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想着去大相国寺给母亲上柱香也是好的。
但她忘了,闻澈是不许她出去的。
虽然抱着试探的心态想出去碰碰运气,但并没有意外的收获。
青梧也出不去,宅中侍奉的其他丫鬟根本不听她的话,她连想给母亲在府中烧些纸钱的机会也没有。
岑令溪只觉得可笑。
四处碰壁后,她只好坐在院中的树底下,这么一枯坐,便是一下午,直到月色逐渐笼罩住长安城的时候。
她只记得自己起初在哭,哭着哭着,眼睛生疼,头也开始疼,而后就静静地坐着,也不去擦脸上的泪痕。
一直到了宅门被打开。
闻澈抱着一个木匣子跨过了门槛,看见岑令溪托腮坐在院子里,往这边看来,以为是她在等自己,于是加快了脚步,走到了她跟前。
他将木匣子搁在石桌上,才想问是不是在等他,却看见了岑令溪脸上的泪痕。
“你哭了?因为江行舟今天走吗?”闻澈的语气遽然冷下来。
第30章 强吻
江行舟走了。
这句话像一把锤子一样敲在岑令溪的头上, 几乎震得她半边身子都动不了。
她似乎是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意识到闻澈这句话的意思。
隔了半晌,岑令溪才缓缓抬起头来, 目光逐渐由震惊变成不可置信,在她看到闻澈那张阴沉着的脸的时候, 忽而像是释然了一般, 肩头又松了下来,让脸上挂上了一丝自嘲的笑来。
但原先已经干涩的眼睛中又在不知不觉中滑下了两行泪。
满天的清辉就这么落在她身上,平添了几分寂寥孤苦。
岑令溪没有应闻澈的话, 又慢慢地垂下头,呢喃了两句:“走了啊, 走了, 也好……”
因为她突然想起几天前闻澈的那句未说完的话。
“这样啊, 那你说我要不先别让江行舟走了?”
“等我们的婚宴,我就给他下帖子,洞房花烛夜的时候将他的客房留在我们隔壁……”
走了就好, 走了至少不用看见更多不堪的事情。
岑令溪偏过头去看了眼天际挂着的圆月,一时觉得自己无处可去。
从除夕宴结束到现在, 整整四个月,她只有在父亲生辰宴那天回了一次家, 还未说上几句话,闻澈也一直不让方鸣野和她见面, 今日是母亲的忌日, 她不能于灵前祭拜,也不能上香祈福, 甚至连纸钱也没得烧,这是为人子女之不孝, 江行舟因为她被远调西川路,生死未卜。
岑令溪的心头开始泛起绵密的痛意,连带着呼吸也变得艰难起来。
自始至终,她没有和闻澈说半句话,也没有留意到闻澈放在她手边的那个精致的匣子。
闻澈不知晓今日是岑母的忌日,但看见岑令溪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只以为她是为了江行舟的离京而落泪伤神。
因为他很清楚,江行舟和她之间有过六年的时光,这六年的耳鬓厮磨是他无法从岑令溪的记忆中抹掉的。
闻澈俯下身子,凑到岑令溪旁边,让自己可以和她平视后,才问道:“告诉我,是因为江行舟吗?”
岑令溪轻轻抽泣着,没有回答他。
闻澈看到她这样,深吸了口气,让自己的情绪先稳定下来,像是在和岑令溪说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没关系的,你再想着他,念着他,他都已经西出长安了,已经在去西川的路上了,五年十年不见,你会慢慢忘掉他的,对不对?”
他说着将一边的石桌上搁着的那个木匣子抱到自己怀中,撩起袍子蹲在岑令溪身边,当着她的面将那个匣子打开。
匣子中是一定做工极其精致的凤冠,通体金黄,主冠和侧翼上做了点翠的装饰,流苏用的也是品相极好的东海珍珠,在月光的映照下,更显华贵。
“你看,这是我去年刚回京的时候便差人去打的凤冠,连做带修统共花了小半年,你瞧瞧喜不喜欢,若是不喜欢我再让他们去改。”
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想娶岑令溪了。
岑令溪转过头来看着那顶金冠,只觉得晃眼睛,尤其是在今天这样的日子。
她心中一堵,双手抵在匣子的两侧,用力一推,便将闻澈手中的匣子推到在了地上。
沉重的木匣子砸在地上发出的声音并不算小,珍珠流苏也跟着断了,几颗珠子滚落到了地上。
岑令溪看着闻澈眼睛通红,“够了,你太虚伪,我不想看见你,今天我也没有心情同你吵。”
闻澈看了眼被岑令溪拂到地上的那顶凤冠,很是意外地看向岑令溪,他伸手捉住岑令溪的双手,问道:“令溪,我到底是哪里没做好,会让你觉得我虚伪?”
岑令溪眼底已是一片红肿,她想将手从闻澈手中抽出,但闻澈却握的很紧,于是只好作罢,张了张唇,说:“我知道你恨我,想要报复我,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这分明是你动动手指就能做到的事情……”
她这话还没说完,便被闻澈急匆匆地打断了,“不,我怎么会恨你,我有多爱你,你看不出来吗?你为什么心中惦念着的,永远都只有江行舟和方鸣野?为什么,不肯多看我一眼?”
岑令溪勾了勾唇角,略带着些嘲讽的语气说:“你爱我?就是将我关起来,不让我见我想见的人,用我在乎的人来要挟我,让我哪里也去不了,只能屈从于你,闻澈,你不明白,这不是爱。”
随着这句话说完,一滴泪顺着岑令溪的脸上落下,砸在了闻澈的手上,这一瞬,他像是被灼伤了一般,有些慌乱地松开了岑令溪的手,抬手想拭去她脸上的泪,却在即将碰到的时候,被她先一步躲开。
闻澈又有些着急地站起身来将她拥入怀中,岑令溪推了两下没有推动,便放弃了。
闻澈察觉到了她的动作,将她松了开来。
月光洒在她的脸上,映得泪珠也如天上的星子一样,闻澈只觉得心中一阵抽痛。
他俯下身来,想吻去岑令溪脸上的泪水,却在额头相抵的时候,听到了她那句:“不要逼死我,求你。”
闻澈一瞬间恍如置身于兵荒马乱之中,拥着岑令溪的手也不知道应该放到哪里去。
“我很累,不敢骗您。”
两个人挨得很近,闻澈可以感受到她微微颤抖的睫毛以及断断续续的呼吸。
他还是放开了岑令溪。
岑令溪没有看一地狼藉的凤冠,也没有看闻澈一眼,只是压着桌子站了起来。
她忽然觉得有些泪眼朦胧,眼前的一切都看不清楚。
即使强撑着精神往前走了走,但身形还是一晃。
意识消失之前,她只知道后腰被拖住了,映入她眼帘的那张脸青涩了许多,面前的脸重叠成影,那一瞬她有些分不清眼前的人到底是谁,唇一张一翕,只吐出了一句“清衍哥哥……”
闻澈揽着岑令溪腰的手僵住了,他的神思有些恍惚。
他以为这辈子除了在梦中都不会再听到岑令溪喊他一声“清衍哥哥”了。
但显然这个时候岑令溪的身体更为重要。
闻澈匆匆忙忙地将岑令溪打横抱起,进了屋子里。
又吩咐守在院子外面的连朝去传太医。
太医匆忙赶到雀园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以后了。
他本以为是闻太傅出了事,却没想到病人是个女娘。
女娘躺在榻上,脸色苍白,呼吸孱弱,眉心还紧紧的蹙着,唇上没有一丝血色。
太医朝坐在一边一脸焦急地的闻澈拱了拱手,礼节还没照顾全,便被被闻澈压了压手腕打断了,“看诊便是。”
他小心翼翼地在岑令溪的手腕上搭上薄薄的丝绢,探起脉象来。
脉象很弱,像是风寒之症,但又不全是,他换了两只手反复探了半天,还是拿捏不准。
而一旁坐着的闻澈已经没有耐心了,只是压着没有发出来愠怒。
太医终于确定了情况,于是转过身来在闻澈跟前深深一拜,道:“娘子本是心病,又衣着单薄,想来当是风寒,下官无能,也只能撰写些调养的方子,但心病终究还需心药医。”
他说完这句话没有敢抬头,只是等着闻澈的吩咐。
“心病?”
“是。”
闻澈沉默了片刻,挥了挥手,有些不耐烦地道:“知道了,下去吧。”
太医这才如蒙大赦一般敛衣起身,提了放在一边的药箱往后退了几步,绕过了屏风。
太医按照正常流程开了药方,又和宅中的下人嘱咐了煎药时应当注意的事情,便在连朝的护送下回了皇宫。
临走之前,他无意间抬头看到门口挂着的匾额,上面是大大的“雀园”两个字。
他其实不太明白闻太傅为何要给这座宅邸命名为“雀园”,但他也曾听闻过,今年开年的除夕宴后闻太傅便不住在天子赐给他的宅院中了,那所闻宅也空置到了现在。
天上的圆月不知在何时已经被乌云遮蔽住了,此刻竟然由风吹来一丝雨星子,他立刻用袖子遮在自己的头顶坐进了马车里。
雨势渐渐大了起来,落在窗牖上,敲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闻澈就这么用手撑着自己的下颔听着外面的雨声,此刻心头洇上了一片潮湿,他的胸口忽而有些憋闷的鼓胀,因为他想起来七年前自己知道岑令溪身份的那天。
那个时候他才刚刚步入仕途,中了探花,被留在了御史台做官,也就是岑昭礼的下属。
也是这么一个春天,细细想来,连时节也差不多。
他坐在窗牖旁,对着满桌案的文书,也有些烦躁,于是将手中的笔随意地拿着,歪过头去看外面连成片地雨幕。
那时下雨,他关心的只有一件事,下雨了他却没有带伞,下值的时候恐怕又要淋雨回去了。
他才叹了口气,打算收回视线处理手上的文书,细细密密的雨幕中却突然闯进了一道倩影。
缥碧色身影一步步地穿过雨帘朝御史台值房的方向而来,身后的丫鬟为她撑着伞,她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拎着裙角,垂着头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积攒的水洼。
在她到了屋檐底下伸手拂去衣衫上的水珠时,似乎是将目光看向了这边,他只记得四目相交的那瞬,他别开了眼。
他认出了女娘就是当时在大相国寺给他送手炉、在集市上买他画作的人,却不知她有没有认出。
等她进了值房的外间,把食盒搁在岑中丞的桌案上,轻声细语地和岑中丞说话,闻澈才知晓,她是岑中丞家的女娘。
闻澈也循声看去。
那时微微稀疏的光影隔着雕花的窗棂落在女娘的眉梢鬓边,映下一层浅浅的斑驳,他一时的目光也没有收回来。
直到岑昭礼唤他的表字,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匆匆将袖子拢了拢,闷着声音应了句“中丞。”
岑昭礼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他即刻从位置上起身,去了岑昭礼位置跟前。
女娘就站在岑昭礼身边,双手交叉着藏在袖子里,见到他也有些吃惊。
岑昭礼留意到她的神色,看了眼闻澈,又转头温声问询女娘,“溪儿,你与清衍从前见过么?”
女娘有些慌忙地垂下眼睛。
闻澈知晓她应当是不想让岑昭礼知道他们之前见过的事情,于是在抢在她开口前回答:“回中丞,下官今日是第一次见岑娘子。”
岑昭礼也没有多做追问,只是点了点头,又捻了捻自己的胡须,道:“那溪儿今日来御史台恰好见到了清衍你,也算是缘分,认识一下也不妨事,溪儿觉得呢?”
女娘未曾抬首,只是朝着他稍稍弯了弯身子,道:“令溪见过闻御史。”
原来她的名讳唤作令溪。
闻澈也朝着她行了揖礼,“问岑娘子安。”
岑昭礼瞧着自家女儿有些不自在,便笑着打圆场,“我膝下虽一直只有这么个女儿,却也从未轻视过,早些年也是和她几个堂兄弟读过书的,识文断字是不成问题的,也通晓写诗书经策,清衍你又是一甲榜眼,会试第一,若是得了空也可与我家女娘切磋一番。”
彼时心思尚且单薄,也未曾想过后来会有多少波折。
于是闻澈诚惶诚恐地朝着岑令溪颔首:“岑娘子‘长安第一才女’的盛名我刚进京的时候就听说过,能与岑娘子切磋,是澈之幸。”
岑令溪本是来御史台给岑昭礼送午膳,恰好闻澈赶上了,岑昭礼便让手底下侍奉的人备了一副碗筷来,留着闻澈一同用了午膳。
午膳后,雨势非但没有停歇,反而由淅沥变成了滂沱,即使撑着伞恐怕也寸步难行,岑昭礼便将岑令溪留在了御史台,让她等下值的时候一同回家。
岑令溪应了下来,那天巧得很,御史台值班的只有岑昭礼和闻澈两个人,岑令溪想着闲着也是闲着,于是便找了处桌案坐下来帮岑昭礼抄写文书。
恰好就在闻澈旁边坐着。
她的字很好看,不是寻常女儿家会修习的簪花小楷,倒有点瘦金的痕迹,却在落笔时不那么锋利,温润内敛却不乏筋骨。
原来她的确是懂画之人。
外面的雨声仿佛让御史台与之隔绝了一般。
闻澈其实本不喜欢下雨天,因为一到这种连绵的雨天他总会有头疼之症,从前也看过郎中,郎中说得慢慢调养,许是因为还是婴孩的时候便受了凉,虽不至于很难受,却很难静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