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令溪扫了一眼,她认得,这个婢女是绿萼,也就是闻澈当时说的她的陪嫁丫鬟。
青梧也不在,闻澈还真是想要瞒着她一辈子。
岑令溪听着外面的雨声,便问道:“太傅还在商量事情么?”
绿萼回答:“是。”
“带我去找他吧。”岑令溪说着下了榻,披上衣服去了闻澈的书房。
然而才到闻澈的书房门口,便看见一只被他甩出来的茶盏,“啪”的一声碎在了她面前。
岑令溪属实被吓了一跳。
第48章 杀心
茶水看起来应该还是下人新泡的, 随着杯子碎裂也流淌在地上,还往上泛着丝丝缕缕的白气。
紧接着里边便传出来闻澈的怒斥声,“这么些事情都做不好?要你们有何用?”
岑令溪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值得闻澈这般动怒, 转头去看的时候,本来在身后跟着她的绿萼也跟着跪在了地上。
洒出来的茶水有一部分沾在了岑令溪的裙角上, 她提了提裙角。
正好对上绿萼仰头看她的目光。
“娘子, 不若我们先回去吧……”
她说这话的时候甚是小心翼翼。
岑令溪知道,绿萼并不想在这个时候触霉头,这样的恐惧, 曾经也深深地笼罩过自己,于是摆了摆手, 示意她可以先退下。
而后岑令溪没有再看绿萼, 毕竟她更知晓, 里面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
里面和闻澈汇报事情的那个臣子本来还在旁边的椅子上坐着,此时也赶紧跪在了地上,战战兢兢, 连头也不敢抬。
一时里外只剩下疏疏落落的雨声。
岑令溪知晓,闻澈如今的脾性, 比起去岁刚回京的时候,已经要和缓一些了, 毕竟去年刚回来的时候,闻澈要做的是在群臣面前立威, 最好是杀一儆百, 但如今他若想长久的掌握大昭的大权,与这些朝臣修复关系是必要的, 这样以来,即使再过十几年, 天子成年,可以亲政,但只要朝野内外都是他闻澈的人,那同样可以架空天子。
地上跪着的这个朝臣,岑令溪是眼熟的,她还未曾出阁在岑家的时候见过,这七八年过去,在朝中的地位必然不会低,想来,此事并不简单。
岑令溪本还在外面的廊道中揣摩此事,想着再听一些,但闻澈已经发现了她的身影。
“令溪?”
岑令溪只好理了理裙子,抬头朝里面看去,脚步却在了门外,学着自己失忆的那段时间,朝着闻澈颔首低眉:“闻郎。”
闻澈的声音瞬间便和缓了下来,“是我吵醒你了么?”
岑令溪轻轻摇头,揣摩着闻澈的心思,以退为进道:“是妾来得不巧,撞到闻郎这位大人议论事情了。”说着便往后退了半步。
闻澈瞧着她要走,立刻出声相拦,“怎么会?你什么时候来都不算打搅。”
岑令溪顿住了步子,却也未曾抬眼去看闻澈。
闻澈摆了摆手,和跪在地上的那个朝臣淡声吩咐:“这件事,还有江南水患的事情,回去和有司再议,三日内务必拿出个解决方案来。”
跪着的朝臣应了声,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站稳后朝闻澈拱了拱手,才退下。
岑令溪这才提着裙子跨过门槛,进了闻澈的书房。
他面前的桌案上堆了好多的案卷文书,都是等着他过目处理,再做定夺的,此时他却忽然皱紧了眉,胳膊肘支着桌子,抵着自己的额头。
岑令溪想起来了,闻澈当年便是如此,每逢下雨天便会头疼不已,当年他还是御史台的一个小官的时候 ,曾经和自己讨要过身上的熏香——拨雪寻春,后来两人日渐熟稔后,她也经常给闻澈蒸这个香,每逢雨季便会差人给他送过去。
她本以为以闻澈如今的身份地位,想来头疾应当有所和缓了,但看起来并无大的改观。
她便走到闻澈侧后方,抬起手腕轻轻搭在他的两侧太阳穴处,不轻不重地揉按着。
过了好一会儿,闻澈才缓缓抬起头来,伸手将岑令溪的一只手握在自己手中,轻轻地摩挲着。
岑令溪稍稍愣了愣,但还是顺着他的动作,走到了他身侧。
闻澈捏了捏她的手指,转头温声道:“有令溪在身边,好多了,怎么样?手酸不酸?”
岑令溪垂着眼睛,轻声说:“没事的。”
话音刚落,闻澈本来捏着她手指的手不知在何时已经攥住了她的手腕,顺着这个动作,便将她带入了自己怀中。
岑令溪只在坐在他腿上的那一瞬间对上了他的目光,而后又慌忙避开他的视线。
闻澈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唇角缓缓勾起。
良久,岑令溪才试探着开口道:“闻郎每逢下雨天总是头疼,这段时间的雨,看着形式应当是要连绵十几日的,不如妾晚点准备一些材料,蒸一些‘拨雪寻春’,叫人点在闻郎的书房里?”
闻澈却闻之一怔,并没有立刻应下她的话。
他总觉得今日的岑令溪有些奇怪,却一直没有意识到是哪里有问题,直到她提到了“拨雪寻春”。
闻澈不想让岑令溪担心自己的头疾,所以从来都没有和她提起过这件事,更没有提起过“拨雪寻春”可以缓解他的头疾。
刚开始岑令溪替他揉按头上的穴位,他还只以为是她想让自己消气。
闻澈又想起今日晨起后的岑令溪,总是在有意无意地躲避他的眼神,几乎不曾与他直视过,又想起那个所谓的噩梦。
怀疑就这么悄悄地爬上了闻澈的心头。
他却并未打算声张此事,只是抱着岑令溪,说:“有令溪这样的娘子,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他说着又不着痕迹地将话头转向另一个话题,似乎告诉岑令溪这些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只是这段时间正是多事之秋,江南前段时间雨季,起了水患,却互相推诿,以致蔓延出时疫来,北境也不甚安稳。”闻澈提到北境的时候,刻意地没有往下提,想看看岑令溪的反应。
岑令溪知道闻澈不会无端和她提起这些事情,瞳孔也跟着一缩,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反应,遂接着闻澈的话道:“那岂不是给闻郎添了好些麻烦?”
闻澈轻轻点头,指着放在自己面前的那封劄子,正是前段时间北疆传来的军报。
他点了点上面,佯装烦躁,轻叹了声:“这是前几日报上来的,还在焦灼中,也不知现在如何了。”
提到北疆,岑令溪一时有些心惊胆战。
她担心远在定州的方鸣野,想知道他的近况,又怕听到噩耗。
于是未曾抬头:“这些事情,妾不宜干涉过多。”
闻澈却并不罢休,诱哄着她讲目光放到劄子上,“无妨,我对你,本就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
话说到这里,岑令溪也不好继续拒绝,只好循着闻澈的目光看去。
她的眼睛一下子就捕捉到了“定州”两个字,呼吸跟着一颤。
岑令溪知道,这是闻澈故意让她看到的,是在试探她,她也不知晓自己哪里出现了端倪,让闻澈心生猜疑,沉吟了会儿,才道:“这样的大战,岂不是要死很多的人,一将功成万骨枯。”
她说完垂下眼去,语气中也带上了哀伤。
闻澈便将那封劄子合上,拍了拍她的背,“放心,打不到长安来,更何况,就算是天塌下来,我也会护着你的周全。”
岑令溪低着头,有些含糊地“嗯”了声,又补了句:“妾信闻郎。”
那日对她短暂的试探过后,闻澈似乎真得对岑令溪放下了戒心,再也没有在她耳边提过北疆的战事,也没有刻意试探过她什么。
这之后在任何事情上仿佛都不避着她,就连他与朝臣在书房议论政事,也不让她回避,其他朝臣自然不敢多说什么。
更何况岑令溪也的确想知道北疆的战况如何了,但最不想听到的消息,还是听到了。
“太傅,北疆定州前两日八百里加急传回来的军报中称大捷,与外敌焦灼鏖战近一月后,大退敌军三百里,只是我军亦有所死伤,方鸣野等十余位小将皆战死。”
一位朝臣说着将军报呈到闻澈面前,请闻澈过目。
闻澈看了眼后,又念了遍:“方鸣野?”说话间目光转向在一旁研磨写字的岑令溪。
岑令溪听到这句话时,手腕一颤,难掩悲怆之情。
江行舟死在了西川,方鸣野战死在了北疆定州,而父亲的去向她到现在都不知晓,也不敢找机会去问。
猝不及防的听到这个消息,岑令溪一时根本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将湖笔搁在架子上,做出一副干呕的模样,匆匆起身,说了句:“妾失态了。”便出了闻澈的书房。
她躲在外面的廊道里。
耳边还回想着方鸣野的一声声的“阿姐”。
他才刚过二十,他还那么年轻,他本该平步青云,本该子孙满堂,这一切,都是因为闻澈。
她必须,杀了闻澈。
她整理好自己的情绪,狠狠地擦去自己脸上的泪痕,再将悲戚之色尽数敛去,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回去房间取了前些日子才蒸好的香,她本来还有所犹豫,但方鸣野之死,让她彻底下了决心。
等岑令溪回去的时候,闻澈还在和朝臣议论事情,她福了福身子,打开一边的香炉,将取来的香点上。
“妾瞧着快下雨了,先将这香点上,免得一会儿误了闻郎的事情。”
闻澈稍稍敛了敛眉,问道:“这香的味道,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岑令溪颔首:“北边起了战事,榷场一关,西域的香料便进不来了,妾便替换了“拨雪寻春”中原本的两三味香料,以中原有的香料代替了,而代替的这两三味香料,味道与原先的确大差不差,也可在雨天抑制闻郎的头疾。”
闻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确实比从前的味道更清冽了,令溪用心了。”
岑令溪抿唇一笑,又回了自己原本的位置。
闻澈不知道,这香若长久熏下去,其中的微量毒素便可侵入人体内,最后毒发身亡。
既然不能明目张胆地杀了闻澈,不如用这样的方式。
第49章 谋划
不过多久, 外面的天便尽数被乌云遮蔽了,接着便是绵密的雨线在空中织成网。
鎏金小篆炉上燃起一缕一缕的白烟,耳边还是闻澈再与其他大臣议论朝政大事的声音。
闻澈的确一手遮天, 但处理事情也是雷厉风行,毫不拖泥带水, 下令果断, 其他朝臣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将难以下决断的事情报给闻澈,便等着他下令, 自己回去执行便是。
岑令溪起初还在勉强打起精神认真听着,希望能得到些什么有用的信息, 但这会儿商议的都是北疆的战事后续如何安排, 榷场以及边境贸易的事情, 她只觉得愈发的心烦意乱。
脑子里只有那句“方鸣野等数十位小将战死”。
而是便是这么多年她和方鸣野经历过的种种,以至于眸光一时根本无法汇聚,有时会写错几个字, 有时则悬腕在空中,久久不曾下笔, 以至于湖笔尖上的墨珠“啪”的一声滴在纸上,在纸上晕染出一片黑色的墨团。
甚至连他们什么时候议论完朝事离开的, 岑令溪都没有留意到。
直至闻澈走到她身后,俯下身来, 握住她握着湖笔的手, 说:“令溪怎么了?走神了吗?”
岑令溪这才回过神来。
闻澈将岑令溪手中的湖笔取出来,搁在一边的笔架上, 才转过头来看着岑令溪,看见她眸中闪烁的泪光, 以及那张纸上的许多处错误,才以担忧的语气问道:“令溪怎么哭了?”
岑令溪大脑一白,好半天才想到一个借口,“你们那会儿议论政事,我听到了江南的水患引起了时疫,便有些担忧父亲。”
根据闻澈在她失忆的时候告诉她的,岑昭礼现在任江南路转运使,这样说也可以旁敲侧击一下父亲是不是真得去了江南,还是在京城,以及状况如何。
闻澈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神色,很快又恢复如常,安慰道:“放心,岳父一切安康,这段时间江南那边也在逐步恢复正常,等北境的事情处理完了,我带令溪去江南游玩一圈,可好?”
他这句话回答得甚是含糊笼统,以至于岑令溪根本没有从中得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只是先点了点头。
但她不知道,闻澈今日和那些朝臣根本就没有提过江南的水患,今天都在讨论北境的战事,还有接下来是和还是继续战的事情。
岑令溪一时记忆错乱,将那日闻澈告诉她的事情,也当作了今日要谈论的事情。
闻澈却没有拆穿,只是将她手底下压着的那张已经写毁的纸张揉成了纸团,扔在了一边,在她耳边问道:“我早上叫人去叫了长安城中几家有名铺子的掌柜,让他们带着今年流行的布料锦缎带上门来给你挑一挑,裁几身夏天的衣服,想来这会儿已经到了。”
岑令溪终于缓缓回过神来,收敛了眸中神色,和闻澈道了谢,再与他一同起身。
她本对这件事没有什么想法,左右她现在也都是待在闻澈身边,且经历了这么一连串的事情,她根本没有心思将自己打扮地鲜妍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