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却看见了个很熟悉的面孔。
岑令溪认得,那人是天锦阁的白掌柜。
而天锦阁,是元嫱家里的门面,她小时候经常和元嫱去天锦阁后面的染坊玩,长大后裁衣裳也总是选他们家,甚至当年和江行舟大婚时的嫁衣,也是在天锦阁做的。
白掌柜在天锦阁干了十几年,可以说是看着她和元嫱长大的,必然是认得她的。
岑令溪定了定心神。
为今之计,是要先让外面的人知晓她现在的处境,以闻澈现在的性子,必然不会让她见到岑昭礼,看来只能先从元嫱这里想办法了。
岑令溪在琳琅满目的布料中选了半天,最终多挑了些天锦阁的料子。
等到掌柜给她量衣物的尺寸时,岑令溪趁着转身的间隙用唇语无声地和白掌柜说:“我想见元嫱。”
她不确定白掌柜有没有听清楚,但也只能先这样,若再有别的动向,恐怕会更让闻澈怀疑。
岑令溪能感觉到,闻澈这几日一直在有意无意地试探着她,总是会提起她未出阁时的事情,她不能确保每次都回答地滴水不漏,且闻澈心思又细腻,并不好骗。
白掌柜似乎能看出来她的一些出境,也没有做出任何额外的回应,只是提醒她抬一下胳膊。
测量完那些掌柜带着人离开后,闻澈走过来半揽着岑令溪,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和她说一样。
她也坐了下来,开口问道:“闻郎看起来,有心事?”
闻澈点了点头,“是,底下出了些事情,我得离开长安几日,处理事情,不过不远,就在渭州,最多三日便可回来。”
岑令溪怔了下,闻澈不在,这岂不是天赐良机?
但还是伪装成一副担忧的神色,扯了扯闻澈的衣袖,“妾舍不得闻郎,妾可以跟着去么?”
闻澈笑了笑,反握住她的手,“有点危险,我会很快回来。”
为了暂时打消他的疑虑,做戏还得做全套。
岑令溪还是不肯松开眉头,有些患得患失地道:“那闻郎若是去了渭州,有人给闻郎送美人怎么办?妾与闻郎成婚这么多年,想是闻郎也看腻了,”她说到此处,顿了顿,又偏过头去道:“罢了,就算闻郎此次回来带了个如花似玉的娘子回来,妾也会在家中好好待她。”
闻澈从未想过岑令溪会说这样的话,一时失笑,温声道:“我说过,此生只有你一人,怎会做出这样负心薄幸之事?”
岑令溪没有应声。
闻澈便将手抵在她的后腰处,将她往怀中一拥,在她的唇上落下一吻:“这样呢?令溪信不信我?”
“或者,令溪在我脖颈处留一个痕迹,让所有人只要见了我便知道我已经有主了,如何?”
岑令溪别过头去,并不看闻澈,只道:“那你可要早些回来,不然,不然我就来渭州寻你!”
闻澈连着应了几声好,才将她放开。
闻澈的事情好像并不着急,一直到了十日后才出发离开了长安。
岑令溪也没有着急在闻澈离开的当日便去天锦阁,一直到了闻澈离开的第二日。
只是她出门的时候,碰到了连朝。
岑令溪有些担心自己能否离开雀园,便先问连朝怎么不跟着闻澈一起去渭州。
连朝颔首应答:“太傅担心娘子的安全,让属下务必护娘子周全,”而后抬眼看着她,问道:“娘子您这是要出门?”
岑令溪想着此时不好打草惊蛇,遂轻轻点头,“是了,我想去天锦阁看看我前些日子裁的衣裳如何了,也顺便为太傅挑一些料子。”
她说这话的时候与失忆时没有什么分别,真真像是一个等着郎君归家的娘子。
连朝也没有拦她,侧过身子道:“属下吩咐底下人去套车。”
到天锦阁的时候,白掌柜正坐着拨打算盘对账目,瞧见她来,像对待平常的官家娘子一样,拱了拱手,端的是一副市侩的模样:“岑娘子!快请进,真是让小店蓬荜生辉啊,您要是有什么需要的,叫下人唤小人去府上便是。”
岑令溪稍稍蹙了蹙眉,这几天她一直留意着门房,也没有收到元嫱的帖子,昨日闻澈离京后,也未见元嫱上门来,她不太确定那日白掌柜是否看懂了她的唇语。
但想着连朝毕竟还在身后跟着,她也不好问,便继续道:“我来看看前些日子你们为我裁的衣裳如何了?”
白掌柜了然地点了点头,“已经差不多了,您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改的地方,尽管提就是。”说着他又招呼了店里的伙计,吩咐道:“请岑娘子去。”
连朝本要跟着,却被白掌柜拦了下来,“娘子进去恐怕要试一试衣裳,外男跟着,怕是不大方便。”
岑令溪也回头看了连朝一眼。
连朝便低头止步于此。
白掌柜招呼人为连朝端了茶水,请他先坐着。
岑令溪半信半疑地跟着天锦阁的伙计到了里面的屋子,伙计为她推开门后很知趣地留在了外面。
她甫一进门,便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令溪!”
元嫱果然在里面等她。
岑令溪的心短暂地安了下来。
元嫱快步走到她跟前,拉着她的双手,语速有些急:“那日我们家白掌柜从雀园回来后便来寻我,说是你想见我,我看那日你在大兴善寺和那位那样,一时有点拿不准,便想着在天锦阁碰碰运气,终于等到你了。”
岑令溪想到了当日在大兴善寺的场面,心头顿时涌上一股苦涩,她张了张唇,只说了句:“那个时候,我失忆了,忘了所有的事情。”
“失忆!”元嫱喊出了声。
岑令溪想到连朝还在外面,便立刻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又压低了声音:“我时间有限,我们长话短说。”
元嫱意识到她看去的方向,明白了她是有顾虑。
失忆这件事,不用多想,也是闻澈的手笔,但好在岑令溪已经想起了全部的事情。
岑令溪抿了抿唇,道:“他现在应当还不知晓我恢复记忆的事情,我便先陪他演这场戏,只是我现在还是不能自由行动,很多事情还要麻烦你。”
元嫱毫不犹豫地道:“你且说,我都记着。”
“我爹爹,现在还在京城吗?”
“一直都在。”
岑令溪松了口气。
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你找机会替我告诉爹爹,我在……雀园,一切都好,请他不要担心,”岑令溪顿了顿,“还有,替我帮阿野立个衣冠冢。”
她说着垂下眼。
“方鸣野?他的信前几日才送到我这里。”元嫱蹙眉道。
第50章 谎言
岑令溪在原处怔愣了一瞬, 再看向元嫱手中的那封信笺的时候,匆匆从她手中“夺”过那封信笺。
上面用蜜蜡封得很严实,并没有打开过的痕迹, 岑令溪在周遭环视了一圈,看到了桌案上搁着的小剪刀, 趋步过去将那把小剪刀拿在手里, 在即将把那封信拆开的时候,手却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她忽然有些不敢去拆这封信。
元嫱说这是方鸣野前两日才送到京城的信,但她分明已经在数日前的军报上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句“方鸣野等数十位小将战死”, 和闻澈议论事情的朝臣更是将这件事拿出来讲,但众人都知晓, 方鸣野当初投笔从戎全然是因为拒绝了闻澈的赐婚, 才牺牲了自己的大好前途, 故而他此次战死,也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方鸣野的谥号等身后事。
岑令溪心乱如麻,根本静不下心来细想。
她希望这是方鸣野的信, 希望那些所谓的军报都是谣传,她希望她的阿野可以好好地活着, 但又想到定州和长安毕竟相隔甚远,寻常书信并不能像军报那样八百里加急两三日传回来。
万一这封信, 是方鸣野大战前写给她的呢?
岑令溪想到此处,手腕一脱离, 那把剪刀便被她丢出去, 只有手中还紧紧地攥着那封信笺,有些无力地用双手撑着桌子。
短短半年, 她已经面临了太多至亲至爱之人的离去,她不知道, 如若这真的是方鸣野的“遗书”,她还有没有勇气去面对?她会不会没有耐心等到熏香中的毒性发作,而是在夜半缠绵的时候,与闻澈同归于尽。
只是这样,父亲便要跟着她受牵连。
元嫱自然知晓岑令溪在担心些什么,遂缓步走到她跟前,轻轻覆上她发凉的手背,温声道:“不管是怎样的情况,里面一定有鸣野要对你说的话,是不是?”
岑令溪没有留意到自己此时已然有些泪眼模糊,她听了元嫱的话,深吸了口气,把那封已经被自己捏的发皱的信笺松开,但一时手抖到拿不到剪刀。
元嫱看着她这样,便把剪刀拿到自己手中,低头关切道:“要不要我帮你拆开?”
一滴眼泪“吧嗒”一下便掉落在了信封上,岑令溪轻轻摇了摇头,勉强从元嫱手中拿过那把小剪刀,说:“嫱儿你说的对,无论阿野现在是生是死,无论这封信里都写了些什么,我总是要亲自打开的。”
元嫱知晓她自幼便有些执拗,轻叹了声,将剪刀递到她手中,柔声道:“小心些。”
她话音刚落,岑令溪用剪刀拆信封上糊着的蜜蜡的时候,锋利的内刃便划过了她的手背,在虎口处蔓延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令溪!”元嫱一时惊慌,忙从袖中取出干净的手帕,想要看看她的伤势,却被岑令溪抬了抬手拒绝了。
岑令溪仿佛感受不到手腕上的痛苦一样,她直觉得自己手中的那封信笺似有千斤重,她根本拿不动一点。
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那封信从信封中抽出来,等到看到上面的文字时,她一时几乎是喜极而泣,将那封信捂在胸口,瞬间泪流满面,“阿野,阿野说他一切都好,没有事情……”
元嫱也跟着松了一口气,才想提醒岑令溪手上的伤口,她却忽然转身过来,那那封信塞到元嫱手中,声音还有些发抖,“嫱儿,嫱儿你帮我瞧瞧,不会是我看花眼了吧?”
元嫱只好从她手中接过那封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将方鸣野的意思和岑令溪转述了一遍,“鸣野说他在北疆定州一切都好,那条他已然战死的消息是他拟造了假的消息,好让,那位放下戒心。”
岑令溪抚着胸口点头,连声道:“这就好,这就好。”
元嫱将那封信交回到她手上,指着她手上的伤,问道:“令溪你的伤口,要不我叫人拿点药过来帮你包扎一下?”
岑令溪扫了一眼那个伤口,摇了摇头,说:“不用,”仅仅是取出自己怀中的一块手帕,将上面的血擦了擦,随意地裹住,又和元嫱道:“阿野想是知道我如今的情况,若是他后面还送信回来,还要麻烦你……”
她这话说了一半,便被元嫱匆匆打断,“你我之间,哪里用得上‘麻烦’二字?”
岑令溪笑了笑,把那封信小心地收回去,藏进了袖子里,整理了下自己的仪容,和元嫱道:“我今日来的时候,是闻澈身边的连朝跟着一起来的,我不能在里面太多时间,只能日后再找别的机会了。”
元嫱轻轻点头,送她到了门口,低声道:“你只管放心。”
岑令溪从后面绕到了前厅里,白掌柜还在继续拨打着算盘,连朝坐在一边,伙计端上来的茶他是一口也没有动,只是双手交叠在膝头,等着岑令溪出来。
白掌柜时刻留意着回廊的动静,一瞥到岑令溪的裙角,便抬头笑着问道:“岑娘子觉得如何?可有什么需要改的地方?”
岑令溪便好像从来与白掌柜没有别的交集一样,只是淡声道:“我瞧着都挺好的,有一些细微之处的问题,我也嘱咐他们做了修改。”
白掌柜应下,“那等过几日底下的绣娘改好后,天锦阁浆洗过后,小人再亲自送到您府上。”
岑令溪转头看向另一边挂着的布料,“太傅的衣裳尺寸,你们这边有么?”
白掌柜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略作思索,道:“闻太傅还从未点过小人家的布料,若是需要裁衣,怕是不大方便。”
岑令溪以没有手上的那只手的指尖滑过上面的锦缎,垂了垂眼,道:“没有记录也无妨,改天来量一下的事情,我瞧着这几种料子便挺不错的,与先前我挑的,颜色纹样倒也相配。”
白掌柜放下手中的算盘,招呼伙计将岑令溪看中的料子记录下来,又笑着和岑令溪道:“岑娘子真是好眼力,这些都是我们今年夏天新出的料子,从前没有,京中别家也是没有的。”
岑令溪笑了笑,转头和连朝道:“时候差不多了,回去吧。”
连朝没有多余的话和表情,只是敛衣起身,走在岑令溪身后。
一路倒也相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