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想让方鸣野来送她,于是没有提前和他说,只是戴着幕篱,带着通关文牒,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出了城门。
这场雨,让岑令溪忽然想到了闻澈。
鬼使神差的,她撑着伞,去了乱葬岗。
闻澈死后,因为是本朝第一大奸臣,故而被用一张破草席卷着,扔到了乱葬岗。
他没有父母、没有娶妻、没有子女、亦没有要好的至交,新帝登基,人人对他避之而不及,自然也没有人为他收尸。
岑令溪很轻易地找到了闻澈的尸身。
她脑中走马观花一般的,突然想起了很多的事情。
想起了那年下雪的大兴善寺、冬日的长安街头、那年春天下着雨的御史台,她撕毁婚书的那日、那夜的曲江池,还有两人去大兴善寺抽签那回。
闻澈屡屡抽到下下签,她随手拿到了空白的木签。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岑令溪最终还是回了城中,找人为闻澈买了一块风水不错的墓地,为他买了一口棺椁,无声无息地把他葬了。
牙行的人不知道闻澈的身份,问岑令溪闻澈的墓志铭怎么办的时候,岑令溪本想自己写,但一抬笔,却发现什么都写不出来,无论是褒扬的话,还是讥讽的话,她最终搁下了笔,只让他们在墓碑上刻上“闻清衍之墓”。
没有身份,没有墓志铭,也没有立碑人的姓名。
在合棺的时候,岑令溪将闻澈曾经送给她的那支珍珠簪子和当时让她戴上的那半块玉一并放了进去,算是他的随葬品。
她其实说不上来,自己对闻澈到底是恨,还是爱。
说来也巧,她真正离开的这天,依旧下着淅淅沥沥的雨,她的心头泛上一阵绵密的,如蚂蚁啮咬一样的疼痛来。
后来岑令溪真得去了很多很多的地方,见到了从前向往却没有见过的风景。
齐地的七十二泉、江南的诸多园林、诗人笔下银河落天的庐山瀑布、峥嵘而崔嵬的剑阁,也见过漠北风光,遇见了西域往来的商人,学会了不止一种语言,体验过了塞北的风沙,也在草原上肆意的策马而过……
每到一处,总要在游记里写上一笔,总要留下一些诗歌文章。
每年过年的时候,她总会赶回长安城,和父亲团聚。
方鸣野也终身未曾有后宫,只是从宗室之中过继了个孩子,立作储君,亲自培养。
每年除夕时的宫宴,他总是先应付了宫中,再轻装简行出宫,到岑宅,与岑令溪和岑昭礼一起守岁,和许多年前一样。
只有这一年,已经是方鸣野成为天子的第十年了。
岑令溪在秋天的时候,再去了次塞北,但要准备回长安的时候,却下了一场大雪,封了山路。
下了雪的山路不好走,太过危险,若是等雪消融,怕是不太可能,她便写了封信绑到了信鸽的腿上,随信还有一支白鹤的翎毛。
方鸣野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是除夕的前一天。
他抬手抚着那支白色的翎毛,喃喃:“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
这是他名字的来源。
长安已经落了雪,塞北想必更甚。
在千里之外的塞北小城,岑令溪坐在窗前,托腮看着外面簌簌而落的雪,叹了口气,落笔时,无意间抬了下眼。
窗外似乎有个熟悉的身影。
十八年前的初逢,也是这么一场雪。
第60章 .番外一(一)
浓密的雪纷纷扬扬地下着, 纵使笼罩了整座宫城,似乎也挡不住不远处传来的血的腥膻味。
岑令溪只觉得手脚冰凉,她惴惴不安地揣着个汤婆子坐在寝殿的榻上, 等着婢女青梧的消息。
脚边放着的炭盆里的红炭已经快要烧尽了, 就像这座摇摇欲坠的宫城一样。
岑令溪只觉得每一刻都万分的难熬。
好不容易等到青梧推开寝殿的大门, 搓着手进来。
她忙站起身,问道:“外面怎么样了?”
青梧站在原地低着头, 过了许久, 才抬起头来看着岑令溪, 轻轻地摇了摇头,语气中尽是失落:“娘娘,城破了。”
本来站着的岑令溪忽然就无力地坠坐在榻上,她死死地捏着手炉外面裹着的绸缎套子,仿佛这样便可以让自己的恐惧消散一些。
她转头看向窗外簌簌而落的雪, 一时神思有些恍惚。
她本不应该被困在这宫城里的,她本该与自己已经定亲的心上人成婚的, 再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但是偏偏天不遂人愿。
六年前, 岑令溪已经定了亲事的未婚夫闻澈意外卷进了大昭开国以来殃及最广的一场党锢之祸中,她为了保全自家, 只好与他退了亲。
当年的闻澈出身贫苦,全靠寒窗苦读许多年,才过了科举和制举, 殿试上中了一甲第二的榜眼, 入仕不久, 又被牵连进党争之中,他在京城中没有可以依仗的家族, 被下狱三个月后,贬官到了齐地。
岑令溪在次年的选秀中,因为出身和年龄都合乎要求,不得不入宫选秀,她未出阁的时候便是“长安第一才女”,周身又如天上清冷的月一般,即使她有意低调,但还是被皇帝选入了宫中,并在选秀当场赞赏她有“宓妃之姿”,当即赐了她封号“宓”。
因此,她成了那一批入宫的秀女中位分最高且唯一有封号的一个。
最开始的时候盛宠无双,入宫一年有余,便已从婕妤到了九嫔之一的昭容,她自幼熟读诗书经史,皇帝最宠她的时候,甚至允许她讨论国事,也允许她参与编修国史,开国以来,这样的恩宠,绝无仅有。
当时的皇后没有子嗣,宫中其他几个庶出的皇子要么平庸,要么生性不适合做太子,岑令溪又处事谨慎,进退有度,那段时间,她的父亲岑昭礼在前朝也如鱼得水,青云直上,甚至入了台阁拜了相。所有人都说,倘若她能诞下个皇子来,陛下一定会将她所出的皇子立为储君。
但是她自幼体质虚寒,皇帝又已年过不惑,皇长子的年纪甚至与她差不多,便更难有孕。
入宫后的第三年,她仍旧宠眷不衰,也是那个时候,她得知了,被贬官到齐地的闻澈,在齐地的瘟疫和动乱之中稳住了大局,皇帝很是欣赏他,想要将他调入京中的事情。
当时她正在皇帝身边研磨,皇帝并不知晓她和闻澈之间的那段往事,只是当个稀奇事提起,她却难得走神,手中的动作顿了下。
得知闻澈过得不错,岑令溪也很开心,至于回不回京城,是他自己的选择。
皇帝生性多疑,便问她是不是和闻澈有故。
她矢口否认,回答了只是觉得稀奇,好在皇帝向来信任她,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只是那天回去又想起了往事,她梦中惊醒的时候,只有青梧守在她身边。
青梧当时害怕极了,“娘娘怎么还念着他?”
岑令溪背上冒出了一层虚汗,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青梧朝外头看了眼,说:“还好今夜陛下没有召您侍寝,寝殿之中也没有旁人,若是被人听去了,指不定酿出多大的祸端呢。”
岑令溪闭上眼睛,定了定神,和青梧吩咐道:“青梧,你去将我妆奁中的那个珍珠簪子拿过来。”
青梧惊讶道:“娘娘,您怎么还记挂着呢!”
岑令溪平声道:“我是说,让你将那枚簪子放到壁龛后面的暗墙里去,以后不要再拿到我跟前了。”
青梧抿了抿唇,照做了。
她知道岑令溪的心思。
岑令溪怕触物思人。
但在这深宫中,一言一行,不可以出一点的差多,伴君如伴虎这句话从古传到今,不是没有道理的。
入宫的第四年,她难得有孕,皇帝大喜,当即晋升她为昭仪,并许诺等这个孩子生下来,便升她为四妃之一,若是个皇子,便立这个孩子为大昭的储君。
那段时间,满宫的人都来巴结她,内府六司的人都说,当今最要紧的便是翊坤殿的差事。
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她体质太弱,即使太医一直在悉心调养,但在有孕第四个月的时候,还是毫无征兆的小产了。
皇帝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匆忙从前朝赶回来,安慰她。
但岑令溪悲痛难以自抑,好久都没有缓过神来,身子痊愈后侍奉皇帝时又说错了两句话,而祸不单行,岑昭礼在前朝被人拽住这个时候弹劾,她也被皇帝冷落了。
她生性自傲,入宫也不是她所愿,故而也不愿主动和皇帝低头,后宫中从不缺会讨好皇帝的妃嫔,她自此失了宠,从前门庭若市的翊坤殿也变得门可罗雀。
就这么一直过了两年。
皇帝的身子也愈发不好,几个成年的皇子内斗夺储,要么被废为庶人,要么身死,内宫大权一度由皇后把持,所有人都知晓,岑令溪复宠无望,见风使舵、落井下石的越来越多。
到了今年入冬的时候,她宫中的炭火和份银也被克扣无几,她只好让青梧将从前皇帝赏赐给她的那些钗环首饰拿出去换一些炭火和新鲜的蔬菜来,才在这座深宫中勉强维持住生计。
但她却一直没有动闻澈当年送给她,后来被她藏在暗墙里的那枚珍珠簪子。
不过现在看来,大抵有也没机会戴了。
青梧蹲在她身边安慰她,“娘娘,您这两年在宫中深居简出,也不大露脸,想来那些攻入城的叛军也不会留意到您,届时我们看看能不能趁乱出宫。”
岑令溪摇了摇头,“若是真那么容易离开,我又怎会等到今日,只是陛下驾崩,像我这样膝下没有子嗣的嫔妃,大抵是要去寺庙里给陛下祈福的,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倒也不错。”
青梧一时不知要怎么安慰岑令溪,只好说:“娘娘,奴婢给您将手炉里的炭火换掉吧。”
皇城没有坚持多久,第二日傍晚的时候,青梧火急火燎地跑进来。
岑令溪却表现地很是平静,她知道,长安城破,宫城又能坚持多久,死撑罢了。
她不着急,青梧却替她着急,“娘娘,叛军入宫后,已经将皇后娘娘软禁,现下宫城已经被他们完全控制,奴婢本听说小齐王年幼,尚且为您松了一口气,但听前面传来的消息,那位小齐王是打算将陛下留下来的妃嫔都赏赐给功臣的。”
岑令溪听见“赏赐”两个字的时候,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手中的手炉便滚落在地上。
赏赐,便意味这她们要作为物品,任由那些齐地来的军士挑选。
她远远的,听到了一阵外面传来了骚乱声。
是女子的尖叫声。
青梧着急地眼泪都要淌出来,她扯着岑令溪的袖子,道:“娘娘,要不您先躲一躲,若是有什么事情,便由奴婢来顶上,您找机会赶紧出宫吧。”
岑令溪握着她的手,说:“我能去哪里?爹爹从前支持赵王一党,却没想到先入京的是齐王,新帝要立威,必然要先从原来支持赵王的这些臣子中动手,”她顿了顿,自嘲地笑了笑:“从入宫这一刻开始,我的命就由不得我自己做主了,我现在哪里也去不了。”
“那怎么办?”
岑令溪静静地坐着,说:“等。”
“你去,帮我把那支珍珠簪子拿过来。”
青梧愣了下,但又明白过来岑令溪的意思。
到现在这个时候,谁还管得着这个簪子是怎么来的呢?许是自家娘娘想留个念想罢了。
于是起身去壁龛后面的暗墙里将那支簪子取出来,递到岑令溪手中。
她的宫殿没有安静太久,不多时她便听到紧闭的大门被人从外面强行打开了。
她先前落魄,在她身边侍奉的也就只有她从家中带来的青梧,外面也没有像别的宫殿那样,传来婢女挣扎恐慌的尖叫声。
岑令溪深吸了口气,垂着眼睛,紧紧地握着手中的那枚簪子。
等听到寝殿的门被打开时,她头也不抬,只是将簪子抵在自己的脖颈上。
她出身于书香世家,自幼岑昭礼便教她——名比命重要,更何况她曾经也是名动京城的才女,如今又怎能委身于这些叛将,若是那人敢硬来,她便以死明志。
在抬头的一瞬,她脱口而出:“你不要过来!”
但在看到那人的脸时,她却呆滞住了,手中握着的簪子,不知道是该放还是继续抵着。
因为那人是阔别六载的故人,闻澈。
她曾经跟在他身后,一声声喊着“清衍哥哥”的闻澈,她从未想过,两人的重逢会是这样狼狈的场面。
更是不敢想,她曾经的未婚夫,准确来说,是被她毁婚的未婚夫,会如何待她。
闻澈站在殿门口,衣袖上沾染着血迹,手中提着剑,也怔愣住了。
只听得“哐当”一声,闻澈手中的剑掉落在了地上。
而后他便朝岑令溪跑过来,岑令溪大脑一片空白,任由着闻澈将她拥入怀中,握着簪子的手,也松了开来。
“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第61章 .番外一(二)
在闻澈将她拥入怀中的时候, 岑令溪还没有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