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敢相信,六年前不忍阔别的人,如今竟然就这般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并且将自己拥入怀中。
直至那支珍珠簪子落在地上, 发出声音后, 岑令溪才恍然回过神来。
她嗅到了闻澈身上夹杂着的冰雪气。
闻澈的胸膛紧紧地贴着她的,她能清晰地感触到闻澈的心跳声, 一下、两下, 怀着她的身体也渐渐多了些温度, 岑令溪这才意识到,原来这并不是梦。
她轻轻启唇,有些小心翼翼,“清衍,是你么?”
闻澈没有松开她, 轻轻点头,下巴抵在她的肩颈上, 说:“是我,是我回来了, 回来晚了。”
岑令溪的泪水一时没忍住簌簌而落。
闻澈听到她的抽泣声,慌忙地将她松开, “不哭,不哭。”
他想为岑令溪抹去脸上的泪水,却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手上还占着血迹, 是方才杀敌留下来的。
闻澈抬起的手又在空中顿了顿, 素来在战场上运筹帷幄的他, 除了六年前和岑令溪在城门外分别那次,再没有这般失措过。
他从自己的衣衫重取出岑令溪曾经送给他的那张绢帕, 捏在手中,替她擦去了脸上的泪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回来了。”
岑令溪终于止住了哭声。
她其实应该猜到的,闻澈当年被贬官到了齐地,虽然这六年中她一直居于宫闱之中,也没有他的消息,但是她是知道闻澈在几年前齐地那场瘟疫和动乱中立了大功的,后面又拒绝了先帝将他往回调的圣旨,在齐地必然是得了老齐王的青眼,此次回京,所谓的封赏群臣,怎么会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她犹记得六年前的事情。
那年秋天,她和闻澈本来已经在父亲的主持下定了婚约,婚期定在了来年三月,但入冬的时候,她的未婚夫闻澈却卷进了当年的党锢之祸中。
父亲问她要不要考虑和闻澈退婚,为她重新选一户人家,又或者父亲去先帝跟前替闻澈求情,留他一命。
她当时并不愿悔婚。
她于情窦初开的年纪遇上了那么惊才绝艳的人,如今要她在一个冬天里,从京城门当户对的男子中选一个作为以后携手一生的夫君,她只觉得荒谬。
岑昭礼尊重她的意见,本意打算写劄子上书替闻澈求情了,毕竟闻澈入仕以来,一直秉持着明哲保身的原则,前段时间,他因为文章写得好,又被从御史台借调去了翰林院编修国史,整日和那些史料著书待在一起,哪里有心思参与那场党锢之祸?
出事只是因为他当年科举的时候,他会试时的主考官,也就是他的老师在这场党锢之祸中败了,那年由他的老师提拔上来的官员统统遭受了贬黜。
但若是岑昭礼出面,加上闻澈一直在翰林院编修国史,皇帝也并不是不知道这件事,或许能逃过一劫。
本以为这件事还有回环的余地,但还没等岑昭礼的劄子递上来,岑令溪却先接到了闻澈的拜帖。
那时她才知晓,原来皇帝已经下旨将闻澈贬官到了齐地,这种事情,圣旨没下来一切都还好说,但圣旨过了馆阁发下来,那就真得没有补救的机会了。
闻澈来找她的时候,是来同她道别的,她千般万般不舍,但还是不得不接受现实。
不过多久,岑令溪听说闻澈已经被下狱了,说是要在狱中审查三个月,才能放出来。
她那时甚是着急,上下打点了许多,才到刑部的大牢里见到闻澈。
闻澈已经有些形销骨立了,但偏偏一身刚折不弯的筋骨竟硬生生地挺住了。
她心疼得紧,想要看闻澈一眼,却被他回绝了。
那时闻澈说自己面容消瘦,脸上脏污不堪,不好见到岑令溪,死活面对着墙不肯转过身来。
岑令溪便靠着监狱的铁栅栏,絮絮叨叨地和他说着话,想到哪说到哪,至于说了些什么,她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六年过去,只能想起来,她最后是被刑部的小吏硬生生地拽走的。
后面听说这件事愈演愈烈,牵连出了不少人,刑部也审查得很是严格,连刑部尚书都换了人,岑令溪在外面怎么打点都进不去,更是伤心。
岑昭礼看着她这样,虽然不好直接和她提婚事的事情,但是却也不忍心她在开春后便被作为秀女选进宫中侍奉年龄和自己差不多的皇帝。
初春的时候,这场闹剧终于收了场,先前被羁押到刑部大牢中的官员,改贬官的贬官,该杀的杀,闻澈比起其他人,还算比较幸运的一个,被外放到了齐地做齐王世子的太傅,虽然也不是什么好差事,却也比丢了性命好。
他临走的那日,岑令溪偷偷带着幕篱去城门口送了他。
他身上没有什么多余的物件,青色的官服被他妥善地收进了匣子里,身上只着着一件淡绿色的薄衫,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子挽住,马车里堆着的,都是他这两年在京城中收集的书本,以及他还没来及写完的著述。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到那个时候,岑令溪忽然想起来前人写得那阕《雨霖铃》中的这句,不正是她与闻澈如今的境况吗?
“我不会和其他人订婚,我会等你回来,不论多久。”
她抽噎了两声。
“你在齐地,一切都要好好的,记得给我写信。”
闻澈眸中也闪烁着泪光,将她的每一句话都应了下来。
而后从自己的袖中取出一支被细细包裹着的珍珠发簪,递到岑令溪面前,垂眼道:“我为官时间不长,也没有攒下来多少钱,很早之前便瞧中了这支簪子,想来最是衬你,便买了下来,想着之后送给你,看来是没有机会了,也万幸他们抄家的时候,没有将此物带走。”
那枚簪子上还带着闻澈掌心的温度。
岑令溪一眼便能瞧得出来,那上面点缀着的珍珠,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但是她知晓,大昭官员素来没有多少俸禄,加之闻澈刚入官场,平时还需要上下打点,又要给她准备聘礼,正是花钱的时候,心中更是不舍。
她强忍着没让自己的眼泪落下来,说:“那你替我戴上。”
闻澈便抬手将她的幕篱取下来,在她的发髻上找了个合适的位置,替她轻轻别上了那支珍珠簪子,说:“等我回来。”
她那时答应了闻澈,一定等着她,至于后面的选秀,只要她的装扮不要刻意,言行举止也不要出挑,甚至那天都不必涂脂抹粉,京中美人如云,岑昭礼当时的官职也不是很显赫,她算是泯然于众人,只要天子不瞧上她,她便可以躲过这一劫,等到下次选秀的时候,她就已经不是适龄女子了。
她心中盘算地很好,却忽略了自己在京城中的名气。
选秀的时候,旁边唱名的太监才念到她的名字,她便被皇帝叫了起来,自此,一入宫门深似海。
这六年中,她在宫中战战兢兢,最开始的时候,不敢有丝毫的行差就错,生怕被人捉住了把柄,小产失宠之后,她过的更是如履薄冰。
今日叛军进宫,她本已经做好以死明志的打算,千算万算,没有想到,来的人是闻澈。
闻澈为他擦拭干净脸颊上的泪水后,才有些艰难地道:“你看,我没有食言,我回来找你了。”
岑令溪心中却甚是愧疚,“可是,我食言了。”
闻澈抬手穿过她披散在背上的青丝,说:“这怪不得你,你只需要记得,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可以欺负你,没有人可以逼迫你做你不喜欢的事情。”
他知晓岑令溪在深宫中的这六年,受了太多的磋磨,如今他既然有能力了,便不会让她再受半分苦。
岑令溪轻轻点头,却看到了掉在地上的那根珍珠发簪,才想要弯腰捡起来,闻澈的动作却先她一步。
她十分小心地将那枚珍珠发簪捧在手心里,却发现上面的珍珠掉了一颗,露出了一个小坑洞。
岑令溪抚摸着那块,抿了抿唇,语气中尽是遗憾,“可惜了,掉了一颗。”
闻澈握住她的手,说:“没有关系,往后我会更你更好的。”
岑令溪笑了笑。
在她看来,这支珍珠簪子上所承载的感情和寄托远远大于簪子本身的价值,若说宝贵的物件,在她最得宠的那两年,什么名贵的她没有见到,尤其是她被诊出孕脉的那两个月,进贡上来的东西,皇帝直接让她越过皇后先选,等她选得剩下了,才拿去给皇后和宫中其他高位嫔妃选。
但这些她都不想和闻澈提起,于是只说:“替我簪上吧,像当年一样。”
闻澈许是猜到了她的心思,从她手心中接过那根簪子,替她别到发髻上,“好了。”
她看着岑令溪有些苍白的脸色,心中除了疼痛别无其它,“令溪,我们成婚好不好,如若你愿意的话,就在今年桃花灼灼的时候,可好?”
第62章 .番外一(三)
闻澈本以为岑令溪会不假思索地答应他, 却没想到岑令溪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只是将眼睛垂了下去,既没有答应, 也没有拒绝。
起先, 他还以为岑令溪是下羞怯, 于是蹲下身子,想要仰头去看岑令溪的神色。
岑令溪察觉到了他的目光, 慌忙地用手去遮挡她的脸。
闻澈还是察觉到了她眸中闪烁着的泪光, 哪怕只有一瞬。
他心中一紧, “怎么哭了?”
岑令溪摇了摇头,抽泣了两声,看着不太想回答闻澈的话。
闻澈来了她的寝殿这么久,也没有旁人进来,可她知道, 外面早已乱成了一锅粥,即使再久居于深宫, 外面的事情,她在宫中偶尔也能听一耳朵, 她不知道闻澈如今的身份,却也明白他的地位一定是自己高不可攀的, 又联想到青梧那会儿说的,年轻的天子想要将先帝后宫中的妃嫔都赏赐给随他入京的功臣。
那也就意味着,她如若答应了闻澈, 那就是这么跟着他回了家中, 成为他的妾, 毕竟当年的婚约,怕是早已不作数了。
她本想今日以死明志, 可怎么也没有想到来的人会是闻澈,倘若这是她必须面临的命运,她一点也不希望这个人是闻澈。
若是让她屈辱的“侍奉”曾经两心相悦的人,她做不到。
她想到这里,泪水一点也忍不住,顺着脸便簌簌而落。
闻澈不知道她有这么多的心事,只以为是她受了太多的委屈,动作轻柔地替她拭去泪水,温声哄着:“不哭了,都过去了,我回来了,你我之间有六年前的婚约在,我之后再请陛下为你我赐婚,一切虽迟但到。”
岑令溪慢慢止了抽泣声:“你,要娶我做正妻?”
闻澈怔愣了一瞬,反问道:“不可以吗?婚书我一直妥善保存着……”
岑令溪深吸了口气,问出一直占据着她内心的那个问题,“我以为你在齐地,已经有了妻儿。”
闻澈瞳孔一震,“怎么会?我当年答应过岑大人,此生只唯你一人,怎么可能娶别人为妻?”
岑令溪终于正眼看他,与他四目相对,又说:“三年前,你在齐地立了功,先帝召你回京,你却不愿意回来,我曾听宫人说,是你已经和齐王的长女定了婚约,故而那张陈旧的婚书,我已经没有了。”
她说完又轻轻别开眼去。
闻澈握住她的手,道:“我以为什么事呢,这有何妨,我再向岑大人重新求娶你一遍便是,只要你愿意。”
他本想和岑令溪解释三年前的事情,但又想到那些往事实在是太过昏暗了些,既然上苍肯垂怜他,让他重来一次,他又怎能将这些负担全部压到岑令溪身上呢?
思虑再三,还是将原本的话压了下去。
岑令溪看着还是有些犹豫。
闻澈轻轻捏了捏她的指节,问道:“你不必有顾虑,一切都有我,即使是天塌下来,也有我顶着,更何况,天怎么会塌下来呢?”
岑令溪纠结了半晌,还是和闻澈坦白了:“两年前我怀了身孕,却因为身子太弱的缘故,小产了,那次之后,太医说,我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了。”
闻澈听着她的语气有些失落,便试探着问道:“你很喜欢小孩子么?”
岑令溪没有想到他会这么问,一时没有想好如何回答。
闻澈看见她吃惊的表情,便明白过来,她这是替自己担忧。
“你不必担心,我孑然一身这么多年,若非六年前遇到你,此生大抵也是孤家寡人了,我从未打算有过孩子,如若你喜欢,我们可以收养一个,若是你不喜欢,也无妨。”
岑令溪抬眸,颇是惊愕地看向闻澈,全然没想到闻澈会这样说。
闻澈起身,将她轻轻环在怀中,“还有什么担心的么?”
岑令溪没有吭声。
闻澈珍而重之地在她的耳垂上落下一吻来,说:“宫中如今一团乱,我先送你回家,好不好?”