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骨——花月鹄
时间:2021-11-24 00:36:08

  旨意宣完,裴玄思趁着谢恩的当儿暗瞥了一眼,见那几个潞王党的官员面面相觑,一个个目瞪口呆。
  之前这些人还你一眼我一语,“安排”下削夺自己的兵权,没等回去写奏本请旨,加封他的诏命倒先来了,想想都觉好笑。
  缓过神的徐允贞铁青着脸,目光怨毒地使了个眼色。
  身后的人立时会意,上前大声道:“公公且慢,这裴玄思蒙蔽圣听,强行劫走姜太傅家的千金,关押在府里,居丧期间暗中行苟且之事,大逆不道,公公应即刻回宫禀奏,请圣上收回封赏,按律论罪!”
 
 
第66章 花梢红   裴玄思,你搞什么鬼
  之前还只是笑里藏刀的威逼, 这会子终于恼羞成怒,要置人于死地了。
  前头那个话音刚落,立时就有人“义愤填膺”道:“收回封赏论罪?岂能如此轻巧, 裴、姜两家亲断义绝是陛下的旨意,郡主与裴军使大婚也是陛下的旨意, 朝野皆知, 如今裴军使强掳姜太傅千金,软禁在家, 这是公然违旨,欺君罔上, 与原妻藕断丝连, 悖逆夫德, 是对郡主不敬,如此十恶不赦的大罪,不即刻押入天牢, 交三法司拟定大辟之刑, 还等什么?”
  “不错!欺君之罪, 百死犹轻, 没什么话好说。”
  又有人把手一扬, 顺势接口:“不过, 我以为还有件事应当查问清楚才行, 姜太傅的千金究竟是真被掳来的,还是自己心甘情愿,这一点至关重要,假如他们两个余情未了,同流合污……呵,那只处置一个, 却姑息另一个,成什么道理?到时如何正官纪国法,又否则如何为郡主讨还公道?”
  其他潞王党的官员没抢到先,当即争先恐后地围上来,有的附和,有的鼓噪,霎时间群情激奋,叫得一个比一个卖力,生怕自己嗓门儿小了。
  到底是读书人,嘴皮子比刀剑还厉害,凭着口水都能把人淹了。
  可是,就跟之前妄想削夺他的兵权一样,会有那么容易么?
  裴玄思不由好笑,眼角瞟着身边那堵“挡风的墙”,更加坦然不惧,脸上却故意摆出勃然变色的样子,冲那老太监恭敬抱拳。
  果然,那声“公公”才刚叫出口,对方就丢了个“不必着忙”的眼神,转身扫视着月台下那帮跳脚骂街似的人,啧声咂起嘴。
  “瞧瞧,瞧瞧,人家这里丧事都还没办完呢,灵堂之外就吵吵成这副样子,成什么体统?诸位大人若再如此没个顾忌,咱家回宫复旨的时候,可就不知该怎么在圣上面前回话了。”
  一开口明着是在规劝,到后面话头里刀锋就露出来了。
  下面的人只觉一阵凉风拂过脖颈,心头无不凛然,当即都住口噎了声。
  那老太监浮尘一翻,搭在手臂上,冷沁沁的目光依旧在众人身上打着转。
  “万事抬不过个理字,诸位大人一个个说得热闹,可曾在这里见到姜太傅的千金了?谁倒是能把人领出来,叫咱家瞧瞧,总不能全由着一张嘴,含血喷人吧?”
  这是挑明了向着裴玄思说话,可又叫人无从反驳。
  底下众人正面面相觑,不免都望向近旁树下那架被宫人内侍簇拥的小抬舆。
  徐允贞被扶过去坐了这一会,吓得泛青的脸色已经缓过来了,这时却默然垂着眼,一副泫然欲滴的样儿,等所有的目光都汇拢过来,才凄声道:“我自幼养在宫里,也算是公公眼瞧着长大的,唉……那时有公公的照拂,没受过半点委屈,我一直记在心里,如今不在宫里了,我的委屈,公公是不是就不再管了呢?”
  听她绕着弯地敲打,那老太监两道斑白的眉皱了下,拱手道:“多谢郡主,这么些年了还念着咱家的好,嗨……咱家不过就是个天家奴婢,郡主在不在宫里,奴婢看来都是一样,只不过……”
  “好,有公公这句话就成了。”
  徐允贞不等他说完,就从怀里摸出一张又破又皱的纸笺,随手向前递:“这是东宫六率的薛大将军亲手截获的,请公公先过个目吧。”
  旁边的内侍接过去,弓着身子快步走上月台。
  裴玄思看着那信笺被送到那老太监面前,冷意在眼底沉积。
  于他而言,即便这上面透露了些许只言片语的所谓证据,也不足为惧,至于信里写了什么,他更是毫无兴趣。
  唯一让他憋不住心头无名火起的是,除了薛邵廷,外面居然也有人惦记着姜漓,而且还偷偷摸摸地拿书信寄情。
  够这副胆子,又有人甘冒风险愿意替他奔走传递的。
  东阳书院里上上下下,谁有这个分量,压根就不用猜测。
  本来就是见不得光的身份,跟地沟里的耗子差不多,老实呆着尚且怕被揪住了尾巴,这个肖缙云浑头浑脑,胆子却堪比天大,竟然肆无忌惮地把手伸到眼前,跟他争抢起来了。
  这是活腻了,真把自己前朝余孽的名头太当回事了么?
  站在旁边的老太监哪知道裴玄思暗地里转的什么念头,只瞧见他眼中喷薄欲出的怒火,别说慌乱,连一丝紧促的都没有,心下立时更有底了,接过那封信,虚眇着眼从头扫了一遍,坠耷的嘴角不由撩起。
  “这封信怎么了?咱家瞧着也平常啊,读书人么,往好里说,哪个不盼着风花雪月,以为自己是多情种子?难听些,可不就是癞蛤蟆看天鹅,痴心妄想么。”
  徐允贞像是料到他会不以为然,也不疾言厉色,缓声淡气道:“起初我也这么想来着,以为就是个读不进圣贤书的,满脑子被女人那点事塞住了,可这送信的人就不一般了,已经查实是当年故太子的旧党余孽,宫里几次行刺都是他们干的,这帮犯上作乱的亡命之徒,却甘心受人驱使,传一封貌似无聊的信,呵……这个写信的人究竟是什么底细,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吧。”
  那老太监听到这里也纠起眉:“这,该不会……”
  “事情还没传到宫里,所以公公尚不知情,听说那个写信的没抓到,被人舍命护着逃了,眼下东阳书院已经进出不得,从上到下正人人过筛子似的查呢。”
  徐允贞摇头喟然叹气:“抓捕反贼什么的有人去管,本郡主关心的是自己的仪宾,那伏诛的反贼说,这封写给姜家娘子的信是要送到裴府来的,什么缘由,就不用说了。薛大将军当时亲耳听到,总不会有假吧?唉……本来我也是为难得紧,抱着一丝念想,盼他能心存良知,悬崖勒马,如今闹到这个地步也说不得了,总不能暗中包庇,让他做个有负圣恩的逆臣吧。”
  她一副既心痛又失望的样儿,话却说得正气凛然。
  底下那些潞王党官员瞅着架势,立刻来了精神,当即就有人大声道:“好!郡主深明大义,无愧宗室光明磊落之风,裴军使私藏原妻,欺君罔上,还大有勾连前朝反贼之嫌!这回没什么好抵赖了吧。”
  话刚说完,一票人就随声附和。
  群情激昂之下,那老太监也面色疑虑为难起来,转向裴玄思挤弄着眉眼:“裴军使,这些事究竟有没有,当着咱家的面,你不妨说出来吧。”
  果然,“交情”这两个字,一到要紧的时候,看着风向不对,真假深浅就试出来了。
  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
  裴玄思不着痕迹地朝对面敞开的垂花楹门瞥了一眼,叹口气,摊手苦笑:“公公明鉴,别说前朝反贼,就是东阳书院,玄思也早没半点来往,这封信是谁写的,谁送的,前因后果,我一概都不知情,这分明有人故意栽赃陷害,却叫人从何说起?”
  见他茫然无从分辩,那老太监咂着嘴,眉头皱得更紧,压声不悦道:“裴军使,咱家可是好意提醒你,欺君谋逆的罪名不是闹着玩的,单凭一句‘不知情’,咱家就是有心帮忙,圣上也决计遮掩不过去啊。”
  裴玄思抱起拳,依旧不紧不慢:“多谢公公提点,但玄思自问襟怀坦荡,绝无欺瞒,无论到哪里都是这句话,至于在圣上面前,公公尽可以照实回话,大可不必遮掩什么。”
  “啧……也罢,那裴军使可就莫怪咱家公事公办了。”
  那老太监面色一沉,撇嘴冷腔冷调地丢下这句话,拂袖便走。
  还没等走下月台,一名裴府的仆厮突然从垂花门外奔进来,一溜烟飞快地冲到台阶下报道:“禀公子,姜……姜家娘子登门吊唁老太君来了!”
  洪亮的嗓门儿仿佛半空里响过的炸雷一样,那些潞王党官员正自幸灾乐祸的表情几乎同时一滞,全都诡异地僵在脸上,面面相觑。
  徐允贞更是活像见了鬼似的,愕然呆了下,跟着猛地一扭头瞪向裴玄思。
  “阿漓来了!人在哪里?”
  裴玄思视而不见,眼眸笑意盈盈地亮起来,作势情不自禁地向前探起身子。
  报信的仆厮呵着腰,侧身朝门外一指:“回公子,才刚下车进门,老家院正陪着在前面灵堂进香磕头呢。”
  “那还等什么?快把人请到这里来说话呀!”
  那老太监回过神来,拍着大腿吩咐,随即又勾勾指头,叫来贴身长随耳语了几句,让跟着一同去。
  “裴玄思,你搞的什么鬼!”
  那两人才刚跨出门,徐允贞就憋不住了,咬牙切齿地指着他:“好啊,当着面还敢玩这种把戏,以为别人都是傻子么?实话告诉你,不用妄想了,这欺君谋逆的死罪,你是逃不掉的!”
  算计人的时候连细声慢语的和顺模样都能扮得惟妙惟肖,等到被人反制了,便立刻恼羞成怒,什么都顾不上了。
  “郡主何出此言?臣实在不明白。”
  裴玄思一面装模作样,一面在肚里暗笑,只听走回身旁的老太监插口道:“郡主且稍安勿躁,稍时姜家娘子到了,问过了话,一切自然就见分晓了。”
  徐允贞恨恨地哼了一声,唇角在面巾后气得抽跳不止。
  回头之际,素袄淡裙的人正跨过门槛走进来,那张未施粉黛,却依旧清丽无双的脸硬生生戳进眼里。
 
 
第67章 望春回   他眉梢挑着邀功似的笑意
  在一片注视之下, 姜漓轻提着裙摆迈过石雕门槛,盈盈走进来。
  她清丽的脸上微带病容,脚下也显得虚软疲惫, 行走间扶柳弱枝般的步态娇柔绰约,风致嫣然。
  几乎是转眼之间, 那些原本复杂各样的面孔就变成了如出一辙的愕然惊艳。
  徐允贞见她甫一现身, 就引得在场男人纷纷神魂颠倒,连几个去了势的宫奴都直着眼睛发愣, 那股强压下的怒气登时又蹿了起来。手不自禁地抚在脸上,隔着面巾摸到那些浮凸的伤疤, 只恨得牙根儿痒痒。
  姜漓瞥见徐允贞的第一眼, 就看到那幅蒙在脸上的面巾, 一时不明白她怎么会把向来自负的容貌遮住。
  不过正赶着满心烦乱赶的时候,她也顾不得往深处想,那晚被掳到楼船上的遭遇抑制不住地就在脑海中闪回涌现。
  若不是裴玄思及时赶到, 她必定会受尽屈辱而死, 如今想想还心有余悸, 即便是劫后余生, 这些日子仍旧噩梦不断。
  而现在, 这个权势熏天, 让她恨之入骨的蛇蝎歹人又出现在眼前。
  为了熬过这一劫, 即便再不情愿,也得硬逼着自己去坦然面对。
  她有意无意朝月台上望过去,立时便迎上裴玄思那双和暖的眸,四目交投,他两边唇角同时向上弯翘,居然旁若无人, 顽童似的冲她挤弄着眉眼。
  这般生死难定的时候,他倒是心宽,好像事不关己,竟还能笑得出来。
  姜漓眼带责备地蹙了下眉,别开头不去看他,稳了稳神,目光转向徐允贞,强压着厌恶上前行礼。
  “吴门姜氏女,拜见昌乐郡主。”
  徐允贞挥手拨开挡住视线的内侍,睨着伏在自己面前的人,连抽搐的眼角都燎着怒火,鼻音浓重的“哼”出冷笑:“好啊,装得可真像……我看你也是这些天过得太舒坦了,所以跟裴玄思一样不知死活,竟敢在我跟前抖这个机灵。”
  说话间牙齿已咬得“咯咯”响,看架势恨不得立刻跳下抬舆,亲手将她撕成碎片。
  姜漓料到一上来就是凶险万分的状况,这时对方没说“平身”,也不能起来,正要拿思虑好的话回复,余光却瞥见绛红的袍摆斜刺里靠近,紧跟着上臂就被人托住一提。
  “郡主提点两句便好,莫要真把人吓着了,反而问不出实情来,既然礼数已成,姜家娘子就起来回话吧。”
  那老太监忽然横插进来解围,顺势把她拉了起来。
  姜漓不料还有人出手帮忙,没去看徐允贞此刻的脸色,转向对方行礼,道声“公公万福金安”。
  “免了,免了。”
  那老太监半途扶住她,似笑非笑地拿手在胸腹间比量:“当年姜太傅带你入宫赴宴的时候,咱家瞧着才这么高一点,如今都出落得如花似玉了。”
  几句话把气氛缓下来,便话头一转:“听说娘子失踪了好一段日子,不知去向,别说咱家了,就连圣上在宫里也有耳闻,若再寻不着下落,事情就不知会牵连成什么样了。娘子究竟去了哪里?又是为了什么因由?今日不妨自己说一说,也好辨个是非曲直,勿枉勿纵。”
  “失踪?公公怕是误会了,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外寻找失物,刚刚才回到经京里,听闻老太君身故,就赶紧来瞧瞧。”
  姜漓先作势一愕,略作解说,跟着正色道:“上月我还在东阳书院的时候,出了件奇事,就在二十二那晚,竟然有贼人趁夜偷偷潜进我的住处,盗走了圣上御赐给家父的一对黑金兔毫盏,连我豢养多时的西域狮子猫也打死了,还留下一张字条,写着‘若还要那件东西,便回家相见’。”
  “哦,听意思这毛贼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那老太监眨巴着眼,“不过,这是让你回哪个家?上月二十二,你与裴军使早已奉旨和离了,该不会……”
  姜漓颔首叹了口气:“公公心思细密,可我当时一看那条子上的笔迹,就知道是让回裴府。”
  “为什么,莫非……”
  “公公应该猜到了,那上面的字迹八九成像是裴公子的,所以我当即就离岛去了裴府,他却不在家,我只好叫人把字条送去军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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