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没有想到,此时坐在岑令溪身边,隐隐约约嗅到她衣袍上的熏香时,竟然冲淡那些经年不曾治愈的疼痛。
岑令溪抬腕蘸墨的时候,眼神也往这边飘过来,看见闻澈的目光正落在她誊抄的文书上,便出声问道:“闻御史可是有什么事吗?”
心事被女娘点破的那瞬,闻澈有些羞赧,但还是回答:“瞧见岑娘子字写得好看。”
岑令溪的眼神跟着转到了自己即将要交给岑昭礼的文书上,低声道谢。
在她将要起身之时,闻澈还是没忍住问了句:“冒昧问问岑娘子熏得什么香,竟缓解了澈多年来的头疼之症。”
岑令溪稍稍愣了愣,颔首笑道:“不是什么有名的香方,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起了个名字叫‘拨雪寻春’,若是能帮到闻御史,改天我托父亲带给你一些便是。”
说完也未曾多留,敛了敛衣袍便去了岑昭礼跟前。
闻澈记得,那日他对着岑令溪的背影失神了许久。
若不是突然传来的叩门声,闻澈真以为自己回到了七年前。
他抬头看了眼,才发觉眼前是雀园,不是七年前的御史台。
也没有那个笑眼盈盈的女娘,取而代之地是躺在榻上呼吸孱弱的岑令溪。
闻澈竭力平复了自己的心绪,才换成平日里那副淡漠的神色,“进。”
是宅中的下人按照太医的嘱咐将药煎好了,一时叫空气里也染上了些苦涩的气味。
闻澈压了压眉,和下人道:“药给我就行。”
下人战战兢兢地将药碗递到闻澈手中,生怕出了半分差错。
等到闻澈再次示意,才敢端着托盘退下。
闻澈抬手掠去岑令溪贴在脸上的碎发,用勺子轻轻在碗中搅动了几下,又将勺子递到自己唇边,探了探温度,才肯俯下身来喂到她唇边。
岑令溪即使尚在病中,但唇却抿得很紧,药根本喂不进去。
喂一口吐大半口,尽数沾在了闻澈宽大的衣袖上。
闻澈却一点也不恼怒,很有耐心地重复着方才的动作,一遍又一遍,岑令溪也吐了一口又一口,一直到了那碗药见底,他的袖子湿透了大半片,其实也能想到岑令溪根本没喝进去几口。
他轻轻叹了口气,取出绢帕为岑令溪擦拭去下巴上沾上的药水,拇指无意间擦过她有些冰凉的唇瓣,闻澈突然一愣,不自主地靠近,却还是在离她一尺的位置停了下来。
最终也只是用拇指蹭了蹭她的唇瓣,问了句不会有回答的话:“是不是觉得很苦?”
耳边的雨声又清晰了起来。
闻澈苦笑了下,将药碗搁在一边的桌案上,俯下身子将头埋在岑令溪怀中,好似这样便能将他的头疼之症缓解一番,虽然岑令溪已经许久未曾熏香了。
岑令溪一直昏睡了三天,闻澈也就这么寸步不离地守了她三天。
岑令溪手指微动的时候,闻澈忙睁开有些迷蒙的双眼。
她的意识似乎还不太清楚,动了动唇,唤出一声:“清衍哥哥。”
闻澈却瞬间清醒了过来,坐起身来,弯眼道:“你总算是醒了,我很担心。”
岑令溪眨了眨眼睛,这才看清眼前的面孔,立刻将手收回被子里,道:“太傅。”
闻澈的笑意僵在了脸上,但还是隐而不发,问道:“先润润嗓子,想吃些什么,我去吩咐厨司。”
岑令溪摇了摇头,“不敢劳烦太傅。”
闻澈的眸色沉了沉。
岑令溪撑着床榻起身,说:“妾想先洗漱一番。”
闻澈怕再刺激到她,便顺着她的心意,将侍奉她的丫鬟青梧传了进来。
岑令溪醒过来后又恢复了从前面对他时的那副乖顺模样,苦涩的药每次都会喝的一滴不剩,风寒之症也渐渐痊愈了,但总是有些兴致恹恹,听宅中的下人讲,她从前还会看书习字打发时间,这次醒来后,连这些事情也不曾做了,每日便是坐在院子的石桌边,一坐便是一整天,也不同人说话。
闻澈想问问她,但他次次回家时,岑令溪都已经歇下了。
他想起那日太医诊断后说岑令溪这是心病。
他想起岑令溪从前在闺中的时候与元家娘子最是要好,让连朝去探听了番,才知晓前些日子她才回京城,便叫人将她请到了雀园。
岑令溪在看到元嫱的时候,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立刻起身跑到元嫱跟前,一时没忍住落了泪:“嫱儿!”
元嫱看见岑令溪的模样,也有些难受,但还是安抚着她。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自五年前你嫁给李将军跟着去了陇西后,我没想到还能见到你。”
岑令溪一时有些语无伦次。
“我上个月回馥州老家,前两日才和爹娘一起回的长安。”
岑令溪点了点头问道:“李将军还镇守在陇西么?”
元嫱点头称是。
岑令溪看见她有些欲言又止的表情,于是问道:“你,想说什么?”
元嫱藏不住什么话,还是问道:“我回京的时候在路上撞见了江行舟,你如今又在雀园,你和闻,当时不是已经毁婚了么,怎么如今又牵扯在了一起?”
岑令溪愣了愣,还是强装镇定道:“这件事说来话长,”她顿了顿,想起元嫱方才的话,又拉着她的手问道:“你说你碰见了行舟,他如今怎么样?”
元嫱有些惊讶:“你不知道?”
岑令溪心底一沉。
元嫱叹了口气,说:“他还没到西川任上,便遇见了内乱,因公殉职了……”
岑令溪的双目瞬间失去了焦距,她想哭,却又哭不出来,只觉得喉头哽塞。
元嫱连忙安慰她,她缓了好久,才和元嫱道:“你明日来的时候,可否帮我带一些纸钱,我被困在雀园,出不去。”
元嫱胡乱地点头。
隔日岑令溪特意挑了闻澈不在的时间,在后院找了炭盆,想着为江行舟烧些纸钱,也算慰藉,毕竟,他走到今天,全然是因为自己。
却没想到闻澈提前回来了。
她还没来得及扑灭火盆,便被闻澈拽了起来。
闻澈只是扫了一眼炭盆,冷声问道:“你在给江行舟烧纸钱?在我们的家里?”
岑令溪别过头去没有说话。
闻澈一时怒火中烧,直接将她一扯便扛上了肩膀,任凭她怎么反抗也无用。
等到了房里便把她扔在榻上,俯身对着她的唇便吻了下来。
第31章 囚禁
岑令溪的手臂被闻澈拽得生疼, 早已脱了力气,此时正搭在一边,加上男女力量悬殊, 她仅有的一只手根本推不开闻澈。
闻澈察觉到岑令溪抵在他肩头以表示反抗的动作,反手便攥住她纤细的手腕, 又绕过她的脖颈, 直接按在了她头顶的位置。
岑令溪瞬间慌了神。
此前闻澈虽然一直说要报复她,将她囚禁在雀园,却似乎一直很克制, 再没有过任何动作,但今日在发现她给江行舟焚烧纸钱后, 在她面前像是露出了獠牙的猛兽一般, 让她没有丝毫反应和抗拒的余地。
闻澈整个身子在一瞬之间压了下来, 岑令溪被控制住了双手,于是下意识地去用腿蹬踹,只是她的腿才抬了一下, 便被闻澈用膝盖从中间隔住,这次, 没有再给她留丝毫反抗的余地。
冰凉的唇就这么毫不容情地朝着她的唇覆盖了下来。
起先是重重的研磨,有些不得章法, 与其说是吻,不如说是啮咬。
岑令溪紧紧闭着唇, 不想让他再有进一步的动作, 却被闻澈用舌尖顶开了牙关,而后卷起了她藏在里面的舌。
他亲得很着急, 如风卷残云之势,舌尖甫一进入岑令溪的口中, 便扫了一圈,又抵上她的上颚,肆意地攫取着她口腔里的空气,似乎是要让她无可遁逃。
岑令溪一时头脑有些发昏,直到闻澈的牙齿不小心磕到了她,才让她的意识明晰起来,她直接咬上了闻澈的唇,而后她先尝到了一股血锈味儿。
闻澈没想到岑令溪会直接咬自己,于是短暂地将她松开。
岑令溪这才得以有片刻的喘息。
闻澈看着她眸中闪烁着的晶莹泪光,伸出拇指蹭了下自己被岑令溪咬破的唇,在拇指上带出一小点血迹。
他扫了眼自己的指尖,忽而勾唇一笑,声音也有些哑,“你咬我?”
虽然是问句,但是尾音却落得很平。
岑令溪听到这句话,眼皮一跳,她还没来得及思考,闻澈又再次俯下身来,没有任何过渡的,直接将自己的舌送进了她的口中,一下又一下的拨弄着。
岑令溪只觉得自己此刻连呼吸都是困难的,舌根被压着,她先前咬破闻澈的唇上沾染的血也随着更为激烈的吻被送了进来,那些血的锈味,也被她的味觉所捕捉到。
被举到头顶的手腕此时仍然被闻澈紧紧捏着,以更大的力道,让本就无法挣脱的她,此时只能感到疼痛和窒息。
因为难以呼吸,岑令溪的胸口开始上下起伏,她在此刻终于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反抗,索性放弃了挣扎,本来稍稍抬起抵着闻澈的腿也卸了力气,腰也塌了下来,紧紧贴在床榻上。
只有几行泪,顺着双眼淌了下来,顺着脸颊,滑到了唇瓣上。
闻澈应当是尝到了眼泪的咸苦味,攥着她的手的力气松了一下,停了吻岑令溪的动作,缓缓抬起头来,看着她。
此时躺在榻上的女娘,双眸紧紧合着,垂泪涟涟,泣涕无声,唇瓣上沾染上了一丝鲜血的痕迹,隐隐有些发肿。
就像是,一尊死物。
闻澈看着这样的岑令溪,瞬间慌了神,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情急之下,做了什么事。
于是细细替她拨去额头上贴着的发丝,坐在床榻边,轻轻握着她的手,语气中尽是愧疚:“对不起,令溪,是我心急了,你不要哭,可以吗?”
岑令溪没有应声,只是轻轻偏过头去。
她想起元嫱那日和她说的话。
当时元嫱说江行舟死在西川任上后,她怔愣了许久,她知道江行舟此去是凶多吉少,但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消息会这么快传来,甚至是他还在途中,还没到西川路转运使的任上,便出事了。
元嫱手足无措地安慰着她。
岑令溪木然了许久,才稍稍抬起头来,问了元嫱一句:“你确定吗?”
元嫱有些犹豫,像是在仔细地斟酌措辞。
岑令溪长长地舒了口气,伸出手拉过元嫱的手,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说出一句:“没关系的,你说便是。”
她知道元嫱的父亲先前是礼部侍郎,前几个月才提的礼部尚书,大昭官员如若真得出了意外,须得上报礼部,由礼部整理其生平事迹,定谥号,写评语,再交给其家眷过目,确认无疑后再载入国史。
只是江家三代单传,江行舟的父母早早过世,她也在闻澈的逼迫下,不得不与江行舟和离,没有人可以给他的传记把关,甚至出殡之时,都无人给他送灵摔盆。
这件事从元嫱的口中说出来,想必也是元尚书已经提过的,礼部已经在着手给江行舟立传了。
元嫱觑了眼她的神色,这才道:“我听父亲说,江行舟才过了蜀道,入了西川,便遇见了那边的部族生乱,他作为即将上任的西川路转运使,不好袖手旁观,本是几个小部族生了矛盾,西羌没想过插手进来,但西羌那边听说新上任的西川路转运使是姓江,立刻发了兵,江行舟头一次碰见这样的事情,一支暗箭飞过来,直接封喉,当时场面太混乱,连尸骸都没有抢回来……”
元嫱说到最后,声音已经非常弱,她生怕岑令溪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岑令溪当即没有站稳,身形摇晃了下,还好元嫱将她扶住了。
她当时只觉着眼前一黑,但还是勉强支撑,颤着声音问元嫱:“那行舟的谥号,定了什么?”
元嫱蹙了蹙眉,说:“不是什么好谥,你还是别知道了。”
岑令溪摇了摇头,“人都没了,好歹夫妻六载,我总得知晓他的身后事。”
“礼部本来挑了几个不错的谥号,但是后面没过那位那关,给改成了,悼。”
岑令溪只觉得自己的指甲都要嵌进血肉里去了。
悼,中年早夭曰悼、恐惧从处曰悼。
确实不是什么好谥。
她从没想过,即使江行舟已经尸首异乡,在谥号上,他也不肯放过江行舟。
可是江行舟本不该遭受这些。
这六年来,江行舟待岑令溪是真心的好,知道她偏爱鸣玉楼的甜食,每日都下朝回家都会给她变着样捎,知道岑令溪怕冷便年年亲自猎了狐狸,吩咐人缝制成裘衣,知道她不喜欢镇日里拘束在府里,便待她去郊外骑马踏青,知道她最不喜欢那些女红,便教她骑马,射箭,投壶……
当她穿上新制的罗衫江行舟会满目赞赏,她学会新的招式,他会抱起她转几个圈,她亲手做了糕点,他会吃的津津有味……
春天的时候,帘外杏花开了,江行舟会折一枝花,替岑令溪簪在发髻上。夏天的时候,岑令溪将凉水扬在江行舟的脸上,他会笑着擦干,反倒与岑令溪打起水仗。秋天的时候,赏菊吃蟹。冬天落雪了,两个人靠着熏笼,听帘外落雪簌簌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