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步履坚定地走到阵前,看着盔甲穿戴整齐的军士,扬声道:“而今北蛮已定,兵甲已足,但天子年幼,朝中竟任由奸臣闻澈当道,以至国不成国、军不成军,当年先王又惨遭奸人诬陷,我大昭北疆差半分陷落,诸位,可愿随我攻入京师,以清君侧?”
跟在方鸣野身边的副将振臂高呼:“攻入京师,以清君侧!”
底下的士兵也跟着喊:“攻入京师,以清君侧!”
定州鼙鼓动地来。
方鸣野来到定州后,直接接手了原定北军,几次大战下来,周边的各州已经被他吞并,此次南下攻入长安的兵马,以十万计,一路势如破竹,沿途将领要么逃往京城,要么主动献城。
不过一个月,方鸣野便已带兵过了蒲津渡,直逼潼关。
这时,方鸣野的身世才大白于世。
消息传到长安的时候,所有人都慌了神,从前朝政皆由闻澈一手把控,闻澈放权后,三省六部还能勉强维持日常事务,但大兵压境,需要做出重大决断的时候,年幼的天子瞬间就失去了所有的手段。
他只好亲自纡尊,带着闻澈交上来的官印和禁军兵符来了雀园请闻澈重新出山把持朝堂大权。
方鸣野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实际上就是冲着他闻澈来的。
闻澈心中清楚。
于是他接下了天子带来的重任,他本想收手,但现在看来,似乎并不能这么平安地就离开京城。
等天子离开后,闻澈看着一脸平静的岑令溪,忽然笑了:“你这么冷静,是一直都知道这件事,对吗?”
闻澈没有说清楚,“这件事”到底指什么。
岑令溪却也如实回答,“我只知道他在北疆一切平安,其余的,也是近些日子才知晓的,”她顿了顿,像是担心闻澈不相信一般,“事到如今,我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
确实,没有必要。
虽然闻澈重新掌握了大权,但方鸣野毕竟来势汹汹,且定北军沉淀了快二十年,一路势不可挡,根本难以抵挡。
鏖战十几日后,潼关终于还是被定北军攻破,陈兵长安城下。
闻澈带着岑令溪登上了长安城墙,与骑着高头大马的方鸣野遥遥相望。
所有人都知晓,这是生死一战。
第59章 尾声
风扬起了方鸣野铠甲上挂着的披风, 同时也将长安城墙上的旗帜吹得猎猎作响。
隔得太远,闻澈看不清方鸣野的神色,遂将岑令溪往自己怀中揽得更紧, 朝底下道:“方鸣野, 你若是真打算强行攻入长安城, 不如想想你阿姐。”
方鸣野往这边看了看,没有说话, 只是抬起自己的手腕, 却悬在空中, 久久没有发号施令。
闻澈看了一眼一边穿着盔甲的禁军统领。
随即千万支箭矢朝着城下飞了出去。
整件事发生在瞬息万变之间,岑令溪甚至没有来得及说一句话,但在看到那些箭矢朝着定北军的方向而去的时候,她还是没忍住朝前倾身,“阿野!”
却在下一秒被闻澈拽了回来。
而后岑令溪看见方鸣野拉扯着马脖子上的缰绳, 在原地打了两个圈,其实由军阵前的盾牌挡着, 不至于伤到他。
闻澈在岑令溪耳边低声道:“令溪,你还没有看清楚么?我可以为了你放掉所有的权柄, 可以什么都不要,但方鸣野他今天注定是要攻入长安城的, 战场上的情况瞬息万变,怎么会不伤害到你?你到现在,还是分不清楚, 谁更爱你吗?”
岑令溪的动作顿了下, 她脑中很乱, 但她同样知晓,这场战争不是因她而起, 其实也不是她可以阻拦的。
闻澈便趁势将她按入自己的怀中,又用手捂着她的耳朵,“不要看,也不要听。”
闻澈知道,如今的长安城中早已没有真正安全的地方,方鸣野来势汹汹,士气正盛,周边的州郡皆以向他投诚,他也不会缺粮食,反倒是长安城,刚经过一场瘟疫,还没有完全稳定下来,被攻破是迟早的事情。
既然无论如何都躲不开,不如就将岑令溪留在自己怀中。
定北军的攻势远比闻澈料想得更加猛烈,这场仗从清晨一直打到了夕日欲颓的时候,远处天幕上的红色,一时让人分不清是夕阳还是鲜血,空气中都是血液中弥散出来的铁锈味。
九门之一还是被攻破了,紧接着便是连着几扇城门的沦陷。
闻澈与岑令溪在禁军的簇拥下退入了皇城,即使皇城根本无险可据。
一切的一切,都像极了一年前,闻澈带着齐地的兵马攻入长安城的时候,那时候他也向如今的方鸣野一样势如破竹,锐不可当,只是如今,攻守易势罢了。
连朝掩护着闻澈和岑令溪往里退,闻澈和他吩咐道:“方鸣野今日是冲着九五之位来的,如若我死了,雀园内有一条通往城外的密道,你带上所有人,护送夫人离开。”
“太傅!”连朝虽然知晓闻澈对岑令溪用情至深,但没有想到,在这样的生死关头,闻澈想到的还是岑令溪。
闻澈没有转头看连朝,只是冷声道:“这是命令。”
连朝无法反驳,只能应了声。
方鸣野入城之后,不许定北军毁坏平民的一砖一瓦,不许劫掠他们的一丝一缕,直接率兵往皇城里去。
在路过某处的时候,他忽然想到,几个月前的那场宫宴,自己就是在这个地方与闻澈据理力争,而后为了阿姐拒绝了赐婚,终究是放下了官印,只身北上,去了定州。
他自小读圣贤书长大,阿姐又待他极好,所以当年在父王的手下寻到他的时候,没有立刻跟着他们会定州,他本已打算放下仇恨,可后来他才发现,一旦放下,他所珍视的一切都要被迫放手。
他当然不能。
方鸣野想到这里,从那座高楼上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夹紧马腹,朝皇城的方向而去。
禁军在长安城门被攻破的时候便已溃不成军,纷纷向里面逃窜,此时更是据守着根本挡不住几下攻击的宫门,做垂死挣扎。
闻澈带着岑令溪一路往里面退,直至到了垂拱殿。
年幼的天子衣冠整齐,手里握着那把象征着身份的天子剑,在内侍的保护下瑟瑟发抖。
当他看到闻澈进来的时候,便知道,自己这个天子应该是做到头了。
当年先帝费了那么多的力气找到了从定州南下的定北王妃,并将其诛杀,且定州这二十年来,一直非常安稳,也不见定北王的旧部闹出什么事情来,满朝谁也没有想到,这个跟着岑昭礼回京的孤儿,被他收作义子,甚至通过了科考制举入朝为官的方鸣野,会是当年定北王的遗腹子。
难怪他当时那么执着地要去定州,原来是早有谋划。
在满朝的大臣中,也没有见到岑昭礼,应当是在自己府中。
不过多久,方鸣野便率军到了垂拱殿前。
定北军用了一日,已经将皇宫和天子牢牢控制住。
方鸣野提着一把尚且淌着鲜血的剑走进了殿中。
他看着面色苍白的天子,轻轻摇了摇头,说:“你我之间,连五服都没有出,这皇帝,你做得,我也做得,所以我今日不会要你的命,我只要,闻澈的命。”
方鸣野说着将剑指向了闻澈。
时隔几个月,他们二人再次针锋相对。
闻澈早已料到今日的结局,他本来也打算将这些权力全部放下了,于是好整以暇地看向方鸣野,“你别忘了,你阿姐还在我怀里。”
方鸣野的眉头果然皱了一下,“你今日左右也活不了,不如放了我阿姐,我会留你一个全尸。”
闻澈笑了声,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抵住岑令溪的脖颈,却是将刀刃对向自己的手心,对着岑令溪的那边,是光滑的刀背。
“让我和她走。”
方鸣野毫不犹豫地回绝:“不可能。”
闻澈垂眼看向岑令溪,“令溪,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你养大的,他才不在乎你的死活。”
方鸣野自然忍受不了他这么诋毁自己,于是出声为自己争辩:“阿姐……”
只是他这话说了一半,却止住了。
因为在闻澈身后的天子,在所有人都没有留意到的时候,提起手中的天子剑,朝闻澈的后心刺去。
闻澈只听见了刀剑没入皮肉的声音。
他知道,天子是想拿他的命当给方鸣野的投名状,又或者说,天子也早已恨极了他,只是一直没有机会。
在感受到天子进一步用力捅的时候,他将岑令溪往一边带了带,他怕刀剑伤到岑令溪。
闻澈没有支撑住,倒在了地上。
天子松开了那把天子剑的剑柄,抬起头,颤抖着声音看向方鸣野:“可不可以不杀我?”
方鸣野没有应声,只是让手底下的人将天子带下去。
闻澈倒在地上的时候,岑令溪也跟着跪坐在地上。
鲜血已经顺着他的唇角流了下来,他像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才抬手抚上岑令溪的脸颊,“令溪,时至今日,我还是想说,我从来没有后悔过遇见你,那年在大兴善寺,如若不是你,我不会有后来的金榜题名,更不会发生这许多的事情。”
他说着咳了两声,“其实我什么都知道,你给我下毒的时候,我甚至觉得,只要你还愿意留在我身边,这就足够了,我也从未奢望过你会原谅我,对不起,是我太自私了,我只是想,和你好好过完后半辈子,只是希望,你可以多怜悯我一些。”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体力已经支撑不下去了,但他还是将喉咙间涌上来的血吞咽了下去,说:“如果可以重来一次……”
闻澈说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是一字一顿了,这句话没有说完,他的手缓缓从岑令溪的脸上滑落,而后重重地跌下去。
岑令溪大脑一片空白。
闻澈想是知道自己想说的花说不完了,于是只挑了最重要的几个字,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我,爱,你。”
岑令溪看着鲜血糊满了他的脸,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在下一刻,将手缩了回来。
她忽然有种大厦崩塌的感觉。
她那么想杀了闻澈,可当闻澈真正死在她怀里的时候,她竟然陷入了木然。
她自己都难以说明,她对闻澈究竟是什么感受。
方鸣野在一旁看着,更是一阵心疼。
于是扔下了手中带血的剑,将岑令溪搀扶起来,说:“我带你去休息。”
岑令溪没有拒绝,就这么被方鸣野抱到了偏殿。
她坐在偏殿里,看着摇曳的烛火,泪水就这么滑了下来。
方鸣野在外面轻轻敲门,问要不要自己进来陪她,被她拒绝了。
许是担心她适应不过来,方鸣野也没有让岑令溪挪腾。
长安城中都平定下来,已经是三日后了。
方鸣野从宫女手中接过要给岑令溪的粥,屏退了所有的下人,自己推开门进去了。
方鸣野看着岑令溪坐在窗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没有惊扰她,只是静静地坐在旁边。
等到岑令溪回过神来,才哑着声音喊了声:“陛下。”
方鸣野温声道:“阿姐,你我之间,什么时候这般生分了?”
语气中隐隐有些撒娇讨乖的意思。
岑令溪便顺着他道:“阿野。”
方鸣野这才弯着眼睛笑了笑,就和从前一样。
他将舀着粥的勺子递到岑令溪唇边,“我听他们说,你这几日一直没有什么胃口。”
岑令溪没有说话。
“这样我会心疼。”
岑令溪便吃了一口粥。
方鸣野喂她吃了小半碗后,抬手轻轻为她擦拭着唇角,末了,才很郑重其事地说:“阿姐,其实,我,喜欢你。”
方鸣野说完垂下眼,深吸了口气道:“你我之间,本没有血缘关系,我想让你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岑令溪并不意外,但她却很平静地拒绝了,“阿野,无论有没有血缘,我从来只把你当作弟弟,从来没有别的想法。”
方鸣野眉目间染上了一层落寞,但很快被他压了下去,他又说:“那我便立你为长公主,尊享一切的荣华富贵。”
岑令溪终于和方鸣野眸光相对,“阿野,比起这些,我更希望,能恢复自由身,我想去从前没有去过的地方,想游历完大昭的每一处,我不想被困在京城中,也不想身上再有什么公主、皇后、夫人的枷锁,我只想做回我自己,做回岑令溪,好不好?”
岑令溪难得说这么多的花。
方鸣野攥紧了拳,最终苦涩地笑了笑,说:“好,我都答应阿姐。”
岑令溪调节好自己的心情后,回家和岑昭礼告了别,岑昭礼知晓她这一年里,经历了太多,也没有拦着她,只说,若是想回家,他永远在家中等着。
她打算离开长安那天,长安城落下来第一场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