恭你参详。”
他略顿了顿,继续道:“既然当年裴太尉匿藏故太子的地方如此隐秘,必定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姜太傅又怎么会找到?无非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他早便知晓,要么就是被临时告知了地点,故意要让他前去。”
“阁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裴玄思冲口打断,眼中的杀意又浓炽起来。
“别忙动气,你且把话听完。”秦阙睨着他,儒雅的脸上凛然生威。
“不管是自己知道,还是被人告知,倘若他存着出卖裴家的念头,只管去告密即可,为什么却要冒着失手的危险亲自跑一趟?这不合常理,除非是为了更要紧的缘由。另外,当年故太子与当今圣上争位,是非曲折放下不说,但成王败寇,窝藏之罪等同谋反,照律法应该诛灭满门,但裴家却只被判了十年流刑,又是因为什么?还有一条,你又可曾仔细想过,裴太尉全心全意结交的兄弟,你小时候叫过无数次的姜伯伯,真就能是这种人么?”
裴玄思看他的目光像是不为所动,但眸色中的狂戾已经渐渐沉回眼底,只剩下先前那股倨傲不驯。
“我不是三岁孩童,是非对错,也不用阁下来教。”
毫不客气的回话倒没让秦阙不悦,唇边反而扬起笑:“看来你已有打算了,这便好,许多事终究要靠你自己去查实。”
他说着便撑手起身,缓步走向后堂。
“阿漓在这里一切无忧,不必担心,且让她过些安闲舒心的日子吧,你暂时别去打扰,等把你们两个之间的事都弄清了,想透了,再来见她。”
红日西垂,赤霞在水天相接处涌起。
迟重的天光漫进窗子,所到之处都被染上了一层融融的金韵。
炉火熊熊,丝丝缕缕的白气从锅盖边缘散逸出来,已经可以闻到那股鱼汤特有的鲜香。
姜漓把去皮洗净的鱼背肉放在砧板上,选了把柳叶刃的厨刀,从头斜斜剖开,由着手劲儿轻缓地由上到下,便切出薄薄的一片。
好久没做过鱼脍了,居然并没怎么生疏,运起刀来仍旧游刃有余,切出的鱼片似乎比从前还要纤薄匀称些。
看着盘中渐渐铺起那层晶莹粉润的颜色,唇角也不自禁漾起笑来。
锅内传出“咕、咕”的声响,白汽顶动着锅盖,大团大团不住涌出来。
姜漓伸手过去揭开,烘腾的热气裹着浓郁的鲜香涌出来,立时在不大的灶间弥漫开。
她那张俏脸也被熏得红扑扑的,闻着那股诱人的香气,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看看那锅鱼头汤已经炖出乳汁般的白色,便加入几块细嫩的清水豆腐,洒上香葱,掩上锅盖继续闷煮。
脚步声一沉一沉地挪到门口,迎儿提着满满两篮子菜蔬回来,刚进门就大赞好香,还没放下手上的东西,就急着朝桌上眇。
“啊,鱼脍、鱼丸、馄饨,锅里还有汤,一条鱼被娘子你整治出这么多花样来!”
“还有这个呢。”
姜漓捏了块炸得松脆酥香的鱼皮塞过去,看她嚼得眉开眼笑,自己也不由笑得畅快。
“我这里差不多了,不用帮手,稍时等汤煮好,再烧两个时令小菜就成,你先去备好酒,再到义父那里瞧瞧,若是没要紧的事,便请他老人家过来用饭。”
迎儿被勾起了馋虫,正寻摸着再拿点什么好吃的垫垫肚肠,让姜漓连催带哄的推了出去。
一番折腾,加上灶间熏煮的闷热,不知不觉身上居然出了汗,黏腻腻的有些难受。
灶里已经掩小了火,汤还要稍煮片刻,迎儿那丫头才刚走,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
她索性打了盆水,把手脸都洗了,再解松腰间的暗结,将内外衣衫都袒开,拿湿手巾拧干了水,在胸腋间擦起来。
温水擦去黏腻的汗水,纵然没有风,也立时便觉浑身清凉多了。
她擦得欲罢不能,连换了三四盆水,里里外外都擦了个遍,这才心满意足。
刚要去把水倒了,瞥眼之际,忽然发觉一道长长的人影横在脚边。
姜漓惊得浑身一颤,慌忙揪紧衣衫掩住身子。
蓦地回过头,就见裴玄思负手站在门口,目光正颇带玩味地在自己身上凝视。
第30章 灼灼花 离开我?那可不成!
看清裴玄思那张脸的瞬间, 姜漓只觉天地陡然宁寂,身子也轰然坠落似的一沉。
这些天好不容易清静下来的心绪,刚刚这半日才重新体味到的悠闲自在, 都脆弱的像层糖衣,被那两道逼视的眸光轻易击碎, 顷刻间荡然无存。
她想不出自己为什么会如此震惊。
没料到他会找到这岛上来, 还是以这样的方式相见?
应该不是。
被这副阴鸷入骨的脾气吓到了么?
似乎也早应该见怪不怪了。
总之,她以为能将这个人抛诸脑后, 不再想念,可当他真的出现在眼前时, 却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过往的爱恨交缠一股脑又涌上心头, 让她不知所措。
甚至有些畏惧。
姜漓生怕自己支持不住, 又回到从前断不开,舍不下的老路上,再让他以为有机可乘。
“你来有事么?”
她侧身整着衣衫, 目光就势从他脸上挪开。
平淡至极的语气第一次出自她的口中, 这回轮到裴玄思诧异了。
他不由开始重新审视这个一刻不停牵着他心的女人。
那张光致致的俏脸上不再是离了魂似的愁云惨淡, 从容不迫的样儿的确跟之前不大相同, 但分不清是真的, 还是在故作轻松。
只不过才七八天的工夫, 人就转了性儿了?
他有点看不透这变化, 眸色转冷,跨过门槛走到旁边,故意垂眼看她衣裙不整的样子。
“又不是叫别人瞧见了。在我这个做夫君的面前,着急遮什么?”
几乎就在落眼之际,姜漓不着痕迹地倏然转身,走到桌前时已将身上大略拾掇利索, 舀了盆清水洗莲藕。
“你若没事,就别在这里扰我烧饭。”
这完全是不愿搭理,连看一眼都嫌多的意思。
裴玄思当然不会走,眸色愈沉,目光逡巡着桌上备好的菜肴,又到灶前揭开锅盖,闻了闻鱼汤的鲜香,故意嗤声笑出来。
“呵,花样不少啊,还真没看出你有这个本事,以前在家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对我这般尽心呢?”
“我做过的,你连正眼都没瞧,宁愿吃一碗新罗婢煮的粥。”
盆内撩水的轻响冲淡了话里的情绪,却化不开那份苦涩。
姜漓醒觉说得太过着意了,不由暗悔。
身后的裴玄思脑中打了个回旋,才想起“新罗婢”三个字的由来。
明明心里在意得要命,却装得真像若无其事一样。
他胸中积聚的那股子闷气疏解了些,快意地勾起唇角:“不过一点小事而已,你什么时候变得记仇了?憋着话就说出来,犯不着离家不回吧?”
“我写好的‘和离书’你也该看到了,上面都说得清清楚楚,以后裴府再不是我的家,我也绝不会回去。”
姜漓把洗好的莲藕摆上砧板,刮皮改刀。
“噔噔噔”的切击声中,藕片齐整整地倒向一边,每下都是一刀两断,毫不粘连。
裴玄思拂身一转,挨到近旁,乜眼垂睨。
许是浸过水的缘故,她双手血色寡淡,略显苍白,可料理起那截藕来却是娴熟轻快,转眼就快切到头了。
他唇角不自禁地抽跳了两下:“上次说过了,文书要怎么写,随你的便,别指望我会答应。所以,你现在还是裴家的媳妇,不在家里相夫,却跑来给别人烧饭,这是哪门子的道理?快随我回去。”
话音未落,呵声已经戳进耳中。
“回去做什么?每日里受你祖母的冷眼辱骂,还是对着空房子虚耗光阴?等你高兴了,不咸不淡地看一眼,说几句风凉话;不高兴了,便把火都撒在我身上,恨不得话里生出刀来,一把一把都扎在我心上。”
裴玄思默然不语,看着她苦笑摇头。
“我嫁进裴家一年,并没有过错,你祖母却在茶里下药,为是竟是将我像货物一样卖掉,后来不成,便故意引我去侍奉薛邵廷,如今更是把自己侄孙女都接了来,这是连后路都替你铺好了,我占着裴家孙媳妇的位置只会碍眼,还是别找麻烦,自己走了的好。”
她眼中晶莹闪动,但只是星星点点的含蓄着,没有滴落下来,脸上也淡淡的,不见一丝哀戚,似乎是在诉说早已被时光冲淡的旧事。
裴玄思蓦然觉得喉间胀痛,仿佛有东西堵噎在那里。
他喉头咕哝着,鼻息浓重,垂望着她明显清减的侧脸:“裴家到底是我在当家,祖母她做不了我的主,这是规矩……”
“那昌乐郡主呢?”姜漓仍旧不抬头,唇角泛起嘲弄,“我知道你跟她也不简单,她的主你做得了吗?”
直截了当的话,让裴玄思登时语塞。
窗外,之前的万丈霞光将要烧尽了。
天色渐暗,她清丽的侧颜开始模糊,手上怔怔的越切越慢,但那截莲藕终于还是只剩下指许宽的一段。
他额角抽跳,在刀锋将要落下刹那一把握住她的手。
“咱们两个之间的事,老扯上别人算什么?你先跟我回去!”
这情形就跟那日他夺她写和离书的笔一样。
姜漓用尽力气,怎么也扒不开那只铁钳般的手,猛地一回头,咬牙瞪着他。
“有意思么!裴玄思,轻贱我、出卖我、利用我,你都做过了,咱们之间还剩下什么?你若还有一丝良心,念着我从前的好,就签了那份文书……让我走吧!”
“离了我,又有什么好?你就开心了?从此再不会想起我了么?呵,那可不成……”
裴玄思血红着眼,木然冷笑,另一只手忽然揽住那纤细的腰肢,顺势收紧,将她搂进怀中,不顾那娇小的人挣扎惊呼,毫不掩饰地吻向那两片血色淡薄的樱唇。
灯火猝然亮起,晃得眼前生晕。
他俯身的势头一顿,手也下意识地松开了力道,默然瞧着眼前受惊的人挣脱怀抱逃开。
“裴小郎君堂堂男子,如此做法,就不怕人耻笑么?”
秦阙双眉倒竖,哼声不屑,借着烛火晃亮,在他脸上多瞪了几眼,才把手放低。
转向身后,在姜漓手上轻拍,温然道:“我那里还窖藏了一坛三十年陈酿,今晚便不留了,你去拿来吧。”
这就是借故让她先走的意思。
姜漓点头应了一声,闷头出了灶间。
一路穿过对面的月洞门,走出没多远,就觉心牵得越来越紧,人也慌得厉害,终于还是放心不下,又退了回去,躲在门边张望。
灶间里不算亮堂,借着秦阙手里那盏灯,能隐约看到他和裴玄思面面相对。
虽然谁也没有疾言厉色,但却分明能觉出那种剑拔弩张的紧迫感。
她悬着心,看两边口唇开合,听不到在说些什么,忽然间竟不知道究竟担忧谁更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