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令溪似乎愣了下,但又转头离开了。
或许是上天觉得他命不该绝,第三天的时候,闻澈身上的烧退了,修养了十来天,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只有胸口处的那道疤痕,格外得触目惊心。
连朝为闻澈披上外衫,将朝臣送过来的劄子递到他手里,和他禀报最近的事情,“郎主,您受伤的事情,属下将消息按了下来,岑,”他说到一半,看了眼闻澈的神色,又改了口:“夫人这些天也不曾出门,只是每日会来您房前看一眼,却不曾进来,那日刺杀您的歹徒,属下无能,并未找到,望您治罪。”
连朝说完,垂下眼睛,等着闻澈的指示。
闻澈默了会儿,说:“无妨,查不到便查不到吧。”
那个叫做合玉的,不过是被岑令溪当枪使了,真正的“歹徒”,他又哪里舍得让她死呢?
他又将话题引回到朝事上,问道:“这段时日,江南那边的水灾如何了?”
连朝听到闻澈问这句话,立刻跪在了地上,“已经起了瘟疫,蔓延得很快,京畿也未能幸免。”
闻澈愣了下,一时有些心烦,和连朝吩咐:“起来,这件事原本也不是你能阻碍的,一会儿将负责此事的朝臣叫过来。”
连朝称是。
闻澈想了想,问道:“先前让人准备的嫁衣如何了?”
连朝愣了下,膝行到闻澈的榻前,抬起头来看着他,语气有些激动:“郎主,您的私事原本不该是属下应该干涉的,但是属下还是想说两句,她都那样对您了,甚至想要杀了您,您还要留着她么?”
闻澈将手上的劄子放到一边,看着连朝,问道:“连朝,如若有个人在你深陷泥泞,在你最灰暗的时候,如同一道光一样照亮了你,她对你,和旁人对你都不一样,无论发生了什么,你还会舍得放开吗?”
连朝显然没想到闻澈会这么说。
这是他跟了闻澈这么久,闻澈第一次对他推心置腹。
他从前不知晓自家郎主已经权倾朝野,放眼大昭,要什么样的绝色没有,为何非要将所有的执着都放在岑令溪身上?
但他没有过这些经历,所以只能低声说:“属下愚笨,属下不知。”
“这世上最幸运的,是失而复得,最痛苦的,是得而复失。”
闻澈说着扯了扯唇角,示意连朝下去。
他本也没指望连朝会懂。
由水患蔓延出的疫病远远比往常更加严重,等下午有关朝臣和他汇报的时候,闻澈才知晓,连朝已经和他说轻了。
哪里只是京畿?先前那些难民一股脑地涌向京城,进来京城中也出现了病例。
闻澈为此发了好大的火,却也没有办法,只能让人去尽快抑制。
但祸不单行,他才痊愈没多久,侍候岑令溪的绿萼来告诉他,说是岑令溪病了。
闻澈一时几乎没有站稳,还好连朝从旁扶了他一把,他堪堪站住。
“传太医。”
连朝不敢耽搁,立刻离开了。
闻澈顾不得手上的事情,去了岑令溪的房中。
他步履匆忙,“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何不早来报?”
绿萼低着头,回答道:“前两日的时候,夫人突然不太愿意吃东西,但此前夫人的胃口也一向不大好,奴婢只以为是夫人心情不好,听连大人讲,您又忙于朝堂之事,夫人也不愿让您知晓,直至今天早上,日上三竿,奴婢也不见夫人起身,便自作主张推开了夫人的房门,却看见夫人躺在榻上,额头上冒着虚汗,脸色也不大好,奴婢一探夫人的额头,这才发现夫人发热了,便来通报了您。”
闻澈心下焦急。
他心中有了一个猜测,但他不肯相信,也不敢相信。
怎么会?岑令溪这些日子一直待在宅子里,连门都没有出,怎么会就这么染上了瘟疫?
一定只是寻常的风寒。
就在他要推开岑令溪房门的时候,绿萼却突然出声:“太傅,要不还是等太医来诊断过后吧,若夫人真得是……”
后面的话她没能说完,便被闻澈的眼神逼了回去。
闻澈没有转头,问道:“除了方才的,夫人,还有别的症状吗?”
“夫人一会儿说冷,一会儿说热,神识也不大清晰。”
闻澈心中更是一沉。
他从前在齐地的时候,有过治理瘟疫的经验,那些感染了瘟疫的人,就是这样的症状。
在看到躺在床上的岑令溪时,闻澈忽然不敢近前了,不是怕她身上有瘟疫传染给自己,而是怕自己会这么失去岑令溪。
他深吸了口气,走过去将岑令溪抱在怀中,却发觉她浑身滚烫,意识模糊,嘴唇翕动,不知在呢喃着些什么。
闻澈凑近了听,却仍然听不清楚她的呓语。
他看着一脸憔悴的岑令溪,那些往事,忽然从他脑海中一笔勾销了,他无比的希望,这些病痛,能转移在自己身上。
不过多久,太医便到了。
太医本想和闻澈行礼,却被闻澈拦住了。
“直接过来看诊。”
太医将药箱放在一边,看着闻澈怀中裹着厚厚的棉被的岑令溪,心下已经大致有了猜测。
一番望闻问切后,基本上已经和外面那些感染瘟疫的灾民症状无差。
太医转头朝绿萼问道:“敢问娘子身上可有起疹子?”
绿萼愣了下,她并没有看。
闻澈揭开棉被的一角,轻轻拨开岑令溪的领口,那原本雪白的皮肤上,此时已经起了点点红疹子。
他不甘心似的,又将岑令溪的袖子往上推了推,两条胳膊上,此时也有了红疹子。
确是瘟疫无疑。
这一刻,闻澈只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太医忙跪在地上,安慰着闻澈说:“下官给夫人用药,若是精心照顾,会痊愈的。”
闻澈闭上眼睛,摆了摆手,示意他下去。
他是从瘟疫中幸存的,他怎会不知,由水患引发的疫病,一旦染上,能活下来的可能性小之又小。
这时连朝也进来了,“郎主,属下已经将宅中上下清查了一遍,将有症状的下人隔离了开,暂时是没事了。”
闻澈没有回头,只是应了一声。
连朝抬头,这才发觉闻澈将岑令溪紧紧抱在怀中,且未作任何防护措施,于是下意识地看向一边的太医。
太医点了点头,示意连朝岑令溪感染的的确是瘟疫。
连朝立刻道:“太傅,您身子金贵,且如今正是需要您力挽狂澜的时候,您这时,要万万保重自己啊!”
闻澈慢慢地抬起眼睛,看向连朝:“你话太多了。”
连朝瞬间噤声。
闻澈用自己的侧脸地上岑令溪滚烫的额头,“都出去。”
一屋子的人,没有人敢违逆闻澈的意思,只好退了出去。
屋中又恢复了寂静。
闻澈抱着岑令溪,一遍又一遍地想要听清楚她在说些什么,但都没有结果。
不过多久,绿萼端着煎好的药碗推开了门,请示闻澈的意思。
闻澈指了指手边的小案,道:“放那就可以了。”
绿萼乖顺地将药碗搁在一边,端着盘子离开了。
闻澈换了个姿势,让岑令溪可以在他怀中靠得舒服一些,这才端起那个药碗,试了下温度,确认不烫以后,才用勺子一口又一口地喂给岑令溪。
岑令溪意识不太清楚,喂一口有半口都能顺着嘴角淌下来。
那药实在是苦,闻着都苦,闻澈虽然不忍心,却更想让岑令溪早些痊愈。
小小的一碗药,他喂了好久,药碗才终于见底。
就在他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先前喂给岑令溪的那些药却被她一下子全吐了出来,尽数吐在了闻澈的身上。
闻澈无暇去管自己身上,连忙从怀中取出一张还算干净的帕子,为岑令溪擦拭去下巴上,脖颈上的药。
她那么爱美。
闻澈如是想着。
岑令溪吐完后,又沉沉地睡了过去,闻澈也只好将她松开,去处理了下身上的污秽,让连朝将公文尽数搬到岑令溪房中。
他自己则坐在岑令溪榻边上,握着她的手,寸步不离地守着。
半夜的时候,岑令溪发出了哼哼唧唧的声音,闻澈立刻就惊醒了。
他一扫困倦,去问岑令溪的状况。
“疼,好疼啊……”
声音中带着哭腔。
闻澈却慌了神,他知道,这是病情恶化的表现。
第57章 天谴
岑令溪躺在榻上, 面色苍白,憔悴不堪,发丝沾了汗水, 胡乱地贴在她的额头上,脸颊上, 唇紧紧抿着, 但还是没有克制住喉咙间溢出的因疼痛发出的呻吟声。
闻澈看得心中抽疼,他看着岑令溪下意识地咬着自己的唇瓣,便将她抱起来, 让她倚靠在自己怀中,将自己的虎口递在她的唇边, 想让岑令溪不要咬自己。
但岑令溪此时意识正模糊着, 全然不肯配合。
闻澈只好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抚着她的背, 只希望她的疼痛可以稍稍纾解一下。
病情恶化,为何会这样?
他这么寸步不离地守着,每天的药都有在按时喂给他的令溪, 为何还是要她承受这样的痛苦?
闻澈想不明白。
他此时终于明白了当年他在齐地治理瘟疫的时候,那些抱着至亲至爱之人坐在路边临时搭起来的棚子底下手足无措的人。
当时粮食和药都是稀缺物件, 他在街上带着面纱巡视的时候,也曾看到过八尺高的男子抱着自己的妻子、女儿坐在路边痛哭流涕, 然后不甘心地将好不容易求来的汤药和粮食小心翼翼地喂给她们,怕苦着她们, 又怕她们不好好吃饭不好好用药会被这场瘟疫夺去性命。
他那时其实有些无动于衷, 心中甚至没有多少悲悯,只是用审视的眼神打量着他们, 一度认为他们之所以会陷入这样的状况不过是因为生在民间,既无权柄又无富贵, 毕竟可不见齐王和齐王世子染上这样要命的瘟疫。
四年前他从那场瘟疫中走过,但其时他的心早已如铁一般冰冷,他只觉得蝼蚁之身,生死之事本就由不得自己做主。
但如今当他拥有了一切,当他坐在大昭最繁华的长安城中,拥有着至高无上的权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仍然避免不了心爱之人陷入这样的状况。
他有再多的权柄和富贵又如何?自己甚至在岑令溪病情恶化,疼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的时候,只能这样抱着她,连她的一丝痛苦也分担不了。
闻澈此时觉得,若是自己有错,自己有罪,为何不将惩罚降落在自己身上,为何要加诸岑令溪身上。
她那么恨自己,怎能代自己来受过?
在这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数年前那个被岑令溪扔在岑宅门口的冬天。
那一次,岑令溪毫不犹豫地扔下他和江行舟走了,这一次,是否又要再一次扔下来,让他独留于这人世间?
闻澈本想轻轻用下巴抵着岑令溪的脸,却在触碰到的那一刻,想到了自己连续几天守在她榻边,下半张脸上尽是短短的青色的胡茬,只好作罢,然后让岑令溪在他怀中换了个姿势,让她睡着不至于太难受。
他还是没有克制住泪流满面。
如今正是深夜,太医从宫中出不来,要传太医也得等天亮了,而民间的其他郎中他又不大放心,毕竟长安城中这几日瘟疫也蔓延得厉害。
他就这么抱着岑令溪枯坐在榻上,往事自他脑中一幕幕地流转过去,不知不觉间,晨光就打在了他的脸上。
连朝在外面轻轻叩门,应当是有重要的事情。
闻澈的声音有些沙哑,“进。”
连朝这才推开门,在屏风外面站定。
连朝缓缓抬了抬眼,这才意识到天亮了。
“你先去找人去宫中请太医过来。”
连朝沉声称“是。”
闻澈这才渐渐找回了自己的状态,又问道:“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么?”
他受伤后便没怎么管朝中的琐碎小事,能让六部各司自己解决的都交付下去了,只有大事才会亲自定夺,而岑令溪病后,他也没什么心情去处理朝中的那些公文劄子了,任由它们堆在书房里。
连朝的声音隔着一道屏风传来:“中书的卢大人来了,看着是有要紧的事情……”
连朝说到这里,没有再往下说。
毕竟能让中书的人在这样的风口浪尖上前来见闻澈,想必也不是什么小事,但见于不见,全在于闻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