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澈想了想,和连朝吩咐:“将卢大人请进来,让他在前厅稍等片刻,我梳洗更衣一番过去。”
他说着扫了一眼自己现在这副行迹,还是不便见外人的。
中书的卢大人是他的人,又是三朝元老了,于情于理上,闻澈也不能说不见。
闻澈简单梳洗了一番后,去前厅见了卢大人。
卢大人拄着拐杖坐在前厅的木椅上,见到闻澈本想起身,却被闻澈拦住了。
他先与卢大人客套了一番,“卢相公这个时候来,是出了什么了不得事情么?连中书也无可奈何?”
卢大人轻轻摇了摇头,颤颤巍巍地从袖中取出一卷劄子来,捏在手里,看着闻澈:“我此次前来,并非是为了朝中公事,而是事关闻太傅你。”
闻澈撩起袍子的一角,坐在主位上,问道:“什么事?”
“京中瘟疫蔓延得越来越严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流言,说是因为你擅权专治,未能将九鼎之权交还给陛下,上天才降下如此灾祸,这是天谴,后来竟然传到了台谏的耳中,弹劾你的劄子一道又一道的上,其中也多了些莫须有的罪名,我一直在中书压着没有往出发,但今日,台谏的所有官员竟然联合六部的其他一些官员联名上书,参你,”卢大人说到这里的时候,稍稍顿了顿,咳嗽了两声才道:“还有人说正是因为你这般,才导致灾祸降临到了自己头上。”
卢大人说到这里便没有往下说了,因为灾祸降临到闻澈自己头上指的是什么事情,闻澈应当心中有数。
闻澈压着眉看向一边立着的连朝。
他心下大概知道是什么事情了。
连朝立刻跪下请罪:“是属下办事不周,不知夫人出事的事情是从谁口中传出去的,等属下知晓的时候,长安城中已然传遍了。”
闻澈按了按眉心,他知道,他在长安看似一手遮天,实则根基算不上太稳,不知平日有多少人盯着他看,更何况他也曾多次传太医来宅中,即使太医没有说,也防不住小人之心。
他缓缓匀出一息,让连朝起来,又示意他接过卢大人手中的那封联名弹劾他的劄子,“多谢卢相公将此事告诉我,我需要思量一番。”
卢大人将劄子递给连朝,又听到闻澈问道:“长安城中的灾情如何了?”
卢大人便秉公和他说完公事,根据以往的许多次经验,此次瘟疫尚且在可控范围内,只是因为发生在天子脚下,长安城中,难免叫人有些人心惶惶,加上朝中看不惯他的人又一直蠢蠢欲动
闻澈让卢大人回去继续处理公事,交代了几句,便让连朝将人送走了。
卢大人前脚刚走,太医后脚便到了。
经过太医诊脉,岑令溪的病情的确是恶化了,算是危在旦夕,闻澈并不意外,他心中有数,捏着太医换了的方子看了许久,连太医什么时候走的都没有察觉到。
不知不觉间,已经日色西沉了。
闻澈将连朝唤来,“明日我去上朝。”
连朝看见自家郎主眼睛下的一片乌青,终究是不敢多问半句。
连朝走后,闻澈盯着仍在昏迷中的岑令溪,带着些哭腔问她:“令溪,他们都说这是天谴,降到我身上的天谴,你说,是你在罚我,还是上苍在罚我?”
但岑令溪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满大昭的官员都没有想到,联名弹劾的劄子是前一天上的,闻澈是第二天来上朝的。
他当着满朝的面读了“罪己书”,将禁军虎符交给了龙椅上坐着的年幼的天子。
天子堪堪十岁的年龄,这些日子在日渐蔓延的瘟疫中提心吊胆,生怕哪天灾祸就降临在自己身上,但灾祸没先降临到自己身上,反倒是权柄先回到了自己身上,一时难免有些惴惴不安。
而这是那些台谏之臣最愿意看到的场面,于是对着天子山呼万岁。
闻澈卸去了所有的权利,出宫的时候,连双翅官帽都没有戴,就随意地夹在怀中。
今日难得是个风和日丽地好天气。
闻澈抬眼看了眼太阳,阳光便从他的指缝中漏了进来。
“令溪,你会好起来吧?”
事情似乎真得发生转机,闻澈辞去所有权柄只在家中照顾岑令溪的第三天,岑令溪身上的烧终于退了下去,请了太医来看,说是病情在慢慢好转,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
闻澈这才缓了口气。
傍晚的时候,昏迷了许久的岑令溪终于睁开了眼睛。
她轻声咳嗽了两下,“水,水……”
闻澈着急忙慌地将盛着温水的杯子递到她唇边,岑令溪才醒来,也没有力气去端,便就着闻澈的手小口地啜饮完了一杯水。
“你感觉怎么样?”
闻澈甚是担忧。
岑令溪转眸看向闻澈。
此时的闻澈,哪里还有先前的半点风度,头发不知几日没有梳过,衣服也皱巴巴的,下巴上全是青色的胡渣。
“你一直在照顾我么?”
闻澈点了点头,说:“你先好好休息,剩下的事情都有我。”
岑令溪问出了那句闻澈病着的时候她就想问的话,“我都要杀了你了,你这样对我,值得么?”
闻澈轻轻刮了刮她的鼻梁,“说得什么话,你在我这里,永远是最重要的,”他说着将岑令溪搂紧了些:“我卸去了一切权柄,等你这次好起来,我便陪你去江南,去塞北,去陇西,好不好?”
岑令溪没有吭声。
“所有的事情,都不如你重要,令溪,我可以为了你,放弃一切。”
第58章 死生
岑令溪怔愣了下。
在闻澈说他已经为了自己卸去了一切权柄的时候。
她不大明白。
闻澈这样野心勃勃的人, 他曾经孜孜以求,甚至不惜杀了老齐王,背上了“奸臣”的名号才得到的权柄, 怎么会说放就放?还是为了自己?
这样的话他从前似乎也说过,于是岑令溪在闻澈以带着些殷切的眼神看向她的时候, 轻轻摇了摇头, 说:“我不信,你没有理由这么做,以你现在的权势, 也没有人可以夺去你的所有。”
闻澈的眸中闪过一丝痛意,他轻轻抚着岑令溪的侧脸。
岑令溪想躲开, 却没能做到。
闻澈道:“所以说, 我是自己放弃的, 我心甘情愿。”
岑令溪垂着眼不说话,闻澈想不明白她在想些什么,喉结上下滑动了下, 才平声和岑令溪解释道:“京中瘟疫蔓延,台谏的官员说是因为我专权才致使了这一切, 他们说,这是天谴, 甚至将灾祸降临到了您头上,才让你一病不起。”
岑令溪听着他的话, 唇角扬起一抹嘲讽一般的笑, 她转眼看向闻澈,“天谴?天命?你不是素来不信这些东西么?闻澈, 我是病了,不是傻了。”
闻澈看着岑令溪有些凉薄的笑, 只觉得心像是被千军万马碾过一般,痛极了,却连血也流不出来。
什么时候,他已经让岑令溪这么失望了?
他此时就像个身陷寒冬,极其渴求温暖的幼子一般,将岑令溪紧紧抱在怀中,“可是令溪,你的病情一步步恶化,太医说已经没有法子了,只能看你的造化了,我不能失去你了,除了你,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那么所谓的权柄,本来也就是我为了能重新走到你身边才去争取的,我只希望,你能看我一眼。”
岑令溪任凭他抱着,不为所动。
闻澈的声音有些凄切,“我原本也是不信的,可是在我当着满朝的官员将官印和禁军的兵符上交给天子后,你醒来了,在这之前,所有的太医都曾暗示过我,可以为你准备后事了,”他说着眸眶开始湿润,眼尾带上了一丝红,“但是,你醒来了,不是么?太医为你诊过脉后,说你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只需要好好将养便是了,这说明,天命还是站在你我这一边的,最起码也是这一次。”
闻澈越说情绪越激动,将岑令溪锢得很紧,紧得她几乎不能呼吸。
岑令溪抬手推了推他,说:“我听到了。”
闻澈看见她苍白的脸色,立刻将她松开,“对不起,是我没有克制住,是我太激动了,”他说着深吸了口气,换了个话题,“你想吃些什么,我让人去做,只是不能贪嘴,现下还只能吃清淡一些的东西。”
岑令溪心中有些乱,只是轻声道:“你安排就好,我没有什么挑的。”
闻澈便招呼来了绿萼,让她去安排膳食,又叫下人来帮岑令溪梳洗。
岑令溪毕竟是大病初愈,脸色还是有些苍白,绿萼想要帮她施粉黛也被她拒绝了。
吃饭的时候,岑令溪难得主动和闻澈提了句:“我许久不曾见过我父亲了,我知道他不在江南路,他就在京城中。”
闻澈这次没有阻拦,毫不犹豫地便答允了她。
她尚在病中,外面形势又不太安定,闻澈便将岑昭礼请到了雀园中。
岑昭礼来看岑令溪的时候,闻澈特意避开了。
连朝有些不解,闻澈对着书房中挂满的岑令溪的画像,说:“无妨,由着她去吧,我是打算和她好好过日子的,”他用手撑着下颔,“经历过一次生死,才知道自己真正的心愿。”
闻澈这次也没有让人去听他们父女之间都谈论了些什么,只是觉得没必要。
傍晚的时候,下人来禀报闻澈岑昭礼离开的时候,只听闻他在厨司。
等下人到厨司地时候,却看见他们素来只握刀剑的太傅,手中握着一把菜刀,腰上还挂着围裙,手上的袖子挽起来,慢慢地切着菜,厨司中再没有其他人,一边的锅中冒着热气。
闻澈应当是没有留意到他的到来,听到锅响动的声音,匆匆忙忙地放下手中的菜刀,动作有些笨拙地去掀开锅盖,却因为手底下没有垫布被烫了下,他缩回手,在耳垂上摸了两下。
将锅盖打开后,用勺子搅动了两下,才留意到有人来了。
却连头都没有回:“什么事?可是夫人身体不适?”
下人往后退了两步,说:“岑大人离开了,小人来通报您一声。”
闻澈淡淡地应了声:“嗯。”
那个下人便识趣地离开了。
过了大半个时辰,闻澈才让人将自己忙活了半天做好的膳食送到岑令溪房中。
岑令溪半靠在榻上,将手中捏着的书卷搁在一边,让绿萼服侍她下了榻。
绕过屏风到外间的时候,她看到了闻澈。
闻澈很是贴心地为她将绣凳拉开,又亲手为她舀了一盅汤。
岑令溪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只好先接过来,在闻澈格外期待的眼神中尝了一口汤。
“这汤,还有这桌子菜,是你做的?”
岑令溪猜到了。
闻澈这样的人,一时竟也有些难为情,默了半天,才说:“你若是觉得不好吃……”
他难得这么不自信。
岑令溪现在身子也还没好全,味觉也未全然恢复,其实尝不出来味道,故而再难喝的药她也能眉头也不皱地喝下去,但她在看向闻澈的时候,还是说了句:“还不错。”
闻澈的眸光在这一瞬间亮了起来,抬起头看向岑令溪,“当真?”
岑令溪咽下那口温热的汤,点了点头。
闻澈便是像受了极大的鼓舞一般,不停地给她夹菜。
她也顺着闻澈的性子,小口小口地,吃了不少。
其实她的胃口并不太好,她也不知自己缘何会这般做。
等到下人将残羹收拾地差不多了,闻澈才捉住岑令溪的手,道:“等你身子好些了,我们就去游山玩水,将大昭看个遍,你从前说向往江南,我已经吩咐人在姑苏置办了一座宅院,等你玩腻了,我们便去那边隐居,以后的日子里,只有我们,我每天都给你变着花样做菜好不好?我们就这样看燕子来时、梨花落后,再看叶上初阳干宿雨,看廿四桥边的月,再开一方花圃,种上你最喜欢的花,闲散到白头,好不好?”
岑令溪没有想到闻澈已经连往后几十年的事情都想好了。
闻澈又道:“你可以慢慢想,不着急,你要是想在京城多留一些日子,我都可以,只要能和你在一起。”
因着闻澈将朝中的一切事情都放掉了,他们之间很少有这么和谐的时候。
岑令溪每天早上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都是闻澈,他的袖口向上挽着,额头上还有些汗珠,笑着和她道:“早膳我已经准备好了。”
她的身子也在日渐恢复,闻澈每天寸步不离地守着她,想着法子讨她开心。
岁月似乎真得快进到了闻澈设想的许多年以后。
就连连朝也说,难得看见郎主和夫人这般恩爱和谐。
可在他们都不知道的北疆定州,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一个副将朝着坐在主位上的方鸣野抱拳行军礼,“殿下,三军已钦点完毕,只待您一声令下。”
方鸣野握住腰间悬挂着的剑,缓缓站起身,脸上早已没有了先前的稚嫩之气,眉宇间都藏着北疆风雪中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